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排列有序的书籍显示着老人极高的素养和良好的习惯,霸宁看似无意信手翻动着老人点评过的辽东最近军政外交诸方面的文件,脸上挂着散漫的微笑,似乎无聊至极。
老人评语不多,却字字犀利一针见血,总能够准确抓住政策中的弊端漏洞,却又无一例外没有附上关于改革弊端的意见。这种感觉就是像医生给病人把脉,给出了正确的病理起因,却又不肯给病人开药方,病人恨得牙根直痒痒却又无可奈何。霸宁知道如果老人愿意这根本就是举手之劳,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刺激老人出手,但老人始终无动于衷,权当他在放屁。以至于他始终揣摩不出这如迷雾一般的百里前辈究竟是何身份,与霸岳是何关系,以其惊世之才为何会独居一隅隐姓埋名,看似不问世事却又忍不住的关切时局,在心中默默为世情把脉。
他究竟是谁?在帅府老人就像一个看得见却摸不到的影子,除了霸宁几乎与别人毫无交集,甚至大多的人都没有刻意注意过帅府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枯瘦老头。
书桌旁边是一个纸篓,里面是老人亲手毁掉的文件碎片。老人点评过的文件别人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就被其亲手毁掉。唯有霸宁有机会接触老人点评过的第一手文件,而他对这个机会却是毫不珍惜。
霸宁一目十行以最快的速度在文件上匆匆掠过,随手往旁边一推,不小心踢倒了旁边的纸篓。霸宁弯腰扶起纸篓,抓着碎片夸张道:“前辈,您这是何苦?劳心费力不说,这就好比好不容易生了个孩子,却又被你一刀刀残忍杀掉,您可真是狠心。要不以后这恶人让我来做,文件交给小子处理好了,保证比您老人家撕得碎上十倍。”
老人冷冷一笑,“小子,跟老夫玩花招你还嫩着点,别以为老夫不知你小子那点儿歪心思。老夫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霸宁也不尴尬,随意跳坐在桌子上,瞅了老人半天,道:“我是真搞不明白您老人家跟霸岳是什么关系,明明相互引为知己却又看着彼此不顺眼,我就纳了闷了,都说文无第一而相轻,武无第二而相杀,你们一个文士一个武夫却闹腾个什么劲?”
老人默了一默,目光虽然看似依然平静,霸宁却能感觉到其内心翻涌的波涛。
老人瞟了霸宁一眼,目光中隐隐带着杀气,冷冷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桌子也是你坐的?”
霸宁屁股仿佛坐了烙铁上倏地弹起,过去用受伤的手笨拙的捏着老人肩头满脸赔笑,“您大人大量,别跟小子一般见识,看在小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饶了小子这一次?”
“好呀。”老人轻轻道:“过了老夫这关再说。”
“这些日子功课都丢到爪哇国去了吧?”“没有,绝对没有,诸子百家时常在脑中神仙打架,搞得我是焦头烂额呀前辈,您看看。”霸宁无赖的抚了抚烧焦的头发。
“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够改了这油嘴滑舌的臭毛病。”老人摇了摇头,抬眼望见对面的“武”字,默了一默,道:“看在手上有伤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如再这般不思进取,我这冢庐以后不许你踏进半步。”
霸宁毫不担心,老人虽然向来对他要求严苛,却始终视其如后辈子侄,恨铁不成钢嘛,嘴巴上越凶便表明越是在乎,哪能那么容易说不见就不见。
霸宁顺着老人目光望着对面“武”字,道:“‘武’字以刚劲犀利为其正,草、行甚至是楷书都能更好表现出其本身的肃杀之气,这个‘武’字却偏偏采用了承自篆书的隶体,运笔圆润平和,缺乏‘武’字大开大合的霸气,真不知有什么好看。”
老人神色端凝如同朝圣,摆了摆手止住霸宁捶打肩头,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为书一道的境界吗?”
