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弘感觉自己的右耳火辣辣地,好像还有一些黏黏的东西流出。他胆战心惊地躺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声。心里却感到一阵悲哀,想不到自己刚刚带兵打仗,就碰上了这样的硬手。日军一向重视士兵格斗和射击技术的训练。中弘曾专门研究和对比过外军。他自豪地认为,单纯从这两项技能上来看,帝国军人绝对无敌于天下,尤其是支那军人,更远远不是对手。但没想到,他今天碰到的这两名青年,完全颠覆了自己对中国军人的看法。不对,这两名青年不像军人,但他们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会如此擅长格斗和射击技术?那名支那军官的军事技能好像也不赖,刚才自己挨的这一枪好像就是他打的。
中弘正在猜想,身后枪声大作。那批在医院里施暴的鬼子兵,听到这里枪声响个不停,便向这里涌来,其他地方的鬼子也因枪声中有异于三八式步枪的盒子枪声,知道这里有中国军人抵抗,也向这里赶过来。中弘见状,立即一骨碌爬起来,一面举枪射击,一面奋勇冲锋,腰间只剩下刀鞘无聊地晃荡着,显得有些滑稽。后来赶来的鬼子见指挥官身先士卒,不禁大为佩服,也一边射击一边向这几个人步步紧逼过来。
郭梦林见玉飞如此神威,不由地心驰神摇,本欲举枪射击,又恐误伤了玉飞,但玉平却没有这种担心,他的射击完全是随心所欲。郭梦林见了玉平神枪,更是大为心折。一时间,他竟忘记了自己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而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格斗和射击表演一样入了迷。及至后来,郭梦林见鬼子逃跑,而中弘却举枪向玉飞瞄准,他这才突然像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立即向中弘打了一枪,救了玉飞一命。郭梦林想,这人武艺高强,但毕竟不是军人,缺乏战场经验,在这节骨眼上,怎能不管不顾地低头搜罗子弹呢?他不知道,玉飞他们对子弹匮乏有切肤之痛。对抗“西南马子”的时候如果子弹足够,哪里会让“西南马子”打进围子?
郭梦林听到枪声逼近,知道大批鬼子马上要来了,便赶紧拉着杨雪并招呼玉飞和玉平躲到了一处低矮的断墙后面——这段断墙是昨天鬼子烧了一家店铺后倒塌后形成的,熏黑了的墙壁还有些温热,现在竟成了他们四个人的天然掩体。郭梦林想,那个鬼子头明明被自己打倒了,怎么又爬起来了?难道是装死?自己真是太没用了,连个鬼子都打不死。正在懊恼,旁边的玉平打出一枪,中弘应声倒地。
新来的鬼子战斗力明显强悍得多,子弹异常密集,打得断墙处石渣纷飞,黑色的灰土不断腾起,呛得几个人频频地打喷嚏,一时间竟来不及开枪,鬼子却趁机逼近过来。突然,一枚手榴弹扔了进来,在玉飞脚底下冒着烟,玉飞不认识这玩意儿,只瞧着发愣,郭梦林却脸色大变,他拾起来快速扔了出去,“轰”地一声,震得脚底下哆嗦了一下。玉飞抬头偷眼一看,离断墙10米远的地方,倒下了三、四个鬼子,另外几个鬼子也卧在了地上,不敢向前。玉平抓住机会,弹无虚发,连续打死了四个鬼子,郭梦林和玉飞也趁机开枪,将逼近的鬼子又逼了回去。
刚才鬼子扔的是日军大正10制式手榴弹,该型号手榴弹的爆炸延迟时间长达7秒。扔手榴弹的鬼子也许性子很急,早早地扔出了手,没想到手榴弹被扔回来炸死了自己。但郭梦林知道,接下来的鬼子肯定不会这样做了。如果鬼子们再次逼近断墙一齐扔手榴弹的话,自己几个人绝对是在劫难逃。他向玉飞提议,由玉飞保护着杨雪先撤,他和玉平掩护。
柳玉飞倒没考虑那么多,但他觉得,这个姑娘确实需要有人护送出去才行。鬼子应该和“西南马子”差不多,是不会放过漂亮女人的,刚才不是已经死了一个姑娘了吗?但他建议让郭梦林和杨雪先撤,自己和玉平来掩护,郭梦林火了:“我让这个兄弟留下,脸皮已经够厚的了!好歹我也是个军人!姓郭的已经欠你俩一条命了,还想咋的?”
