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张黑脸的山寨后山,天已经亮了,柳凡龙和几个子弟看了山道后大喜,柳山后面的悬崖山道比这个险多了呢。大白天不方便行事,等到了傍晚,趁着天色尚明,几个人手脚并用,很快便爬了上去,孟丽梅留在山下面。
柳凡龙等人悄悄上得山来,挨到后半夜,估计所有的马子都已睡熟了,这才翻墙而入,找到了关押柳玉枝的房间。由于柳玉枝重伤未愈,山寨门口有人严加把守。张黑脸不用担心柳玉枝会跑掉,就没有安排专人看管柳玉枝,房间门甚至没有上锁。柳凡龙等人轻松地救出了柳玉枝,悄悄地用山寨的马车载了下山。
但在出山寨大门时,柳凡龙一时心软,没有杀死把守大门的马子,只是让柳玉祥把他们绑了起来,嘴里塞上了块布。没想到他们刚到山下,山上便枪声大作。原来那马子很快便磨断了绳子,大声喊叫起来,张黑脸集结起山寨上的所有马子,追下山来。
这时候天已大亮,柳凡龙让柳玉枝和孟丽梅乘马车逃跑,自己率领众子弟挡住马子,但对方人多枪多,不断有子弟倒下。马车没跑出多远,就有一颗子弹飞来打死了拉车的马,车子向一边翻去,将车里的两个人甩出了车外。正危急间,耳边响起了“嘟嘟嘟”的枪声,马子接连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立即躲起来或者往后跑。柳凡龙回头去看,只见七、八个穿着军装的男子抢了过来,其中有三个人手里端着一种枪身很短但射击频率很高的快枪,一面射击一面大步往前赶,压得张黑脸抬不起头来。
张黑脸见势不妙,大喊:“对头太硬!撤票吧!”往回跑了两步却又喊道:“弟兄们,给我瞄准‘柳枝腰’打!老子搞不到,别人也别想。”
子弹如蝗飞至。孟丽梅惊叫一声,抢上一步挡在了柳玉枝身前,胸部中了两弹,血流如注,眼见活不成了。
柳玉枝抱着孟丽梅,哭喊道:“梅姐……”
那几名士兵赶过来,一齐对着孟丽梅单膝跪下,叫道:“格格!”
“格格?”周围的人们都愣住了,柳玉枝更是莫名其妙。“格格”这个词,还是柳玉枝小时候在奉天的时候听人说过。因为奉天是大清皇族的老据点,传统的称谓延续的时间好像稍长一些。而在沂蒙山区,即便是大清时代,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格格”这个称谓是什么意思。
孟丽梅气息和声音都很微弱,她对柳玉枝说:“枝……枝妹……我……我不是有意……有意瞒你,我……我早不是……早不是什么……什么格格……”接着又对那几名士兵模样的人冷笑说:“我……我阿爸……又……又让你们……让你们来杀我男人了?不麻烦……不麻烦你们了……我男人……我男人……早就……早就死……死了。”
领头的那个军官模样的士兵回答说:“格格误会了,福晋思念小姐,王爷让属下来找您回去。王爷已经想通了,不再反对小姐的婚事。这次严令属下,一定带回格格,否则属下……”
孟丽梅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晚……了……晚……了……”又对柳玉枝说:“……把我……把我……葬在……我男……我男人……旁……”一偏头,竟溘然长逝。
柳玉枝大哭,其他人也都拭泪不止。
孟丽梅的确曾是格格,她的父亲也的确曾是王爷。名叫爱新觉罗·吉里;孟丽梅本名叫爱新觉罗·丽梅。孟丽梅自称姓孟,其实是随了她丈夫的姓。
众所周知,清朝的王爷都是皇族,入关之后基本上都去了北京。但奉天毕竟也有部分王爷留守。爱新觉罗·吉里就是从祖上世袭下来的留守奉天的王爷。他这个王爷不仅享有着大清王爷的皇室待遇,还掌握着一支卫护皇家宫殿和陵园的子弟兵。民国元年的革命风潮席卷全国,北京城的皇帝被赶下了宝座,奉天的王爷也只得顺应形势成为革命党,他那支部队自然也成了革命军了。
