深秋的西安古城和沈阳(奉天已改名为沈阳)好像没什么大的差别,一样是清冷的秋风,一样是秋风平地卷起的乱飞的枯黄树叶,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一样缩着脑袋、侧着身子避风而行。所不同的只是,街上一队队来往的士兵中没有了日本鬼子的身影,而是清一色的国军。当然,西安街上的店铺和沈阳的店铺也大不相同,譬如,西安到处都是面馆和羊肉泡馍馆,沈阳就没有;而沈阳有很多皮货铺子,西安同样也没有。
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面馆,面馆的门上面悬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匾额,写着“老味道面馆”五个黑字。迎着店门的是一间小小的柜台,上下两层的店面不是特别宽敞,但布局合理整洁,店老板和跑堂的都看起来质朴厚道,让人感到放心舒心。
在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男子留着比较时髦的中分头,戴着一副眼镜,显得儒雅清秀。此时,他一手夹着烟放在唇边抽着,一手背在身后,貌似悠闲地看着窗下的街道。
一会儿后,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穿着打扮非常平凡朴素的年轻女子,立时吸引了满街男女老幼的目光。之所以如此,不仅仅因为女子长得漂亮(这座古城里面其实并不乏年轻漂亮的女子),而是女子拥有不凡的独特气质:她的身上既有着乡下村姑的质朴天然,又有着大家闺秀的雍容华贵。更主要的是,她身上还透露出了一种洋学生的时尚活泼甚至军人的严谨威严……
女子走到面馆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停下了脚步,貌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便抬腿迈进了店门,店内伙计正要迎上来询问,她却笑吟吟地止住了他:“我去楼上。”说完便自行上楼。伙计盯着她的背影,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二楼窗前的那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正好和那女子打了个照面,微笑道:“柳丽梅同学,你好!”那女子愣了一下,惊呼:“韩老师!原来是您。”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男子向楼下大声吆喝:“来两碗宽心面!”
柳丽梅定了定心:“韩老师,您怎么来西安了?”
韩老师说:“东北大学我是待不下去了,天天受日本人的气,受够了。正好组织上把我派到了西安,来到西北大学,还干老本行。”韩老师所谓的“老本行”,指的是在大学里教书,但实际上,他是西安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之一。
柳丽梅兴奋地说:“太好了!我又可以时时聆听您的教诲。”她停了一下又道,“我随部队来西安这么久了,一直找不到组织,心里慌慌的。今天组织上这么着急地见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韩老师点头道:“是的。我长话短说吧。最近102师是不是抓获了一千多名红军俘虏?”
柳丽梅回答道:“不错,我在机要处见过这些红军的名单。不过,万辉是个真正的军人,他从心底里尊重这些被俘的红军,绝不会虐待俘虏。目前,这些红军俘虏都被关在临时战俘营里。每天的伙食和我们完全一样。我还听说,说红军俘虏因为吃得又饱又好,仅仅十天的功夫,很多人都长胖了。”
韩老师摇摇头说道:“再好的待遇也是俘虏,俘虏终归是俘虏——万辉也许不会和红军俘虏过不去。但不能保证其他人会不会打俘虏的主意。”
柳丽梅点头道:“是的,据我所知,102师的参谋长苗汉卿就竭力主张把俘虏交给总司令部,来向南京邀功请赏,以表示102师剿匪的战果辉煌。只是万辉没有同意。”
韩老师刚要说什么,刚才在楼下向柳丽梅搭讪的那个伙计送面来了,韩老师便停下来去接面,同时煞有介事地说:“毕业文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喏,你看!”说完,从口袋里面拿出了一张烫金的毕业证书,交给了柳丽梅。
柳丽梅接过来打开一看,证书上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贴着自己的照片。证书的落款处清清楚楚地盖着东北大学的章。她很自然地说道:“谢谢韩老师!”
伙计好奇地伸头去看,夸张地喊:“吆!照片还不如人漂亮呢?”听得楼下老板吼他,便忙不迭地向楼下跑去。
伙计一离去,韩老师便立即说:“你知道,前些日子的劳山战役,东北军的110师被红军消灭了两个团,师长何立中战死,团长裴焕彩被俘,损失太过惨重。这次102师取得了这样的战果,总司令部当然要准备大书特书了。”
柳丽梅说道:“我明白组织的意思,要抓紧时间营救这些被俘的红军。免得让人大做文章。”
韩老师道:“对!但不仅仅是营救被俘红军。中央的意思是,通过俘虏问题和102师谈判,先和东北军中战斗力最强的102师停战,然后逐渐和东北军达成军事和解,为下一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打好基础。你和我一样,都是以中间人的身份,把红军的谈判想法透露给万辉,促成这次谈判,但不能暴露自己。怎么样?这项任务有困难吗?”
