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似曹瑜的小女孩推开窗,两手搭在窗沿上,小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离。
大半天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的叶离缓缓抬起头。
正午过后的阳光不怎么刺眼了,叶离一下就看到了俯身往下看的小姑娘。
一上一下,一小一大,两两对视。
小姑娘本来灵动的眸子中多了许多麻木、漠然,某种意义上,叶离看过许多这样的眼神。
某个时刻,叶离曾经也拥有过那样的眼神。
他很容易就读懂了在那种眼神背后的情绪,谨慎、慌乱、茫然……
所以他有些同情,像是逃离地狱者对沉沦者的同情,尽管叶离的状况比之前也好不了多少。
于是,撑在窗户上,向外看的小姑娘便看见那个靠在墙角的羸弱少年向上挤出了个笑容。
叶离仰着头,嘴角扯着,努力做出一副微笑的样子。
然后,少年又站直了身子,挺着胸膛,提剑在胸口拍了两下,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小楼不高,小姑娘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叶离的嘴型。
他说的是“没事”。
以手肘支着身子,瞪大眼睛往下看的小姑娘双手捂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压抑的哭声自指缝流出。
稚童最为天真,稚童最为敏感。
几天的功夫,周家七岁的女儿周团团就眼睁睁地望着父亲变成床上的活死人,看着母亲日益憔悴,早熟谨慎的小姑娘默默地将一切压在心底。
可就是那个墙角的少年,一个眼神就将一切翻了出来。
她能读懂少年眼中的安慰,可那种安慰显然不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怜悯。
怜悯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慰藉,能走进人心的,是感同身受的勉励。
周团团感受到了,这个吃过很多很多苦的少年对她的勉励。
看到楼上小女孩哭的稀里哗啦的样子,叶离反倒笑得自然了许多。
两双稚嫩的小手压不住突遭变故的哀愁,周团团的哭声越来越大,吸引了许多异样的眼神。
周边的潜卫、暗探、守卫都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始终没人愿意上前一探究竟。
终于,周团团的哭声惊醒了周家娘子,那个面容憔悴的女子把女儿抱了进去。
窗户又被重新关了起来,隔着窗,还依稀听得见小女孩的哭声。
叶离重新靠在墙上,伴着断断续续的哭声,闭上了眼,握紧了剑。
……
夜幕降临,洛阳城又睡了过去。
风声渐紧,在叶离耳边呼啸。
风声穿来了嘈杂的声响,血滴子来了。
血滴子来的却不是钦天监护着的这座小楼,他们的目标是周边的居民。
纵然邻南坊荒废已有数年,可周边还稀稀落落住着百来户人家,嘈杂的风中传来的就是这些人家的呼喊声。
破败数年的邻南坊中,有人惊呼,有人惨叫,有地方燃起大火,有地方轰然倒塌。
坐镇小楼的梁殿没动,靠着墙壁的叶离没动,在四面八方的嘈杂声中,以小楼为中心,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平静。
“大手笔。”
小楼一楼,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坐在椅子上的梁殿喃喃道。
一派凌乱的场景之中,整齐的脚步响起。
金吾卫与京兆伊府捕快、衙役入场了。
这是少有的钦天监、北衙禁军、京兆伊府联合行动,金吾卫和京兆伊府方面的响应都很积极,早早地派来了各自的人。
黑甲兵士和皂衣衙役沉着脸,分成几波,疾步向各处混乱所在赶去。
以逸待劳的金吾卫和捕快衙役们很快便赶到了各处现场,厮杀声在各处响起。
刀剑相击声、呼喊声、遁逃声……嘈声大作。
钦天监所在的小楼却还是一副宁静至极的样子,小楼四角挂起的灯笼被风轻轻吹起,灯影也轻轻晃动起来。
阴晦的角落里,宋安握紧了手里的剑,一步迈出,却又突然停下。
宋安把剑放在一旁,对着南方某处,灰色长袍掀起,双膝下跪,完完整整行了一套跪拜大礼,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在正厅中央,梁殿一改往常和煦可亲的样子,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晃动的灯影中,穿灰色长袍的中年人突然出现。
这是一个看起来规矩友善的中年人,长袍上没有褶皱,身上没有污垢,连指甲都休整得没有棱角。
和气规矩的中年人一步一步,往小楼的方向走来。
四周或明或暗的护卫们都没有出手,或者说,他们都不敢出手。
这或许是天下最和善的几个达意境之一了,这或许也是天下最强的几个达意境之一了。
梁殿走出小楼,对着宋安苦笑。
宋家武馆宋安虽然比不上馆主宋背溪名气大、修为高,可名声比起宋背溪好得却不是一星半点。
这位洛阳城里名声堪比漓江江畔那位商姓大豪的宋安,不仗势欺人,不嗜酒狎妓,不故作姿态。
这位曾经为映天书院院长丘神客都称赞有上古侠气的修士,乐善好施、有礼守序、仗义宽厚……
四方交好,从不与人生隙的宋安,怎么就能是个北燕谍子呢?
苦笑的梁殿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与这位好名声的宋安私交不错,对其人也颇为欣赏。
“我和师兄过招,勉强能三十招,拼死能撑住五十招。”
“若不是心境有缺陷,我早就是望极境了。”
仿佛看出了面前青衣青年的犹豫,宋安先开了口。
宋安的师兄,宋背溪,这十数年间少有的剑道破境者,当世洛阳第一剑修,世间最接近垂观境圣人的五个人之一。
宋家剑道唯一个“直”字,凌厉非凡,寻常的望极初境怕是在宋背溪手里也撑不过五十招。
这个一直以好脾气示人的宋安,已经如此之强了吗?
宋安的两句话之后,梁殿反倒坚定下来,他不是听不懂宋安话里的意思。
中年剑修说话的意思并非示威,而是劝退,梁殿破境入达意不过是最近的事,而且他本人并不擅长战斗,没理由打得过达意境沉淀多年,堪比望极的宋安。
宋安在让梁殿放手。
可梁殿犹豫的原因并非忌惮宋安的修为,他是被与宋安的私交束住了手脚。
既然宋安字里行间是志在必得的锐气,那看来也就没有拖延挽回的必要了。
打不打得过,总得打一场,紫塞没有投敌的兵卒,大唐也没有腿软的子民。
纤长的手指握拳,两袖猛地一抖,发出“嗦嗦”的声响,师承温小白的梁殿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看到梁殿的变化,并不愚笨的宋安很快便猜想到了他的想法。
没想到都做到这般地步了,梁殿还对自己存着善念。
所以他有些愧疚,而趁着他愧疚的功夫,梁殿一拳已到他身前。
三丈、三尺、一尺……
梁殿一拳轰出,正对着宋安的面门。
宋安打理的很好的发髻被先至的拳势哄得粉碎,花白的头发在朔风与拳势中飞舞。
洛阳城里好名声的中年人,此刻就像一个癫狂的疯子。
盯着越来越近的拳头,直到看清楚那拳头上白皙的手指和凸出的指节,宋安才做出反应。
癫狂的中年人闭上了眼,右手压住了剑柄。
下一刹,宋安睁开了眼,眼中只剩决然。
洛阳城南,宋家剑道,唯一字尔。
“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