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读者，要是你是个不信神的人，要是你对梦见的事总是若无其事，要是你的心未有被某种事的预感惊吓过，而且吓得你不能不尖声高叫，要是你是个讲究实际的人，是个只受现实影响、不允许脑子里有一点迷信的影响的人，要是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不会接受难以解释的事，那么，你就不要把这些往事的回忆看完。我剩下要在这最后几章说的，跟永恒的真理一样真实，只是你不会相信。
这是在十二月四日……我从乌利学园回来，走得比平时快很多。早上，我把雅克一个人撇在家里，他说他特别疲惫，所以我十分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在穿过花园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撞到皮卢瓦先生的怀里去了，他正站在无花果树旁边，低声跟一个十分壮实的矮胖子说话，这个矮胖子仿佛十分吃力地在扣手套上的扣子。
我本来想道歉几句就赶快走过去，但是旅馆主人拉住我，说：
“达尼埃尔先生，跟您说句话！”接着，他转头去对另外一个人说：“他就是我说的那个年轻人。我觉得您还是告诉他好……”
我十分纳闷地停下来。这位胖先生要告诉我什么呢？难道是他的手套太小吗？见鬼！我已经看见了……片刻的沉默和窘迫不安。皮卢瓦先生仰着头，望着他的无花果树，仿佛在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无花果。戴手套的人仍然在扣扣子……不过，最后他总算开口了；只是，您不要担心，他并没有放掉他的扣子。“先生，”他对我说，“我当皮卢瓦旅馆的医生也有二十个年头了，我敢说……”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医生这个词已经叫我一切都明白了。“您是给我哥哥看病的吧，”我声音颤抖着问……“他病得很厉害，是不是？”
我并不觉得这个医生是个坏人或打着坏主意，只是，他当时心里只注意到他的手套，完全不曾意识到他是在对雅克的孩子说话，他也没有意识到应该减轻真相会给我的打击，他只是那么冷静地回答我：“他病了！他当然病了……今天夜里就很难过去。”
我一听到这话，犹如五雷轰顶，顿时天旋地转。我看见房子、花园、皮卢瓦先生、医生，都围着我在打转。我只好靠在无花果树上。皮卢瓦旅馆的医生，手劲真大！……而且，他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仍在不停地扣着他的手套，神情自若地继续说：“这是个奔马痨的暴发性病例……毫无办法，至少一点有效的办法也没有……再说像以往一样，又通知我得太晚了。”
“医生，这也不能怨我，”好心的皮卢瓦先生说，他拼命地在专心寻找无花果，这是一个有效的不让人看见他的眼泪流方法，“这不能怪我。这位不幸的爱赛特先生，我早就知道他病了，我常常劝他请个医生来看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我知道他是怕吓着他的弟弟……您瞧！这两个孩子，他们俩多么相爱！”
我从心底里迸出一阵哀痛的呜咽。“喂！我的孩子，勇敢点！”戴手套的人和蔼地对我说……“谁知道呢？科学做了最后决定，可是上帝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呢……我明早再来。”
说到这儿，他转过身子，满意地叹口气走了。他刚扣好了一只手套。
我在外面又待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让自己平静一下；然后鼓足勇气，十分从容地走进我们的屋子。我开开门一看，吓了一跳。雅克一定是想把床留给我睡，叫人给他拿了一个垫子铺在长沙发上，他就躺在那上面，脸色灰白，白得那么吓人，跟我梦中的雅克完全相同。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奔过去，要把他抱起来，放到我的床上去，或者放到别的地方去，别的无论什么地方都好，一定要把他从那儿搬开，我的天，一定要把他从那儿搬开。然后，我又想到：“你抱不动他，他太大了！”于是，看着我的雅克妈妈那么无奈地直挺挺地躺在梦里早就预言他要死去的地方，我的勇气彻底崩溃了；为了安慰临死的人才努力挤出来的快乐的假面具，我再也戴不下去。我在沙发旁边跪下，泪落如雨。