柳丽梅考虑了一下答道:“应该没有。”
柳丽梅回到102师,换上军装后拿着毕业文凭径直去师部找万辉。
“师座,我的大学毕业文凭可算是到手了。”
“是吗?”万辉感兴趣地接过文凭鉴赏着,“谁给你送来的呢?”
柳丽梅答道:“我的老师韩老师,他也来到了西安,去了西北大学教书呢,他听说我在102师里,便托人找了我去,给了我文凭。事变发生后,我随部队南下,再也没回校,韩老师都不知道把文凭送到哪里。”
万辉反复把玩着文凭:“不简单啊,你都拿到毕业证书了。”
柳丽梅白了万辉一眼:“若不是当年你派人绑架我,影响了我的考试,这张毕业证书我早就拿到了。”
万辉尴尬地说:“不是我派的人,那是他们自己去做……”
柳丽梅咄咄逼人地打断万辉:“得了吧,师座!你的功课做得那么足,还说不是你的主意!”
万辉觉得脸有些发烫。
看到万辉尴尬的样子,柳丽梅想起了五年前发生的那些事。
民国二十年七月八日上午。
柳丽梅复习完功课,打算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准备下午的毕业考试。刚出校门口,正碰见了五、六名士兵,旁边还有两辆军用吉普车。这几名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其中一个突然喊了一声:“上!”几个兵便向柳丽梅冲了上来。
柳丽梅拳打脚踢,打倒了两个士兵,但终因寡不敌众,还是被士兵们抓住绑了起来,架进了车里。车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座军营,柳丽梅后来知道,这是东北军102师的驻地。
柳丽梅被解去绑缚后关进了一间屋子。自始至终,柳丽梅没有喊救命,没有哭喊没有大骂。她知道,这些做法都是徒劳的。
傍晚时分,有人送饭过来,饭菜看起来非常精致可口,柳丽梅正觉得饿,横下心来,拿起筷子就吃。刚刚吃完,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军官在几个士兵的簇拥下来了。柳丽梅一眼就看出,那几个士兵就是上午绑架她的那几个,其中一个脸上还有些青肿,是被她用脚踢的。
士兵们喊军官为“师座”。柳丽梅马上明白了:他就是102师的师长万辉。
柳丽梅早就听说过万辉这个人。在她的想象中,万辉应该是一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粗豪军人,没想到竟是一个英俊潇洒、脸上始终洋溢着笑意的年轻军官。
柳丽梅冷笑道:“一个堂堂的师长,竟然和‘西南马子’一样,还用绑票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那个脸上青肿的士兵颇不服气:“胡说!我们师座才不是这样的人呢。这件事与师座无关!哎,师座,她说我们和‘西南马子’一样,‘西南马子’是谁?”
除了打仗的时候,万辉一向对部下非常随和。他笑着解释说:“‘西南马子’是山东沂蒙山区的土匪。她这是骂我们土匪呢。对了,你们千万别让她夺去刀子什么的,她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拿刀向自己胸脯上捅了。她若真把自己给捅死了,咱还真没法和王爷交代。”万辉一面说,一面挤眉弄眼。
柳丽梅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万辉有些得意:“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的原名叫柳玉枝,出生在奉天,后来你回到老家山东。你家学渊源,文武兼修,寻常男人还真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的士兵都给你打伤了。你被人称作‘柳枝腰’。你有两个哥哥,一个被称作‘鬼头刀’,一个被称作‘汉阳造’,功夫都很好。你们三人被称为‘柳家峪三宝’。你的山东老家闹土匪,也就是你说的‘西南马子’,你被‘西南马子’抓住了,就拿刀捅了自己,险些丧命。你的义姐丽梅格格舍命救了你,你便替她来奉天尽孝,还把名字改成了你义姐的名字‘丽梅’。后来你被王爷收为义女,送你进东北大学读书……”
柳丽梅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万辉继续说下去:“我还知道,那个‘汉阳造’其实不是你的亲哥,而是你父亲的义子,也是你的恋人……”
柳丽梅脸绯红起来,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万辉笑了:“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应该有数。”
柳丽梅反唇相讥:“你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我心里更有数!”
这回轮到万辉脸红了。
万辉有一次随总司令去东北大学视察,见到柳丽梅,立即便惊为天人。回去后他就去向吉里提亲,吉里自然乐意,没想到柳丽梅一口回绝,因为她心里早已有了池玉平,装不进另外一个人了。
万辉见柳丽梅无动于衷,便去和吉里商议,想派人把柳丽梅请来,亲自和她交流。但几个卫兵误会了万辉的意思,便动用武力强行把柳丽梅绑了来。万辉见事已至此,只有将错就错下去。说不定柳丽梅慑于威力,屈服于他也未可知。
这时,一名卫兵来报:“王爷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