张友林入主东北之后,吉里由于拥兵自重且根深叶茂,成为张友林重点笼络的对象。毕竟,这些前朝的遗老遗少有着这些大军阀所没有的政治影响力以及文化影响力,而当张友林东征西讨抢夺地盘的时候,他尤其需要得到这个“王爷”的鼎力支持,毕竟这个“王爷”手中还拥有一支力量不可小觑的子弟兵。于是,张友林便有意随着当时人们的习惯称其“王爷”,以彰显其特殊的社会地位。甚至当这些子弟兵全部被张友林收罗到自己账下以后,张友林仍然以“王爷”称之和待之。满清的王爷到了民国时期,还能实质性地延续以前称呼的,大概也就爱新觉罗·吉里了。
孟丽梅虽然贵为“格格”,却并未得到“贵养”。孟丽梅是庶出的,她的母亲又只生养了她一个女孩,深受这个皇族大家庭的排斥。但孟丽梅从小天资聪慧,又偏爱西学,便告别母亲赴北平进入女师大学习。当然,此举也有回避家庭内斗的想法。民国八年公历五月初,孟丽梅参加了名垂青史的“五四”运动,并在运动中结识了来自山东淄博的北大学生孟洪斌,两人很快陷入爱河。爱新觉罗·吉里听说后怒不可遏,认为女儿这样做辱没了他的门风:自己的王爷地位已然衰败,如果女儿再嫁给了一个穷学生,那就更加惹人耻笑了。他在震怒之下,竟派人去杀孟洪斌,幸亏孟丽梅提前得到消息,两人双双逃离北平,回到了孟洪斌的老家山东淄博。此举无疑等同于“私奔”,这更让爱新觉罗·吉里暴跳如雷,他宣布,从此和女儿断绝关系。
几年过后,吉里的几房夫人接连去世,孟丽梅的母亲顺理成章地得以“扶正”,成为了真正的“福晋”。但“扶正”后的“福晋”却因思念女儿长期以泪洗脸而致失明,后来更是抑郁成疾,眼看不久于人世,爱新觉罗·吉里这才幡然醒悟,立即令人赶赴山东寻找女儿。并且下了死命令:只要女儿还活着,必须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寻找的人即是死罪。
这几名士兵赶到山东淄博并辗转打听到了孟丽梅的婆家,却得知孟丽梅夫妇在一年前来沂蒙山区经商时遭遇土匪破产,且丈夫被杀死,孟丽梅则滞留在沂蒙山区不敢回去。于是,士兵们便立即赶赴沂蒙山区,一路从柳家围子找到了张黑脸的山寨,正好碰上张黑脸下山追赶柳玉枝他们。这几名士兵拥有苏式自动武器,火力强劲,很快便打退了张黑脸,不料张黑脸在逃离之前要射杀柳玉枝,却打死了孟丽梅。
对沂蒙山区而言,今年算是最为风调雨顺的一年。过年的时候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初春又下了几场透地雨。自古就困扰沂蒙山区的春旱破天荒地变成了春涝,但沂蒙山区的唯一冬季作物冬小麦不怕涝。也就是说,今年是从未见过的收麦子的好年景。遗憾的是,收麦子的好年景并没有多少麦子好收——去年秋季播种冬小麦时,绝大多数村庄都在躲马子,耽误了种麦子。
但洪观寺却不这样。洪观寺有几十亩地的庙产,以前的洪观寺出家人都是自耕自食的,香客的布施用来修缮洪观寺。去年洪观寺遭张黑脸焚毁,和尚们云散他处庙宇挂单去了。同空和尚不忍这大片土地撂荒,便劝说那些香客“布施”种地来积累功德。一来二去,这大片土地到最后竟全都被种上了冬小麦。眼下这片蔚为大观的麦田荡漾着麦浪,洋溢着麦子成熟前的特有清香,成为乱世沂蒙山区的一道独特风景。
现在同空和尚就站在这道风景里,心里盘算着,再过二十天就要收割了,到时候如何找人收割,如何打麦脱粒,又该如何去接济乡亲。这时,同空发现了前来埋葬孟丽梅的柳凡龙一行人。
在众人忙着埋葬孟丽梅的时候,同空和尚却一丝不苟地严格按照仪轨为孟丽梅念经超度,柳玉春等几个年轻人对同空厌烦不已,一直不顾柳凡龙的呵斥对同空冷嘲热讽。直到后来同空超度完毕,说起柳玉飞和池玉平两人的去向时,几个年轻人这才转而感激起同空和尚,一口一个“师父”叫着,显得特别亲热。柳凡龙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那几个从奉天来的士兵低声商议了一会儿,竟来到柳玉枝的面前跪下了。柳玉枝大吃一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柳凡龙猜出了些端倪,说:“你们是不是想让玉枝随你们去奉天?”