雅克吃力地朝我转过身来，说：“达尼埃尔，是你呀……你遇见医生了，是不是？我特别交待这个胖子，叫他不要吓着你。不过我从你的样子能看出来，他准是没有做到，你都知道了吧……小弟弟，把手给我……谁会想到有这种事呢？有些人到尼斯去治肺病；我到那儿反倒染上了肺病。真是咄咄怪事……啊！你得明白！你一伤心，就会叫我没有勇气的。我本来就不太勇敢……早上，你走了以后，我就觉得情况很不好。我叫人去请圣彼得教堂的本堂神父；他来看过我，马上还要给我送圣体来呢……你也知道，妈妈听了准会高兴的！……这位本堂神父是个仁慈的人……他跟你在沙朗德学校里的那位朋友姓一个姓。”
他没力气谈话了，倒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喘气。我以为他就要死了，于是大声叫道：“雅克！雅克！亲爱的！……”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几遍叫我不要说话的手势。
这时候，门开了，皮卢瓦先生进来，一个胖男人跟在他后面，走起路来仿佛一个球在滚似的，一直滚到沙发跟前，一边高喊着：“雅克先生，我听到了什么呀？……确实应该这么说……”
“您好，皮埃罗特！”雅克吃力地睁开眼睛说，“您好，老朋友！我知道一通知您，您立刻就会来的……达尼埃尔，让他过来，我和他有话说。”
皮埃罗特俯下身子，把他那个圆圆的脑袋一直挨近垂死的人的惨白的嘴唇，他们就这样低声谈了好一会儿……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望着他们。我的书还挟在胳膊底下。皮卢瓦先生轻轻地替我把书拿掉，还对我说了几句什么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见；然后他点上蜡烛，把一块很大的白餐巾铺在桌子上。我心里想：“他为什么要铺这块餐巾呢？……是我们要吃晚饭了吗？……但我一点也不饿呀！”
天黑了。旅馆里的人在花园里一边望着我们的窗户，一边比比划划。雅克和皮埃罗特还在谈。时而我听见那个塞文山区人用他那痛心的粗嗓音说：“是的，雅克先生……是的，雅克先生……”我不敢走过去……可是，临了，雅克叫我了，还要我站在他的床头跟前，皮埃罗特的旁边。
“达尼埃尔，亲爱的，”他歇了好一会才对我说，“我不得不离开你了，心里十分伤心；但有一件事情使我担忧，我不能把你独自一个人地撇在人间……还有皮埃罗特，好心的皮埃罗特跟你在一起，他原谅了你，还答应替我来照顾你……”
“啊！是的！雅克先生，我答应……确实应该这么说……我答应……”
“你瞧！可怜的孩子，”雅克妈妈接着说，“单靠你一个人，你永远不能把咱们的家重新建立起来……我并不是要你难过，而是你现在没有能力把家重新建立起来……但我相信有皮埃罗特的帮助，你一定会实现咱们的梦想……我并不要你勉强做个大人；我和日尔玛纳神父一样，认为你一辈子都是个孩子了。但我求你永远要做个乖孩子，做个忠实的好孩子，特别是……再过来一点，我要凑着你的耳朵说……特别是不要让黑眼睛流泪。”
说到这儿，我最亲爱的可怜的人又歇了一会儿，再继续说下去：
“等事情过了，再写信告诉爸爸妈妈。但要一点一点地告诉他们……一下子告诉他们，会叫他们受不了的……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么不把爱赛特太太接来了吧？我不想她在这儿。这种时候叫做母亲的怎么承受得了……”
他闭上嘴，望了望门口。“仁慈的天主来了！”他微笑着说。他向我们做了个手势，叫我们让开。原来是临终圣体送来了。圣体和圣油都放在蜡烛当中，白餐巾上。神父走近他睡的地方，终傅圣事的仪式开始举行了……等仪式结束——啊，时间真长！——等仪式结束，雅克轻轻地唤我到他面前。
