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炮声隆隆,关墙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其实这种实心弹的杀伤力实在有限,只要不排成密集阵型让对方轰,被打中的概率是很小的。但话说回来,谁也不愿意成为被炮弹击中的小概率中的一个,于是关上狼奔狗突,人人走避。刚才还神气活现跟随唐通巡查的军官们一个个抱头鼠窜,眨眼功夫就不见踪影。
副将张功连滚带爬逃出十数步,回头见唐通还脸色惨白立在那里发呆,亲兵拉他只是不动。张功还算有点良心,冒着炮弹急爬回去,对亲兵们声嘶力竭怒吼道:“愣着干什么?!把大帅拖下去。”
吼完这一句,张功算是仁至义尽,忙又连滚带爬朝城下而逃,毕竟自己的小命要紧,这才从跟随吴三桂入关的难民中寻到一个美貌东北大妞,新郎没当几天,死了太不值当。
唐通也被亲兵强拉下城。此时此刻,唐通是真的绝望了,这种绝望透彻心扉。自朱元璋赶走蒙古人,建立明朝后,一直推行崇文抑武政策,军人的社会地位低到尘埃里,军队的战斗力因此也稳步下降,到了崇祯这个年代,中原军队的野战能力已经被精于骑射的女真野蛮人甩出去几条街,只能靠大炮和高大坚固的城墙打打防御战,而现在野蛮人居然有了对付城池非常有力的武器——大炮,那中原军队还玩个屁啊?明白了这一点,就能理解唐通心中的绝望感受。
炮声不断,仿佛会一直不停的轰击下去,唐通等躲在城墙洞下,城洞不时被大炮震得簌簌直落灰尘,落在城下众人铠甲之上。
唐通已经冷静了许多,在众人簇拥下按剑而立,眼神凌厉,但原本黑黑的圆脸庞却呈灰白色。
炮击连轰了近半个多时辰方才停歇,便见一披甲清兵飞骑驰至城下,弯弓一箭射上城来,然后没做丝毫停留的又拍马绝尘而去。
城上惊魂未定的士兵很熟捻地跑过去拾起箭矢,原来那箭杆上绑着信纸,是清军投来的箭书。清军这段时间时常投箭书入城,因此山海关守军早已熟悉流程。
城洞里,唐通将卷在箭杆上的信取下展开,便见信上只写着寥寥数句:“若再不降,便再轰十日,看这山海关城墙塌是不塌?若冥顽不灵,破关之后,鸡犬不留!”
其实信中只是虚言恐吓,野蛮人虽然运气爆棚,在今年捣腾出了新式武器,但火药的生产能力还跟不上,清兵这次带来的弹药并不是太多,满打满算能轰个三四日。但唐通哪里知道虚实,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脸色极是难看。
唐通抬手示意:“去将杜公公请来。”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群武士簇拥着一个身形高大,吊梢眉三角眼鹰钩鼻,相貌有几分猥琐的太监走了过来,这太监正是原来崇祯派到唐通军中的监军杜之轶。
杜之轶见到唐通,劈头就急不可耐地嚷嚷:“现下怎么办,关外清兵就连大炮都有了,这山海关只怕是守不住,唐总兵是如何打算?”
唐通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道:“正要请教杜公公。”
杜之轶似乎并未听出唐通话中讽刺之意,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当下只是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唐总兵应该不会真要替闯贼卖命效忠吧?居庸关时我等降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跟闯贼虚与委蛇,只待危急关头保君救国。现下清军激于义愤,愿意入关匡扶明室,剿除闯逆,我等还犹豫作甚?赶紧引清军入关才是正理!”
激于义愤、匡扶明室云云,自然都是清军之前箭书劝降的说辞,现在被杜之轶拿出来说得义正辞严,听得周围原明军们连连点头,心中都是暗赞:“不愧是天子派来的监军公公,政治觉悟就是高啊!之前偷开城门,原来竟是忍辱负重之举,天下人都误会他了呀!”
唐通对杜之轶厌恶之极,但却硬生生的在脸上堆起一抹假笑,道:“杜公公深明大义,一力主张借清兵以剿贼,本将认为似乎可行。此计若成,杜公公当居首功!”