霸宁停手,道:“吾以为为书一道不外乎五种境界,初境为赤子之境,所谓赤子,心无染而有恒,便如蹒跚学步,不以跌扑为苦,反而乐此不疲,陶然其中。此时行字,提笔有如千钧,抬腕转肘颇多凝滞,驭锋走笔难自如,偏偏笔儿带人行,跌跌撞撞中举止无方却朴拙自憨,有自然之趣。”
“第二境是为有法之境,临帖而书,已能四平八稳中规中矩,此时只能说会摹字,却不可言会写字。”
“第三境是为见圣之境,到此境时已可脱贴走笔,一笔在手,便如历代先贤书圣于面前运笔而己随之,信笔挥洒间已有先人之法,可算登堂入室。可惜大多数人至此境时便自以为得道,故心志松懈再难有寸进。然此境只可说继往有成,不可言开来有道。因为此时笔笔皆效古人,一撇一按皆在规矩中,鲜有自己的法度精神。此境算得上是书法一途的分水岭,一旦翻过岭去便会突破规矩境界大开,最终跳出往圣之臼窠,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否则便只能算囿于自足,嚼他人之白蜡。”
“第四境是为伏鬼之境,所谓腕中堪伏鬼,下笔如有神。行腕走笔如有神助,挥洒间重若泰山压顶,翩若鸿飞天外。至此境时,方可谓继往开来习而有成。大多书者穷其一生也难望此境项背,达到此境可谓大家。”
“第五境是为出神之境,亦是书法之圣境。提笔时力与气通,气与心通,心与意通,意与神通,神与天地万物而化一,一笔在手胸中自有天地,挥洒间自道法自然,至此境时,可以为圣矣。”
老人点了点头,道:“人云见字如面,字中自有书者的精神法度,你说这‘武’字缺乏其应有的杀戮威慑之气原本不错,但其高明之处却也正在于此。老夫向不服人,但越是读懂这‘武’字之真谛便越是自叹不如甘拜下风啊。”
霸宁盯着‘武’字看了半晌,道:“小子丝毫看不出其特别之处呀。”
老人呵呵一笑,道:“你什么时候能够读懂这个‘武’字,就说明你真的长大了。”
霸宁盯着桌上老人精批的蝇头小楷,问道:“若以书法划境,不知前辈算得什么境界?”
老人笑笑,讳莫如深道:“老夫哪算得上什么境界,勉强会写字罢了。”
霸宁撇了撇嘴,道:“若按前辈说法,这世上有几人敢自称会写字,岂非都是咿呀学语的婴儿?”
“话不能如此讲,当今世上还是不乏书之大家的。”
“好一个不乏大家,前辈何不说满大街跑的都是书圣更痛快些!”
“呵呵,我倒是希望如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足以说明国泰民安文风鼎盛,何其幸哉!可惜圣手又岂是如此容易就能达到的,以老夫看来,当今天下勉强有两人堪堪算是摸到了圣境的门槛吧。”
“呵,竟然还真的有,前辈不妨说来听听,让小子也张张见识。”
“顾修眉的狂草《沧海贴》气势磅礴有沧海涛声,算一个,严凯之的正楷《正气贴》慷慨激烈有浩然之气,也算一个。”
“哦,奇哉怪也,难道号称书法国手的宋词在前辈眼里也不够资格?”霸宁愕然道。
“阿谀谄媚之辈沽名钓誉之徒,也配称之国手,笑话!”枯槁老人嗤之以鼻。
老人顿了一顿,道:“老夫有幸看过近两年崭露头角的一名年轻人的作品,倒是对其颇为看好,如果其能够秉持本心不为外物所惑,说不定反而后来居上,先顾、严二人真正达到出神之境。”
“前辈如此推崇,小子愧不敢当!”霸宁一脸无耻深深一揖,老人若不是腿有残疾,都恨不得起身踹这小子两脚。
霸宁后退一边嘿嘿一笑,“前辈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小子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不知前辈说的是谁?”
