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让他们太意外了！两张皱紧眉头的脸，如同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换成了另一副表情……他们把钱揣在口袋里，想到刚才在我面前的慌张神情，不禁有点惭愧，再想到钱都付给他们了，又十分开心，他们口若悬河地说了许多惋惜话和保证友谊的话：“爱赛特先生，您真的要离开我们吗？……啊！那真是太可惜了！对学校说来将会是多么大的损失！”
接着是许多“唉！”许多“啊！”许多感叹感慨，还有许多次握手和许多忍住的眼泪……如果在一天前，我可能会被这表面的友好态度深深打动；可是现在，人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太了解了。
在凉棚底下过的一刻钟让我学会了认识人性，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这些开小酒馆的混蛋们越是荡脸堆笑，也就越让我憎恶。所以我打断他们无聊的空话，走出学校，飞快地跑去订的公共马车的座位，幸运的公共马车会把我带走，远远地离开这些怪物。
从车站回来，经过巴尔贝特咖啡馆的门口，可是我没有进去，这个地方叫我恐惧。只不过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反常心态驱使下，我向玻璃窗里望进去！……咖啡馆挤满了人；这一天正是举行台球比赛的日子。在烟斗的烟雾中，我看见军帽上的绒球红如火焰，挂在挂衣钩上的腰带也闪闪发光。高尚的人全都在那儿，除了那位剑术教师。
我望了一会儿那些被大镜子照得显得肥阔的红脸，在玻璃杯里晃动的苦艾酒，边上有缺口的烧酒瓶；想到我也曾经生活在这个臭水沟里，不禁感到无地自容……我仿佛又看见小东西在围着台球台转，记分数，请大伙儿喝番趣酒，受侮辱，受轻视，一天天地堕落下去，嘴里总叼着根烟斗或者哼着一支军营里的歌曲……这种幻象比我在健身房里看到那条淡紫色的小领带飘动时所得的幻象还要让我恐惧。我连忙逃开……我朝着学校走去，后面跟着一个来替我搬箱子的车站上的人。我看见剑术教师穿过广场，他满面春风，手上拿着一根手杖，歪戴着一顶毡帽，欣赏着锃亮的漂亮皮鞋里映出来的小胡子……我心情复杂地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想：“多可惜，长得这么体面的人却有这么卑鄙丑恶的灵魂！……”他呢，看到我以后，一脸笑容向我走过来，还把两只胳膊张得大大的……啊！凉棚！
“我正在找您，”他对我说，“……我听到了什么？您……”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他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不过被我的目光吓回去了。从我怒视他的眼光里，他一定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结结巴巴，神情慌乱起来，但是这只是一转眼的事；他马上又恢复了他那副傲慢的态度，两只像钢球一样冷冰冰的眼睛盯着我，两只手坚决地塞进口袋。他一边走开，一边嘴里还低声说谁要是不高兴，尽管来找他说话好了……滚吧，王八蛋！我回到学校里，学生们正在上课。我爬上楼，走进我的顶楼。那个跟我来的人把箱子扛在肩膀上，走下楼去。我呢，我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我望着四面光秃秃却又显得肮脏的墙，刻满了刀痕的黑书桌，从狭窄的窗户望出去，我望到了院子里法国梧桐那盖满了雪的树梢……我在心里跟所有这些东西都一一告别。
这时候，我听见教室里传来深沉而响亮声音，这是日尔玛纳神父的嗓音。它让我的心无比温暖，刹那间热泪盈眶。
随后，我慢慢走下楼，细细地观看四周围，仿佛我要把这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的情景都牢牢记在心里。就这样我穿过一条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装着铁栅栏的高窗子，黑眼睛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就是在这些长廊里。我亲爱的黑眼睛，愿天主保佑您！……我也在校长办公室的那扇神秘的双层门前走过；接着，又走了几步，就到了维奥先生的办公室前面……我走到那儿，突然一下子停下来……啊，真开心，真高兴！那串钥匙，那串凶巴巴的钥匙就插在锁上，风吹得它们微微晃动。我带着一种莫大的畏惧心理望着它们；很快，突然激起了一个报复的念头。我心怀仇恨，用一只亵渎神圣的手拔下那串钥匙，藏在外衣里，四步一跨地连忙跑下楼去。
在中年级学生的院子尽头有一口很深的井。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儿……这时候，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戴眼镜的老太婆还没有撩起她的窗帘，一切都对我的复仇有利。于是我把钥匙从衣服里取出来，这些凶巴巴的钥匙让我吃过那么些苦，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们抛到井里去……当啷！当啷！当啷！我听见它们落下去，碰在井壁上，然后重重地落在水里，接着水面又重新合起来了，犯了这桩大罪以后，我开心地走开了。
