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通往平湖城的官道上，一行四人正在赶路。
他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个身材壮硕，穿粗布麻衫，面容粗犷，这是田虎。旁边跟着个同样打扮的瘦小少年，小鼻子小眼的，这是二狗子。
他们身后不远处，正是一袭白衣的洛剑云和身着青色长衫的夏一凡。
洛剑云英俊潇洒自不必说，到是夏一凡没有涂红抹粉，观其相貌：天庭饱满，剑眉桃花眼，鼻梁挺直鼻头圆润，皮肤微黑。
说他俊朗还差点意思，到是天生有股子痞气，笑起来有种不怀好意之感…
夏一凡一行人寅时就从村里出发，现在已行至中途。之所以让田虎和二狗子走在前面，是因为夏一凡正在生气。
今早好不容易把这两个懒货拉起床，结果两人皆是揉着惺忪睡眼，直呼他为“夏姑娘”！
夏一凡用屁股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定是年哥儿给起的新外号。这个家伙平时除了爱装老大收小弟，干得最多的就是给人起外号！而且就年哥儿那张大嘴巴，以后乡亲们肯定都得这么叫他…
一想起那个画面，夏一凡就觉得无地自容。田虎，二狗子一路都似有笑意，夏一凡看着心烦，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干脆让他俩在前面领路。他呢，在后面跟他云哥儿诉诉苦。
“云哥儿，你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在村里头真是待不了了！”
夏一凡一脸生无可恋，此时只盼洛剑云再当那指路明灯，或者给点安慰也成…
“你此次去拜师学艺，以后就是手艺人了。只要好好努力，争取早日在湖平楼开堂说书，你就是夏师傅了！夏姑娘只是一时罢了…”
洛剑云一是宽慰，二是鼓励，显然早知夏一凡有此一问。
“对呀，还是云哥儿你厉害，我这心里敞亮多了！”
夏一凡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觉着自己刚聪明没几天就又回去了。这自己也能想到的，昨晚还担心得好晚才睡。
看来还是读书好呀，能一直那么聪明，不像自己这脑袋瓜时灵时不灵的。可惜自己是真不喜看书认字，要是有人能念给我听就好了，我这过耳不忘也不是白给的！
想到这儿，夏一凡望向洛剑云，眼神明亮，下意识露出一抹坏笑。
“一凡，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洛剑云觉得夏一凡的眼神就像一只黄鼠狼盯着老母鸡，让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额...哈哈！云哥儿，我就是瞅你长得这么好看，想多学习学习，虽然我已经很英俊了，但比起云哥儿，还差那么点…
云哥儿你教过我的，我这叫查缺补漏，哈哈！我这不正从你脸上找我缺哪一点呢么？
听说城里有名医能在脸上动刀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夏一凡拇指食指虚捏，晃了晃…好似他和洛剑云的差距真的只有这么点而已，而他心里却惦记着念书一事。
“嘿嘿！一凡！你这情况在脸上动刀子没用，你得往脖子上招呼！”前面的田虎头也不回，摇头晃脑。
“谁让你说话的？你懂个屁！我夏一凡比英俊，也就差云哥儿半筹！我动脖子干啥？”夏一凡思绪被打断，也没细品，本能的就怼回去。
“一凡，田虎是让你抹脖子从新投胎...哈哈哈！”二狗子终于找到空隙，赶紧接话…
“...”
夏一凡二话不说就要去踹那两个贱货，可俩人早就跑远，只好放弃。
洛剑云只是微笑摇头，不以为意。夏一凡则又开始胡思乱想：不妥，云哥儿又不是自己娘亲，还念书给自己听？不过以后有钱了，到是可以找个认字的媳妇，这不就结了？会念书的媳妇啊！我了个乖乖...