唐通将“首功”二字咬得尤其重。
杜之轶斜睨唐通一眼,心道:小样,以为咱家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吗?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咱家就送你这牌坊,啊呸。
如果说唐通还要顾虑一下后世史书如何评说,那杜之轶就完全没有这种不必要的顾虑。太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名义上他们只是皇帝家有残疾的家奴,他们没有信仰,没有儒家那样的道德负担,又无儿无女没有后代,所以这是一个不注重名声和荣誉的群体,他们坏起来就不是伪君子,而是赤裸裸的真小人,还是那种带有心理残疾的真小人。
南京,秦淮河上文德桥旁乌衣巷钱谦益府第。
夏夜已深,钱府中除了虫鸣声声,一片静谧,只东厢房钱谦益书房还亮着灯烛。
钱谦益枯坐书案前,凝神沉思,不时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一素衣丽人轻轻推门而入,轻轻剪去桌上蜡烛已经分岔过长的烛芯,然后依偎着钱谦益坐下。
此女眉目如黛,琼鼻挺直精致,红唇娇嫩,肤色又极是白里透红,容貌真真是国色天香。这正是嫁给钱谦益作侧室的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
“虞山先生何故夙夜忧叹?可否说与妾身听?”柳如是温柔问道。
钱谦益长叹一声,左手搂住柳如是纤细且富有弹性的腰身,自嘲笑道:“今日圣上突然下旨免了吕大器吏部尚书的官职,我因想到圣上交予办理的多项事务至今没有眉目,不免也担心头上这顶官帽子随时不保。老夫对这官位看得甚轻,但若就这么免了去,这张老脸终究是有些挂不住。”
柳如是问:“皇上都安排了虞山先生哪些事务?”
“都是劳什子宣传,想老夫一生皓首治经,哪会弄宣传一事,找戏班子编演戏曲,更非老夫所能。”
“宣传?编演戏曲?”柳如是也是愣了,“虞山先生是内阁大臣,名序只在丞相和吏部尚书之后,皇上何以会让您去做这些事?”
钱谦益叹道:“圣上对振奋国人精神之事十分看重,因此才要编演周遇吉将军的英雄事迹进行传颂,我亦让人去找了戏班编演,前几日去看了排演效果,却是差强人意。”
柳如是想了一下,道:“虞山先生何等身份,这戏曲之事让先生去操劳总是不妥。而文部中的官员都是读书人,对戏曲之事并不擅长。妾身粗通戏曲,不如让妾身试试,看能否编演出令皇帝满意的戏曲。”
“你?……”钱谦益皱眉看看柳如是,心思电转。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侧室夫人聪慧且极有灵气,文学造诣极高,琴曲书画无所不通,让她去主持编演那戏曲,也许真能排出一出好戏。但他为什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妥?
“虞山先生出任内阁大臣之后,每日忙于国事,不能如以前一样每日与妾身诗酒作伴,妾身在家中实在闷得发慌,若能为朝廷做点事,亦为相公分忧,那真是再好不过。”柳如是有些哀怨的央求道。
钱谦益想了片刻,想来想去,自己这官帽还是比较重要,毕竟是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而且这当内阁大臣后走到哪儿都被人高高捧着,那滋味实在美妙,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被打回原形。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抓不到流氓。想通此节,钱谦益展颜笑道:“既如此,为夫就答应你。若真把柳儒士闷坏了,老夫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柳如是高兴地扑入钱谦益怀中,笑靥如花,搂着钱的脖梗,在钱脸上亲了一下,道:“多谢虞山先生疼惜奴家。”
“那你打算怎么感谢为夫?”钱谦益顺手将她紧紧搂住,很不老实的上下其手,很快就将柳如是弄得娇喘连连。
“嗯……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呐……唔……”
第二日,南京紫禁城英武殿。南京天气持续炎热,但由于处于小冰河时期,温度比之四百年后的夏季其实要低一些,加上殿中角落放了数个大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殿中温度竟有几分宜人。
崇祯高踞龙椅之上,殿下站着张慎言和一个细眼大鼻方脸,背脊略佝,年约六旬的官员。
王承恩手捧圣旨便要宣读,却被崇祯抬手止住,问那方脸官员:“道周,你还是如从前那般倔巴吗?”
这官员正是曾经在御前会议上直斥崇祯忠奸不分,然后被连贬六级的传奇人物黄道周。
仔细看黄道周,这个干瘦老头的脸上如同写着一个大大的“倔”字,整个人都与“倔”融为一体。
黄道周恭身深深一揖,用沙哑且带着浓重福建漳州口音的官话道:“回禀陛下,老臣年岁大了,这臭脾气只怕是再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