我走出学校前，在门廊下边遇见最后一个人，就是维奥先生，然而是一个没有钥匙的维奥先生，神色慌张，昔日的威风不见了，东跑西寻。他在我旁边经过，焦急地望望我。这个倒霉的家伙真想问我有没有看见过“钥匙”，可是他不敢问……这时候，看门的在楼梯上俯下身子向他喊道：“维奥先生，我没有找到！”我听见那个平常拿着钥匙的人低声说：“啊！我的天！”接着他就像疯了似的去寻找他的钥匙了。
我本来很想多看一会儿这出好戏，然而停在校场上的公共马车的喇叭响了，我可不想还没坐上他们就开车。
现在，再见了，这座暗淡的用黑石头和旧铁架建造的学校！别了，小混蛋儿！别了，严苛的校规！小东西飞走了，永远不会再来了。还有您，德·布卦朗侯爵，放过您了，算您走运。我走了，跟巴尔贝特咖啡馆的那些高尚的人研究学习了很久的那光荣的一剑，还没来得及加在您身上，我就走了……赶车的，抽鞭子吧！喇叭，吹吧！善良的老公共马车，使劲地转动你的四个轮子吧，让你的三匹马飞奔着把小东西带走吧……飞快地带他回到他的家乡，好让他去巴蒂斯特舅舅家去吻他的母亲。然后再动身到巴黎去，尽快地到拉丁区的屋子里去找到爱赛特（雅克）！……
十四、巴蒂斯特舅舅
这位巴蒂斯特舅舅，爱赛特太太的哥哥，可真是个怪人！他不算特别好可也不十分坏，很早就跟一个凶悍刻薄的、长得又高又瘦的母老虎结了婚。这个老小孩在世界上只有一种爱好，就是涂颜色。四十年来，他一直生活在颜色盘、画笔和颜色之间，他的时间全部花在给画报涂颜色上。家里摆满了旧的《画刊》！旧的《瞎哩哇哩》！旧的《图画杂志》！还有地图！而且都涂上了许多颜色。我的舅舅要是遇到舅母不肯给他钱买画报，没奈何的时候，就给书涂颜色。我记得一件事：我曾经亲手拿到过一本西班牙语语法书，这本语法书我的舅舅从开头一直到末尾都涂了颜色，形容词是蓝色，名词是粉红色，等等。
六个月来，爱赛特太太无奈地跟这个老古怪和他泼横的妻子一起生活。这个可怜的女人整天待在她哥哥的屋子里，坐在他旁边，努力想帮他做些事。她替他揩画笔，把水倒在颜色盘里……最难过的是，自从我们破产以后，巴蒂斯特舅舅对爱赛特先生非常瞧不起。从早到晚，可怜的母亲勉强忍耐着听：“爱赛特不务正业！爱赛特不务正业！”啊！这个老东西！您倒是应该看看他是如何一边用自以为是教训人的口气喋喋不休地说这句话，一边给他的西班牙语语法书涂颜色啊！后来在我一生里总能遇到这种人，他们把时间花在给西班牙语语法书涂颜色，还自以为非常伟大，而看到别人都觉得不务正业。这一切与巴蒂斯特舅舅有关，与爱赛特太太在他家过的悲凉生活有关的详细情况，我都是以后才知道的。可是，从我一到他家，我就明白了我母亲很不开心，无论如何说……我走进去，正好他们刚坐下吃饭。爱赛特太太看见我激动得跳了起来，您也可以想象，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紧紧拥抱她的小东西。不过可怜的母亲神情窘迫；她很少说话，温和的嗓音低沉而发抖，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盘子。她穿着瘦小的黑衣服，让人看了十分悲伤。
我的舅舅和舅母对我十分冷淡。我的舅母惊慌不安地问我吃过饭没有。我连忙回说吃过了……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刚才为了她的饭在担心。这顿饭，可真丰盛！一点鹰嘴豆和一块鳕鱼。
巴蒂斯特舅舅问我学校是不是放假了……我回答说，我离开了教育界，要去巴黎找我的哥哥雅克，他已经替我找到一个不错的位子。我这样撒谎为的是宽慰可怜的爱赛特太太，免得她为我的前途担心，也为了让我舅舅把我看成一个正经的人。
巴蒂斯特舅母听见小东西有了个好位子，双眼瞪得溜圆。
“达尼埃尔，”她说，“应该把你妈接到巴黎去……这个可怜的亲爱的人离开她的孩子远了，就闷闷不乐；再说，你也明白！对我们说来，这也是个负担，你舅舅可不能一直做家里的‘奶牛’。”
“事实上，”巴蒂斯特舅舅含着满嘴的食物，说道，“我又何尝不是‘奶牛’……”
“奶牛”这个说法使他高兴极了，他带着一本正经的态度反复说了好几遍……这顿饭吃得时间很长，平时老年人在一起吃饭总是时间这么长。我母亲吃得很少，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偷偷地看我；我舅母在一直盯着她。
“瞧你妹妹！”她对她丈夫说，“她见到了达尼埃尔，快乐得连饭量都减少了。昨天她拿了两次面包，今天她只拿了一次。”
啊！亲爱的爱赛特太太！我多想在当天晚上就能把您带走，我多想让您离开那只无情的“奶牛”和他的妻子；可是，唉！我身上的钱只够一个人的路费，而我自己也还前途茫茫，还有雅克的屋子，我猜想也容不下我们三个人住。哪怕只是我可以跟您好好说说话，尽情地吻吻您，那该有多好；可是又不行！他们甚至一分钟也不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您还记得吗？一吃完晚饭，舅舅就又去涂他的西班牙语语法书了，舅母擦她的银器，他们俩都在拿眼睛偷偷地瞟我们……离开的时候到了，结果我们什么也没有谈成。
因此，小东西从巴蒂斯特舅舅家里出来，心里十分悲伤。他独自沿着阴暗的大街朝火车站走去，痛心地一连发了两三次誓，他发誓从此以后要做个大人，他发誓要永远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把家重新建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