“嘿嘿！嘿嘿！”
夏一凡在一旁独自发笑，还搓手不停，一脸痞相…洛剑云则偷偷和他拉开了些距离，想着这家伙不知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上次是答应了他写福字对联，这次他想干嘛？不会想让我帮他念戏文吧？这可不行！自己看书的时间不能再少了！亲兄弟也不能答应啊！
洛剑云发觉天已放亮，便马上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边走边看，神情专注…
夏一凡收回脑中臆想，看到洛剑云在一旁看书，便不敢打扰。
心想:云哥儿这么爱看书，我怎么会忍心提那种要求呢？虽然云哥儿为了兄弟情义，肯定会答应，可自己也不会应承下来啊！
讲义气！我夏一凡也不差！以后赚了钱，就先买一屋子书送给云哥儿，然后娶个识字儿的媳妇儿…
他轻拍洛剑云的肩膀，走在稍前的位置，踢走挡道的小石子儿，防止洛剑云崴脚。
洛剑云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已经沉迷于书本，心里却已定计：我就这么看到湖平楼，绝不给他搭话的机会！
夏一凡在前当着清道夫，只觉得心情大好，虽无言语，但兄弟间的情意不需出口，心意相通，真好！
平湖城，湖平酒楼后院，一座别致小楼坐落其中。小楼有两层，和现在常用的样式不同，是百年前时兴的木竹混合结构。
这本是湖平楼大东家黄老板招待贵客之所，现在却住的是湖平楼的“招财树”，说书人赵师傅。
自从赵师傅三个月前来到这湖平酒楼说书，黄老板就把他安排在这里。到不是赵师傅与那黄老板有什么亲戚关系，实在是黄老板觉得，赵师傅这种高人值得如此隆重对待…
这天下的行当论起本事高低，都能分个三六九等，说书人也不例外。一般来说评价一个说书先生厉害与否，看他能说多少部戏文即可。这可不是“册子”摆在那念就行的，你得背下来，还要滚瓜烂熟！
黄老板年轻那会儿也是有幸见过行里大家的，百部万折就是这行里的泰山北斗了…
但要说超凡入圣，那就得满足一个更苛刻的要求：百部万折得有，还必须是那人自己写的，行话管这叫“纂弄蔓子”。
历史上有这份殊荣的就那么一位，是周庄王，也是千年前的人物了。现在说书人的戏文多数都是出自他老人家，这门手艺谁是始创已不可考，但现今都认周老先生是行里的祖师爷。
从古至今，这戏文流传就并不顺遂，多有失传，少有增写，流传至今就那百十来部。就这，还被各家各派瓜分，没有那派敢说自己全会的。
而且不知为何，这行的传承总是不那么兴旺，往往是单传，且多是口传。说书人大都没读过书，最多也就认识“册子”里的字儿，现今更是不少后生连行内话都不会说。
你说都惨成这样了，他们总该团结些吧？嘿，恰恰相反，那真的叫“同行就是仇家”！什么相互帮衬，交流心得，想都不要想！
这一切种种也导致了一般的说书人就会那么十几部，能自己编文的几乎没有！所以说书人几乎都居无定所…你想啊，来来回回十几部，还有同行和你说一样的，不常换地方早都饿死了！
这位赵师傅可就了不得了。那天伙计急冲冲来告诉黄老板，说有一蒙面老者要在酒楼开堂说书，还带了满满一车的书，楼里食客都跑出去看热闹了！
黄老板知道伙计怕食客趁乱跑路，让其莫慌，自己出去看看。结果黄老板和那赵师傅没聊几句，就赶忙让伙计把后院小楼腾出，请赵师傅入住，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哎呀，本人是这湖平酒楼老板，这位师傅贵姓？是想要在我这说书么？”
“我姓赵，刚编好一部戏文，想借宝地试试‘声响儿’！”
现如今，会说行话的说书人都是师传比较完整的，这让黄老板脸上笑容变得真诚了几分。
“哈哈，赵师傅高才，能‘纂弄蔓子’的说书人我最是佩服。您来我这儿，黄某万分荣幸啊。不知这书名为何，是什么书目啊？”
黄老板心痒难耐，夸了几句，就立马打听书名及戏文类型。
“喏，你自己看吧…”说罢，赵师傅拿起车上开头一本，就递给了黄老板。
“这...可以么？哎…赵师傅信任，那黄某就失礼了，呦！这字儿还真小！‘仙盟平妖录’？这名儿新鲜，这第一...第二...这这这，赵师傅，我眼拙，这不像‘册子’，这怎么像是目录啊！”
“嗯，黄老板眼力不错，这就是目录，总共不到四千回，我身后这车里才是‘册子’。”
黄老板听完差点就给赵师傅跪了，实在觉得见到仙人了。这‘册子’其实是故事的详细提纲，但绝不是内容全部。
在正式说书的时候才会加入细节，这是为了根据现场的情况做些变化。比如有孩子在场，男女之事就可由直白转为隐晦描述。
这四千回的册子，实是前无古人，闻所未闻！真要拿到桌上说出来，少说也是近一万五千折的长篇大书！
更惊奇的是这书目，居然是仙侠类，这简直是不可能！
虽说当今天下，修仙门派已不是隐秘之事，平头百姓都知道这世间是有能御剑飞空的神仙的。
甚至黄老板这种小有身份的人还知道，其实那些只是修仙之人，飞升后才叫仙人，凡间是见不到仙人的。
不是没有人写过此类书目，只是毕竟不是修仙之人，看都没看过，光凭想哪有那么多墨水儿？
所以此类书目大都更像市井间的江湖故事，也就百来回，且漏洞百出，没太大意思。若不是修仙之人深有体会，怎可能写出近四千回的‘册子’？