那名军官模样的人说道:“正是。我们想请这个柳小姐帮我们个忙。”
柳玉枝奇道:“帮忙?帮什么忙?”
那士兵道:“王爷要格格回去,无非是想让福晋不留遗憾地上路。福晋已经失明,全凭耳力,如果找人冒充格格,只要口音带着些奉天口音,福晋就会信以为真;柳小姐说话带着奉天口音,最合适不过。”
柳玉枝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在奉天本地找个人冒充……冒充梅姐……冒充格格?”
士兵道:“这个我们考虑过,格格离开奉天多年,口音已有所改变。另外……”
柳凡龙接口道:“另外还有王爷这一关?”
士兵道:“是,王爷给我们下了死命令,除非格格死了,否则不能空手回去。可是,没想到格格真的死了,王爷可能会认为是我们故意假托的,但如果柳小姐替我们作证……”
柳玉枝心想:梅姐都替我死了,我本来就该替梅姐去尽一下孝道,更何况只是去安慰一个快要死了的老人?这几个兵救了我们大家,我无以为报,别说去为他们作证,就是为他们去死也不过是还他们一命罢了!想到这里,柳玉枝慨然应允:“好吧,我就随你们去奉天!”转脸对柳凡龙说:“二叔,我娘就拜托您照顾了!”停了一会又道:“教会医院里的那个陈医生救了我,刘黑七去找不到人,我担心会对陈医生不利,二叔去把她接出来吧。”
徐师爷回到山寨,向刘黑七汇报了“柳枝腰”已经转危为安的喜讯,刘黑七自是大喜。他想:这次打柳家围子虽然折了不少人马和银元,没有抓到“鬼头刀”和“汉阳造”,没能替老娘出气,但抓到了“柳枝腰”,就没算白费。他娘的!这女人和女人简直没法比,一个“柳枝腰”,赶得上自己这么多女人!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老子以前早就听说过“柳枝腰”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去弄来?若要叫别人占了先?老子还不后悔一辈子?幸亏这回徐师爷发现得及时,也该当老子有这艳福!哈哈!
刘黑七又赏了徐师爷一大把大洋,带了上百个马子,奔沂汶县城而来。到了离县城五里路的地方,刘黑七令大队人马驻扎等候,自己和徐师爷只带几个人进城。刘黑七早已和县城里的保安队达成了默契,他不愿在县城里太过招摇。
但刘黑七进到教会医院后便傻了眼,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苍蝇横飞,已经开始变臭了,地上的血都发了黑,估计事情至最晚发生在前天夜里。更主要的是,这些日子他念兹在兹的“柳枝腰”也下落不明!刘黑七心中的恚怒实在是无法言表,他狠狠地踢了徐师爷一脚,徐师爷痛得“嗷”地一声抱着肚子蹲下了。刘黑七狂怒地抽出盒子枪,向药架上面的各色药瓶子一阵乱枪,药片子、药水和玻璃碴子立即崩撒得到处都是。
陈芙蓉和小珠子虽然知道报官作用不大,但医院里面堆满了尸体,天气又热,眼看要腐烂了,两人总还要在这里生活吧。所以次日天明后,她俩便去报了官。县保安队来人看了,又问了陈芙蓉相关细节,便说是土匪之间火并,让陈芙蓉出钱找人给拉出城外葬了。但陈芙蓉因为投资医院,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囊中空空,如何能够掏钱雇人挪运尸体?两个女人没法可想,既怕尸体又怕刘黑七,便躲在了离医院不远处的街边。这回听到医院里又响起枪声,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医院再受糟蹋,竟一时忘记了害怕,一口气跑回了医院。
刘黑七发泄完,回头看见陈芙蓉和小珠子,立时瞪圆了眼睛。徐师爷告诉刘黑七:这两女人就是医院里的。
陈芙蓉横下一条心,把她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刘黑七这才知道,原来是张黑脸在背后捣鬼。刘黑七并不笨,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梳理,立时便悟出了:自己自始至终是被张黑脸牵着鼻子走的。刘黑七二话不说,扭头便要去找张黑脸算账。走到门口,他忽地回过头来,分别朝陈芙蓉和小珠子开了一枪。
刘黑七赶到张黑脸的山寨,见山寨黑烟滚滚,烈火熊熊,张黑脸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