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聚事厅，我问他们这世间什么最大，他们有的说天最大，也有说皇帝最大，还有人说他手中的刀最大，都对，但也都不对，不过这个问题本来也没什么确切答案，因为每个人敬畏或者珍惜的东西不一样，所能看到的恐惧自然也不一样……但对我来说，这世间最大的永远都是道理，什么是道理？农夫耕田劳作，吃饭休息搂婆娘睡觉，这是道理；商贾劳心费神，东买西卖，三餐不定，尔后才能买房买田，妻妾成群，这也是道理；士子寒窗苦读……或者是修习武道、淬炼神魂，然后取得成就，货于帝王家，从此荣华富贵，这还是道理。”
“我认可这些道理，因为付出和回报原本就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
“可瞧瞧你们山上这帮人，他们做了什么？偶尔操练，便下山劫掠，说的是大义凛然，劫富济贫……但问题是你们凭什么？富人的钱财难道也都是抢来的？他们为什么就必须得被劫？可能你们认为，他们为富不仁，盘剥乡民，抢他也是替天行道……可你们真的是替天行道了？我所看到的是，你们抢了他们，满足了你们的私欲，然而他们依然能够富甲一方，鱼肉百姓，充其量也就是损失了一些货物，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有的人坏，可山上这群人更是坏的彻底……退一万步来说，我们都听说过偶尔会有富人开粥施舍，铺路修桥，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哪个山寨会去做类似的事情？”
“当然，我这样说不意味着我有多憎恨厌弃他们……实际上我也理解他们确实没得选，这世道就是如此，弱肉强食，不讲道理……”
“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可能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跟这个世间讲道理，让所有人都明白事情该是怎样的，但既然你让我管落凤岭的事情，我至少能跟他们讲道理，让落凤岭走在道理的路上，这样我才能够在落凤岭生活的顺心……往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任何事情，我都有理直气壮的底气。”
“相信我，将来你会明白一个讲道理的世间会是多么美好的世间。”
……
……
折腾了一个清晨，李易最终只能颓然承认，他所想到的疗伤方式基本上算是天方夜谭，如今看来，他的伤势也只能依靠时间去慢慢复原了，这让他有些懊恼，但终究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穿衣下床，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所以既然一方面要让山上的人都学会讲道理，一方面也都得吃饭穿衣，那我总得做点什么……一时半会儿我也很难跟你解释我现在做的事情，你只需要理解为我是在做生意，跟那些商贾做买卖就好了，他们出钱，我出力，很公平。”
依然坐在床上的秦莲花大致明白了李易的意图。
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也是那种人……那种坏的彻底的人？”
李易回头笑了笑，他既然跟她说了这些，便肯定能想到她会这样问。
他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只是说道：“你终究成长在这种环境中，出身也不是你能选择的……况且，难道你心里真的赞同山上这样靠劫掠的生活方式？我看未必……否则你也不会在你父亲死后，只是一门心思的想着报仇，而从不去理会山上的事情了，在我看来，你潜意识中也知道山上这样的生活不好，但你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如何表达，所以你便只好沉默的消极对待你的人生。”
“话说回来，秦莲花，你这将十六年纪活成六十的状态到底是哪来的天赋神通？”
秦莲花没去理会李易最后的取笑，只是心底悄然松了口气。
她也转身下了床，戴上面纱，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你是聚事厅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虽然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不能理解你的样子，但有一个人好像不一样？”
“宋藏刀。”
李易断然肯定，他当时也意识到宋藏刀好像能够听懂他所说的道理，而且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起初也是疑惑，但后来想起宋藏刀终究是出身大户人家，也就恍然理解，毕竟，这世间虽说再没人去读那些书，可大户人家总有一定的做人做事法则，这些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法则规矩，某种程度上也是道理。
“其实我觉得可以让宋二叔帮你。”
秦莲花提出意见。
李易却还是没有打算将高山的事情告诉她，他便只是笑了笑：“再说吧。”
拉开房门。
盛夏时节的阳光灼热而刺眼。
李易下意识伸手遮了遮阳光，便看到小高要在不远处等着他。
这个孩子在高山失踪的前几天惶恐哭泣，经历了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后来在山上一甘人的劝解下，总算走出了阴霾，至少表面上他已经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慌乱茫然。
李易不知道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觉得，让他在这样的年龄便懂得他们这种人随时都有可能见不到明天的阳光，确实是一件有些残忍的事情。
可这世道终究如此。
小高要面对李易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活泼跳脱，这一是因为高山的失踪，让他心性有了剧烈的变化，再就是李易本人的变化让他感到陌生，不敢接近。
他怯生生的看着站在了他身前的李易，尽管这书生的微笑还是跟从前一样温和，可小高要就是隐隐有些不敢抬头，他低低说道：“你让我留意的事情……昨天晚上没有人收拾东西下山，只不过下午的时候，二少当家骑马下了山。”
李易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心里清楚宋守缺八成是要出招了。
但他依然没打算理会，因为眼下还有人比宋守缺更能给他带来致命的威胁。
他笑道：“辛苦你了，不过还得辛苦几天，我这几天可能不会在山上……”
“你去哪？”
身后跟来的秦莲花开口问道。
“也不是去哪，只是终究过了这几天，以张须陀的威望和势力，他应该能查到我身上了……要是没猜错的话，就在这两日，或者是他亲率大军前来，或者他也会派人暗中查探，总而言之，落凤岭要来客人了。”
李易往山下走去。
“我在山脚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