黄老板也是个有‘道’之人，他当机立断，腾出最静雅的后院小楼给赵师傅，吃食，银钱，说书时间，有啥要求都尽力满足。只要赵师傅不找他，他就绝不去打搅。
黄老板这种处理方式显然是恰到好处。赵师傅定下三天一场，特意避开了酒楼其他说书师傅的时间，让黄老板不会为难。
有如此新鲜精彩的故事，酒楼自然生意火爆，黄老板也赚的盆满钵满，还结识了不少官场老爷。
至于分给赵师傅的银钱，黄老板都按照规矩来，该多少是多少。如此这般果然得见福报…
赵师傅隔三差五就会请他到小楼饮茶聊聊戏文。几个月下来，他发现自己身体多年累积的小毛病全部消失无踪，精神也日渐充沛。他虽心中狂喜，但也未做多余之事，该如何还如何。
昨日，黄老板又与那赵师傅喝过茶，感觉自己好似又年轻了一岁！人呀，一有精神就闲不住…这不，今儿一早黄老板就亲自在门口迎接客人。
虽不是赵师傅说书，但也有很多熟客前来捧场。黄老板笑容温暖，让很多相识的客人都受宠若惊。
趁着说书还没开始，客人们都议论纷纷，觉得黄老板真是春风得意人精神。
不少人都向伙计打听，是不是黄老板又新纳了小妾。伙计们可不敢瞎嚼自家老板的舌根，都说晓不得…
夏一凡一行人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湖平酒楼门口。黄老板早就看到夏一凡，等他们走近，赶忙快步上前，热情熟络，好似和蔼的家中长辈。
“哈哈，今早儿听到喜鹊叫，我就知道有贵客要登门。不枉我在这站了一早晨！一凡啊，赵师傅早就和我说过了，我这就带你过去。让几位小友先到包间里坐着，想吃啥随便点，就当是自己家。”
黄老板热情无比，搞得田虎和二狗子有些局促。
二人心想，我嘞个乖乖！这么大的酒楼一桌席面得什么价？回去有的吹了！
夏一凡和洛剑云到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礼貌还礼道谢，他们一个是理所当然，一个是气度所致。不像田虎和二狗子，完全是没见过世面…
夏一凡见几人被店伙计领上了二楼，便跟着黄老板去了后院。想到刚才云哥儿给自己的一个鼓励眼神，夏一凡就倍感踏实，本来的一点忐忑也消失无踪。
黄老板把夏一凡领到小楼外，便退下了，走前还拍了拍夏一凡，好似长辈鼓励赶考的学子…
夏一凡不以为意，他对黄老板的印象不好不坏，无非觉的这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还要我请你么？”
就在夏一凡犹豫怎么开口时，赵师傅已从小楼内走出，身着青色长衫，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着夏一凡。
此时夏一凡抬头，正对那一双眼眸，只感觉深邃异常又好似有星辰生灭。
他赶快低下头不敢再看，想着赵师傅眼睛真有神。可惜蒙着面，不知相貌是否也这么让人印象深刻…赵师傅此时点了点头，好像在赞许什么...
“一凡，你可知那天过后你我其实已是师徒了？”
夏一凡听到这儿面露狂喜，心中大吼一句云哥儿我爱你！上前跪地，冲着赵师傅磕了个响头！
“先生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嗯，你到会说话，起来吧。”
“嘿嘿，先生放心，我就私下里叫，绝不去跟人显摆。”
“不错！做人，拍马屁，都是一流…”
“哈哈哈，这是先生夸我，但我可不敢得意！上次先生的‘百字问心’，我可是汗流雨下呢！”
“哦...想必是那个白衣少年告诉你的吧？你这个朋友很厉害呀！”
“嗯嗯，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他叫洛剑云，是我好兄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读过不知多少书，他可是以后的状元郎呢！在平湖城里小有名气的！”
夏一凡一脸骄傲，脸上都透着兴奋！
“姓洛啊....那就更有意思了，以后多亲近亲近，兴许对你有好处。”
“嘿嘿，先生大可放心，别看我俩一个天一个地，可村里就我俩最亲，比亲兄弟还亲…对了，他也来了，还要当面谢谢您呢！”
“哦？谢我什么？”
夏一凡也没有隐瞒，仔仔细细的把他二人“悟道”的过程说了一遍。
其实他把这场考校的感悟分享给云哥儿，算是一种变相传艺，洛剑云由此得“道”，也可算作“偷师”。
这事儿可大可小，大了说，是欺师灭祖的行为也不为过。
他们二人心里其实都有担心。洛剑云答应演“木清风”，也存着有难同当的一层意思在里面。
当初夏一凡是高兴的忘了分寸，但事后并没有后悔。他知道洛剑云不会允许自己为他撒谎，定要让他坦白实情，共同承担。这算是他们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他觉得没啥可怕的。
夏一凡和赵先生说完以后，表情轻松，好似享受清风拂面，腰杆挺直，像是准备迎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