“太原王夫之。”
“哦,原来是那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听说王夫之自幼丧父家中赤贫,酷爱书法的他只能在河滩上以枝代笔练习书法,母亲自觉愧对儿子,待其年纪稍长,咬牙花却大半年的口粮托人买来法帖和上好纸笔供其练字,其母大有孟母遗风,实为天下楷模。”
枯槁老人点了点头,道:“王夫之知道自己家境贫寒,而纸笔金贵,张张纸里无不浸润了母亲的汗水,自己却始终不能为母分忧,不免时常黯然自责,每每临笔之时始终不忍落笔,总是先在脑中走笔万千凌空虚划临摹,确保章法圆润纯熟,待其下笔之时竟然连跨两境,落笔即已见圣。非有大毅力者难成大功,其心性毅力由此可见一斑。”
霸宁若有所思,指着墙上“武”字问道:“以百里前辈看来,这‘武’字当属何境?”
“此字乃境外之境,大慈大悲之笔!”老人整衣敛容道。
“能得前辈如此点评,此人足以自傲了。不知此字竟为何人所书?”
枯槁老人挑了挑眉毛,陌生人一样望着霸宁,道:“这是你母亲的手笔呀,孩子。”
霸宁如遭雷击傻傻愣住,半晌才道:“您怎么不早说呀前辈?”
“霸岳难道没有跟你提过?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呢,呵呵。”
“呃……”
“狂神,狂神!”霸宁对着封印结界中几近虚化的狂神残魂大声呼喊,狂神却毫无所动,一阵白雾涌来,顿时将狂神虚影吞没,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霸宁有些担心,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苗头。他隐隐记得降魔天尊凛然不可侵犯的身影,记得彼此间的激烈对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幸免于降魔天尊拳头下,更不知道前来捉妖的大和尚是如何突然魔障的,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狂神怕就真的就灰飞烟灭了。而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狂神几乎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最后稻草,如果其就此消失,报仇一事怕真的就此无望了。
“小子,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扛下来了。”雾气中透出狂神虚弱的话语。
霸宁挥了挥手,眼前雾气散开,关切问道:“你还好吧?”
狂神微微笑道:“本尊将你搞得如此狼狈,你就丝毫没有怨恨?”
“你无须愧疚,天大的英雄也难勘破生死关,为了活下去无论做过什么都无可厚非。我也正经历着你所经历的一切,所以感同身受。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逃不了我,要想活下去我们就必须无条件相互信任全面联手。”
“哈哈!你小子倒是甚合本座胃口,既然如此本尊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在那湖中是本座出手侵夺了他们的元气,无他,因为本尊封印多年早已虚弱不堪,只有侵吞他人的元气才能维系灵魂不散,可惜你小子又是一个罕见无法修习元气的穷鬼,如此本座只有打别人的注意。”
“原来这样,本少深表遗憾,实在是爱莫能助,看来狂神唯有自求多福了。”
“本来炼化了那几人元气之后本尊灵魂已是略有恢复,不想半路闪出个程咬金,被狗屁的降魔天尊这么一搅前功尽弃不说,若不是有你强行拦住,怕是本尊已经魂飞烟灭了。对了小子,因为本尊魂力耗尽陷入沉寂因此没有看见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小子是如何在降魔天尊重击下安然脱身的?”
“不是我不想回答,因为本少爷也根本不知道答案,当时脑袋突然一空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那大和尚便突然疯魔一般跑了出去,就是这样。”
“本尊发现你灵魂之力增长甚多,莫不成与此事有关?”
“不知道呀,我怎么毫无所觉?”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老夫猜测不错,或许你已经拥有了开启戒指的力量。”
霸宁望着指上涅槃戒指,试图用意念试图与戒指建立联系却始终无法成功,讪讪道:“很不幸,你的猜测并不正确。”
“不应该呀……”
“狂神。”霸宁抬头,语气带着一丝悲壮,一字一句道:“你也许有所感应,我的时间并不多,在此之前我会尽量助你破开封印,但与此对等的,希望你助我获得足够的力量!”
“为什么?你对力量会如此迫切如此执着?”
“因为我希望给世界一个交代的同时,向世界给讨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