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金斯布里奇最安静的地方，恐怕就是贾诺德住的这个小帐篷。它在国王桥的桥墩底下，能接收到的外来信息，只有美丽的蓝雾河哗啦哗啦的水声。
“我听说蓝雾河最初被第一波来到这里的殖民者发现的时候，河面上蒸腾起了蓝色的雾气，所以才会有这个名字。”罗尔夫双手叉腰，眼睛望着河面。
詹姆斯坐在帐篷的一角，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铺着的黄色棉布。
罗尔夫看了他一眼，嘴上两撇小胡子抖了抖。“詹姆斯小兄弟，不要再为刚刚的事情生气了。我和大家解释过你拿剑威胁我是有原因的，只不过他们不听……”
“不是这件事情。”詹姆斯扭过头。
“那是什么事情？有关于那个叫做康丝坦斯的女孩的事情吗？”罗尔夫摸了摸后脑勺。“强盗们把她抓到了巢穴当中，甚至还对她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这样不疯也得半傻了。康丝坦斯应当是精神错乱，把拯救她的人当成了蹂躏她的人，所以才闹出了这么一出戏吧。”
“为什么……”詹姆斯从棉布上捡出了一块石子。“为什么别人宁愿相信那个内布罗斯市长，也不愿意相信我？”
“额……如果我是围观民众的话，我也愿意相信一个比较有威信的人，而不是一个不认识或者不熟悉的冒险者。”罗尔夫也坐在了地上，面对面看着詹姆斯。“你想啊，一个是金斯布里奇权力最大的高官，一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冒险者，指控你的人又是一个从出生就一直待在金斯布里奇的普通居民，这个信任程度就立见分晓啊。”
詹姆斯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咳咳……”罗尔夫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连忙尴尬地咳嗽了几声，闭上了嘴。
詹姆斯抬头望向国王桥的桥墩，眼睛里略有一些闪烁。从河岸上飘出的风还带着丝丝寒意，雪下的很猛又离去的很迅速，但即便是这样，金斯布里奇也蒙上了一层白霜。
“我只是……多帮助了一下别人。”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不适合在这里惩恶扬善或当一个幼稚的冒险者，还是去乖乖地继承我的百万遗产比较好。就算最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艾达恩拿到了那些钱，我卖力一点求他，可能还会得到一些封口费什么的。”
“詹姆斯，”沙哑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抬头看着我。”
“嗯？”
“詹姆斯，抬头看着我。”贾诺德将法杖握在手里。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
詹姆斯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贾诺德蓝色的法袍上有一点灰渍，可是这不能干扰他在听他的话的时候，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
“你为什么来金斯布里奇呢？”
詹姆斯愣了一下。他本以为贾诺德是来训斥或者安慰他的。
“我是来继承遗产的，我是来调查那个叫做艾达恩的小偷的。”
“所以你是想当上像内布罗斯那样的人吗？”
“不坏。”他说。“至少人们都信他，不信我这个初来乍到，没有什么资历的冒险者。”詹姆斯从地上又捡了一颗石子，然后投掷到河里。小石头在河面上制造出了美妙的波纹，这波纹向四周扩散，直到碰到墙壁才堪堪消失。
“但是一个像他那样的贵族，不会跳出来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孩的。”贾诺德将自己的法杖向右移了一点，他白花花的胡子甚至闪烁出河面的光芒。“詹姆斯，但是你这么做了，不是吗？”
“我就算这么做了，又有什么用？”詹姆斯狠狠地将另一颗石子砸向水面。“我就是这么傻，就是这么愚蠢，我就不应该帮那些人，我就应该知道了艾达恩的线索之后，立刻离开金斯布里奇去新加兰德的。也许在那个时候这还不算晚，也许我还能追上他将信夺回来，然后重新按照原本的计划过完我的一生。”
“你的一生是什么？詹姆斯，你的一生就是住在城堡里吃喝玩乐吗？”
“对对对！我就是应该这么度过，我就是应该天天吃喝玩乐！”詹姆斯猛地站起来。“你看看外面那些人，你看看现在金斯布里奇的居民！如果不是碍于你的实力，他们绝对把我拉到大街上斩首示众，绝对！可那些贵族们，那些贵族们跟强盗私通，赚着黑心钱，享尽荣华富贵，却还可以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什么事情都不用干，接着就高高在上地观看着真正付出的人留下冤屈的鲜血！这就是他们要干的事，这就是我原本可以很快得到的生活！”
“所以你想成为那样的人？”