“吻吻我吧，”他对我说；他的声音那么虚弱，就仿佛他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对我说话……他一定也真的离得很远了，因为十二个小时以来，可怕的奔马痨已经把他驮在它的瘦骨嶙峋的背上，用飞一般的速度把他往死神那儿驮去！……我走过去吻他，我的手碰到他的手，他那只亲爱的手整个已经汗湿。我紧紧握住它，再也不愿放开……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可能一个钟头，也可能很久很久，我完全不知道……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跟我说话。不过，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动了好几次，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这儿。”突然，他从脚到头浑身起了一阵很长的痉挛。我看见他睁开眼睛，望了望四周围，好像寻找什么人似的；我赶忙弯下身子，凑在他跟前，我听见他轻轻说了两遍：“雅克，你这头蠢驴……雅克，你这头蠢驴！……”随后就没有声音了……他死了…………啊！那个梦！……那天晚上，风刮得那么大。疯狂地把一把把雪粒砸在玻璃窗上。在屋子一头的桌子上，有一个银的基督受难像在两支蜡烛当中放光。在风的怒吼声中，一个我不认识的神父跪在基督像前面大声祷告……我没有祷告；我也没有流泪……我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无比固执的念头，就是要努力焐热紧紧握在我两只手中间的、我最亲爱的人的那只手。唉！然而，离早晨越近，那只手就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凉了……在基督受难像前面背诵着拉丁文的神父突然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试着做祷告吧，”他对我说……“做祷告对你有帮助。”
直到这时候，我才认出来他是谁……原来就是我在沙朗德学校的老朋友，日尔玛纳神父，仍然是那张破了相的，却很有神采的脸，还是那副穿着长袍的龙骑兵的气宇轩昂……我真的是太悲痛了，看见了他居然没有觉得有何不同寻常。反而我觉着这件事很平常……不过，我要告诉您，他是怎样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离开学校的那天，日尔玛纳神父对他说过：“我在巴黎也有个哥哥，一个好心肠的神父……不过，算了吧！把他的地址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您看，这就是命运！这位神父的哥哥就是蒙玛特尔区圣彼得教堂的本堂神父，可怜的雅克妈妈临死的时候请来的就是他。而恰逢此时，日尔玛纳神父路过巴黎，住在本堂神父家里……十二月四日晚上，他哥哥回家的时候对他说：
“我刚为附近一个不幸的孩子行过终傅圣事，他很快就要死了。神父，应该为他祷告祷告。”
神父回答说：“我明天做弥撒的时候，会记着为他祷告。他叫什么名字？……”“让我想想……是个南方人的名字，非常难记……雅克·爱赛特……对，就是这个名字……雅克·爱赛特……”
这个名字让神父回忆起了他认识的一个小卒子；他一分钟也没有耽搁，急匆匆赶到皮卢瓦旅馆来……他一进屋子，就看见我握着雅克的手站在那儿。他不想在我痛苦时打扰我，因此就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出去，对他们说他会跟我一起守夜；然后，他跪下来，直到深夜，他看见我仍然呆在那里，有点担心，才过来拍我肩膀，让我认出他是谁。
从即刻起，发生的事我都记不得了。这可怕的一夜过后的凌晨，第二天，第三天，还有以后的许多天都只留下了一堆模糊而混乱交错的回忆。可是我记得——不过仿佛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在巴黎的泥泞的街上，跟在一辆黑马车后面的一次那么长那么远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行程。我仿佛还看见自己，光着头，走在皮埃罗特和日尔玛纳神父中间。夹杂着雪粒的冷雨无情地抽打着我们的脸；皮埃罗特撑着把大伞；但他撑得不好，雨又那样密，神父的长袍都湿透了，闪着亮光！……雨下着！雨下着！啊！雨下得那样大啊！
离我们不远，有一个全身穿黑衣服，手里拿根小乌木棍的先生在马车旁边走着。这个人是司仪，是死神的侍从。跟其他当侍从的一样，他披着绸斗篷，佩着剑，穿着短套裤，戴着礼帽……难道这是我脑子里的幻觉吗？……我觉得这个人非常像沙朗德学校的训育主任维奥先生。身材跟他一样高，脑袋也像他一样歪在一边，每次看着我，也总是像那个可怕的拿钥匙的人一样，嘴唇上浮现虚伪的冷笑。这个人不是维奥先生，可能是他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