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我又不吃人。你怕些什么?”
清河王如同他的爵号一般,容貌秀美英俊,风度翩然,是洛阳城中闻名的美男子。此刻看见这小主簿慌乱模样,似乎见到了他少时的模样。脸上露出吟吟笑意,轻轻伸手将年轻人按坐在胡凳上。
“安坐,安坐。这些污渍,明日叫下人理会便是。”
一身常服素冠的亲贵王爷扫视了一番自己下臣的办公场所。转身翻了翻另外一张文案上已经处理好的文书。看到下午才和朝中铺政大臣提前议论过的吏部奏疏。
以长于从政,明于断决闻名的清河王注视奏疏良久,面色有些黯然。
“元和,这停年格你怎么看?”
清河王这突兀之问,让王彪心惊胆战,他又想起了李德明的透彻自信甚至自傲的眸子,犹豫良久,最后下了决心,鼓起丝勇气问道:“大王,外面对停年格议论纷纷,大王想听吗?”
“哦?”
清河王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这等消息怎么传的这么快,但转眼想到下午议事,领军将军元叉在座,那人的嘴巴可是一贯不太严实。何况议事之时赞成声音最大的就是他。想到这里,清河王有些释然,吩咐道:“但说无妨!”
王彪鼓了鼓嘴唇,低头迟疑刹那,觉得清河王贤明,总能挽回些什么。
“饮鸩止渴,抱薪救火!”
“啪!”
以风度自诩的清河王,手上一直暗暗摩挲着的汉代玉隼掉落在光滑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
地上摔碎的玉隼是清河王心爱之物。据说是昔年彭城武宣王元勰在时,见少时的清河王博览经史,兼容诸子,认为他有周召二公的资质,送给他的。见到此等贵重物件碎成了好几段,心忖清河王恐怕已然动怒,王彪只是惶恐,跪拜于地,不敢抬头。
“你是儒学中人,学那宫中黄门宦官的模样作甚?起来吧。”
缓和了点脸上颜色,清河王又恢复了平素的中和风度。
“这非常之语,是听谁人所说?我倒是想见上一见这贤达之士。”
下午议论停年格得失可否之时,满座诸公大多认为这停年格之制,是救时之策。虽有少许不妥,但好过眼前纷纷乱局。包括清河王自己都认为这停年格大概是眼今眉目下最好的选择了。这句犀利评语,却是让他又有所深省。
“天下之重,重在的人。得人之重,重在铨衡。以年格之制黜贤进劣,能救一时,但能救一世否?”
下午议事完毕之后,吏部郎中薛琡从身后拉住自己袍子说的这番话,在清河王脑海里浮现不断。但这‘饮鸩止渴,抱薪救火’之言虽然短短,可其中意味又大大深于薛琡所说。
吏治腐败是历朝历代社稷丘墟,江山易姓的主要原因之一。从宣武帝以来,九品沦落,考课荒废,地方吏治是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当政以来,关于地方官员盘剥黎民,贪赃纳贿的上奏与上告文书就没断过。可是又能怎么样?清河王元怿此时心中不由得生出阵阵无力感。
......
“禀大王!”
“早上......,早上,在一汤饼铺中,听一老者所说,并未问起姓名......”
王彪埋下头,吞吞吐吐,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还不善于撒谎。
“哦?”
清河王回头,打量着面前掩住自己眼神的年轻人。略显稚嫩的脸尽管用力绷着,但是轻而易举就能看出眉眼间惶恐神色。唇下点缀着一撇特意留下的小胡子,如同这才来月余的七品主簿一样青涩。
尽管一眼就能琢磨出这年轻人在说谎,但清河王并未生气,反而生出几丝欣赏。这年轻人还有点骨气,面对自己还能有所不言。换了其他官场老油子来,怕是在这独处一室的情形下,转眼就能把出处之人卖个干净利落。
“这老者倒是远见卓识.....”
“哎......”
收了会见这说话之人的心思,清河王注视着窗外斑驳的剪影,心头涌起一股难以道明的落寞与孤独,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自从权倾朝野的于忠被贬,自己接手朝政辅佐年幼的侄儿,才深知这大魏并非表面那么强大。府库充溢但架不住嫂子胡太后佞佛,一个永宁寺修得比皇宫还壮丽巍峨,光是那冲天佛塔便花了太仓累年积蓄的小半。
绢帛如山但也受不住胡太后胡乱赏赐,连崇训宫的几个宦官都能修了昭仪尼寺。崇训太仆刘腾修长秋寺壮丽不减永宁。连洛阳文士萧忻都忍不住抱怨:“高轩斗升者,尽是阉官之釐妇;胡马鸣珂者,莫不黄门之养息也。“
朝廷倚为财赋重地的河北诸州,这几年也是连年大灾。不是发洪水漂没数千家,就是蝗虫遍天,禾苗殆尽。前几日又收到青州刺史报灾,青州自从去年入秋以来滴雨未落,眼见又是一场大旱。
南面同样佞佛的老不死萧衍据说又起了入寇的心思,大造船舰,往淮堰上增兵运粮。
“难啊,当家才知当家才知柴米贵......”
夜幕中,方才安静了片刻的文事堂,又被清河王的叹息声打破。走廊上一个王府近侍小宦官听到王爷的叹息,停下了脚步,屏低了气息,贴耳默默听着。
这停年格即便弊端深远,但也不得不为之,否则难过眼前这一关。下午提出这停年格的崔光也说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身为关东门阀在朝堂中的代言人,能做到这一点也是难为他了。
“元和,你说这停年格纵然是一时权宜,可毕竟弊端太多。应该如何匡救?”
停下了连绵的愁思,而立之年的秉政亲王突然问起了这等朝廷大事。
“大王,军国大事岂是我这样的微末小臣所能置喙?何况小臣年少无知,才浅识短......”
王彪惶恐道。进入清河王府任职第一天,伯父就叮嘱自己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言,而更有所不能言。今夜自己已经是违背了此等官场金科玉律,说了不该说的话。
“兼容并蓄,博采百家,古人箴言。姬周有采诗乐官,持木铎于路,集各国风雅。这才有煌煌诗经传之后世。刘汉有乐府令,广纳天下民谣风赋,以观大政。十五从军之谣,至今听闻依然让人泪下。古人若此,何况今朝?元和莫要稍谦,姑言之,勿要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