“哼！”詹姆斯掀开帐篷，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大院子。“看见了吗？一个小小的金斯布里奇市长就拥有这么豪华的房子，我一个家产过百万的贵族，恐怕拥有的比这要多的多。明明可以选择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还要成为那种流血牺牲却又得不到任何东西的傻子呢？”
顿时，几个人都沉默了。
风，轻轻地吹过，随后便很快消散。詹姆斯无助的呼喊也如这风一般轻飘飘地散开，河面连一点水纹涟漪都没有产生。一颗小小的石子都能办到的事情，他充满愤怒和不甘的声音却无法做到。
他那些话的重量，不及桥墩下随手捡来的石子的一丝一毫。
“詹姆斯……”贾诺德走向前去，露出了自己苍老的背影。“我活了快100年，什么重要的、高大上的人生哲理我都不知道，那些古书古籍我也从来没有阅读过，但是我却清楚地了解一些事情。”
他转过身，詹姆斯则低着头，没有看他。
“你知道是什么吗？”
詹姆斯轻轻地摇了摇头。
“当你垂垂老矣的时候，你会猛然地发现，你这一辈子真正值得回忆的事情，都是曾经那些不被人理解、被人视为错误和罪恶的一切。”
河面上飞来几只白色的，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它们栖息在国王桥的那些张牙舞爪的石狮鹫上面，轻而易举却又毫不知情地将瓦西利亚的荣耀踩在脚下。
“詹姆斯，你回想起今天上午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些随意地穿插在人群当中，又随意地往你身上挥出拳头的人，他们的脸你又记得几个？”
詹姆斯再一次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我问你，在整个金斯布里奇的平民眼中，他们做错了吗？”贾诺德用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吧？的确，在旁人眼中他们什么错误也没有犯，可是他们同样什么意义也没有体现。这些人活了一辈子，只是在重复别人的思想，重复那些被自己相信为高自己一等的人的思想。别的人说什么，他们都毫无选择的全部相信；别人做什么，他们都毫无选择的全部模仿。詹姆斯，动动你的大脑思考一下吧，这些人拥有的只是独立的肉体，可是却共喰一个丑恶的灵魂！”
詹姆斯将自己微微颤抖的目光，从漆黑一片的土地里挪到贾诺德满是皱纹的脸上。被那些皱纹压迫着，却永远也无法掩饰其光芒的，是一双沧桑古老却又睿智坚定的眼眸。
“是你做错了吗？詹姆斯，是你没有成为贵族，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吗？你所谓的错误到底是违反了你自己的良心，还是违反了那些被你厌恶的人制定出来的被你厌恶的规则？”他向前走了几步，离詹姆斯越来越近。“你告诉我，你拯救的是康丝坦斯吗？我想你不是的吧，你拯救的是你这一颗极具冒险精神却又极其善良的内心。论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你永远比不上那些贵族，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合适成为一个伟大魔法师的人了。”
他伸出手。
“如果你还把我当师傅，就请你继续跟随我学习更高等级的魔法。我不要求你家财万贯或者位高权重，我只想让你自己注视一下你的内心，瞧一瞧住在那里边的是一个脑满肥肠的贵族，还是一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冒险者。”
詹姆斯扭过头，往眼角那边抹了一把泪水。
“太丢脸了，我在第一次打仗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哭过。”他随后转过身，将自己的右手贴到贾诺德的右手上。“师傅！你永远是我的师傅！我不想再当贵族了，我想要当整个放逐王国最伟大的魔法师……不，是最伟大的英雄！”
时间停止了一会儿。贾诺德咳嗽了几声，然后笑了起来。就连坐在一旁的罗尔夫也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踩在石像上的那些不知名的小鸟，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扑腾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詹姆斯从未感觉到如此开心过，也从未感觉到如此释怀过。既然遗产继承书永远也没办法追得到了，那么贵族的梦想也就离他而远去。他想起村庄的村民们对他寄予的热烈期望，因此更加坚定了心中成为英雄的想法。善行不为什么，行善只是为了顺从自己的良心。詹姆斯不愿意泯然于众，不愿意成为那一大群默默无闻的居民中的一员。为了实现自身的意义，为了找到真正能够区分自己这个灵魂和其他灵魂的东西，詹姆斯选择了：“我行我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