柳玉飞凝视着郭梦林说:“都是中国人!说什么谁欠谁的命?是日本人欠咱中国人的命!好吧,我就和这个姑娘先走一步。”说完,把手里那杆三八式步枪和刚才从鬼子那里拿来的七、八个子弹盒全都留给了玉平,自己只拿那把指挥刀,又向玉平嘱咐说:“等会喊一声红马!”转身就走,一颗子弹飞来,玉飞身子一晃,指挥刀掉在了地上,玉飞用左手拾起刀。招呼一声杨雪,顺着街角飞快撤走了。
玉平猛地站起身来,把枪托抵在右肩上,右手托着枪,左手快速拉枪栓,右手食指瞬间勾动扳机,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朝着大约百米之外的鬼子连续开了5枪,打倒了5个鬼子。郭梦林看得眼花缭乱咂舌不已:这小子把栓动步枪玩出了自动步枪的花样。就凭这一点,别说目前革命军中没有谁赶得上,就是自己上军校时的射击教官也差得远。其实郭梦林并没有见过自动步枪,他只是听教官说过,有一种不用拉枪栓的自动步枪,可以像手枪那样连连扣动扳机射击,不但能成倍地提升士兵的单兵作战能力,同时也能增加士兵的安全系数。
玉平发现三八式步枪虽然比他原先用惯了的汉阳造步枪重一些和长一些,但枪栓却要比汉阳造更容易拉动。他打完这5发子弹,扔下枪,拾起玉飞留下的步枪,又不间断地打出了5发子弹。郭梦林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将自己手中压满子弹的步枪递给玉平,然后拿过玉平打空子弹的步枪,飞快地压满子弹。就这样,玉平一口气打完了五杆枪,街上躺满了鬼子的尸体,其他鬼子见事不好,纷纷躲到大街的墙角处,一个个不敢露头了。
郭梦林大喜,他想起教官曾经说过,神射手天生就具有一种巨大的威慑力。据说,在战场上,士兵们也许不惧怕枪林弹雨和炸弹,但却没有不忌惮神射手的。试想一下,每一声枪响,自己跟前都会倒下一人,谁知道下一个倒下的是不是自己?这种恐惧感是逐步累加的,极容易使一名士兵的意志力在几分钟内彻底崩溃。
郭梦林估计玉飞和杨雪已经走远,而鬼子一时也不敢攻上来,心想还是见好就收吧。便说了句:“撤吧。”玉平应了声,撮唇呼啸了一声,红马从墙角处飞奔过来,两人跃上马背,向远处疾驰而去。藏在墙角的鬼子们闻讯追出来,但红马神骏异常,眨眼的功夫便去得远了。
杨雪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在这场恶梦里,她见到了世界上最凶恶的一群人——不,不是人,是一群畜生,不,连畜生都不如!它们个子矮小,迈着罗圈腿,一个个面相凶恶可怖,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向躺在病床上的伤员狠狠地刺去;然后再狞笑着扑向女护士们;在这场恶梦里,杨雪第一次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筋疲力尽,第一次见人被子弹击中,第一次见到了惊心动魄的肉搏……她在梦中还有一个虽然朦胧但却异常坚决的念头,那就是——死也不能让鬼子抓住。正因如此,杨雪在卸步枪刺刀的时候,竟然是那么镇静自如。千古艰难唯一死,一个人只要抱着必死之心了,世上便再无艰难之事。
杨雪是在恍恍惚惚中被郭梦林拽进断墙里的,又在恍恍惚惚中跟着玉飞逃离了断墙。她一直还被恶梦缠绕着,脑中挥之不去的仍然是鬼子们的狞笑和小罗后背上骤现的血窟窿。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玉飞乱跑乱撞。直到玉飞问她要去哪里,她才恍然想起来,跟前这个男子是外地人,该由自己带路才是。她好好静了静心,辨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领着玉飞七拐八拐,回到了老黄的小院。急急地敲门,在小黄的狂吠声中,老黄开了门,见到杨雪和玉飞,不免大吃一惊。
杨雪是穿着白大褂逃出医院的,刚才又伏在烧塌的断墙后面,烟灰已经把白大褂变成了黑大褂。更糟糕的还是脸上,子弹溅起的黑灰竟把她的脸涂抹得异常均匀,再加上杨雪一路上不自觉地用沾满黑灰的袖子擦汗,整张脸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雪白的底色了;而玉飞尽管身上比杨雪还脏,但由于他穿着灰布衣服,本来就脏不拉几的,有没有黑灰反倒没什么差别,但他衣服上溅满了鲜血,一身的血腥气,倒把小黄吓得夹着尾巴跑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叫了。玉飞见杨雪已经到家,向杨雪说:“好了,你好好歇着,我回去找我兄弟!”杨雪一愣:“回去?”老黄一把拉住玉飞:“这阵子到处都是鬼子……”玉飞疼得“哎呦”一声,老黄松开手,黏黏的一手血,便顺着玉飞的胳膊往上看去,发现玉飞的右肩有一个血窟窿,鲜血正咕咕地流着。把整条袖子都湿透了。老黄不由分说,拉起玉飞的左胳膊就往门里走,杨雪关上大门。
玉飞想挣开老黄,竟没半点力气,正感到奇怪,突觉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向地上倒去,左手里的那把指挥刀“嘡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老黄抢上一步扶住玉飞,把他背到了屋里放到床上。杨雪跟进来,顾不得洗脸换衣服,先去察看玉飞伤势和脸色,松了口气,和老黄说:“没事,他是失血过多了。先给他止血和输血,再做手术。”杨雪脱去已成黑大褂的白大褂,接过老黄递过来的盛满水的面盆,一面洗脸,一面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了。
老黄很是震惊:“郭营长和他那个兄弟还在那里和鬼子干?”
杨雪点头。
老黄说:“不知道他俩现在怎么样了?”
杨雪说:“不知道。他那兄弟是个神枪手,打死了好多鬼子。”
老黄皱紧了眉头。
杨雪洗完脸,拿出一套针具,对老黄说:“老黄同志,您给我抽吧。”
老黄说:“抽我的。”
杨雪说:“我是O型血,不用管他什么血型,可您是A型血。”
老黄不再言语,走过来帮着从杨雪胳膊上抽血,动作竟丝毫不显笨拙。杨雪是医院里的外科医生,她和老黄从事的又是地下工作,家里备着齐全的医疗器械和药品。老黄虽然不是医生,但他参加过简单的医疗培训,掌握了基本的医疗技能。
玉飞正好在这时醒过来了,听到一老一少的对话,有些莫名其妙。想问,不知道如何开口;想起床,又感到浑身酸软。直到杨雪给他输血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
杨雪抿嘴一笑:“你救了我的命,我再救你的命。就算一报还一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