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茏轻轻抚摸着老婆婆的脸,终于露出伤心之色,道:“我想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老人家好好安葬。”
不远处就是一片山峦,萧崇背起老婆婆,小心搀扶着殷茏,朝那里走去。
殷茏咳个不停,走的极慢,萧崇带着她,总是走一会歇半天,第二天时近中午,选中一个鸟语花香的山谷。
萧崇让殷茏坐在一旁休息,他从百宝囊中摸出一柄小小的铁铲,快速掘土挖抗,挖好之后,从百宝囊中取出白布,正待将老婆婆的尸身包裹起来,殷茏突然道:“火化吧。”
玉芷宫的人过世一律火葬,她们一直觉得人的灵魂可以在大火中如凤凰一般涅槃,脱胎换骨,来世健康安乐。
萧崇尊重她的习惯,寻来一堆枯枝,用圣火符点燃大火,将老婆婆火化。
殷茏从百宝囊中取出玉制的骨灰盅,仔细收好骨灰,小心翼翼安置在土炕里面。
殷茏手中捧起泥土,竭力忍着眼泪。
手中这一捧泥土,一直舍不得撒下去。
萧崇了解她,表面上冷酷,实际上重情重义,见她伤心,不由得心头酸涩,劝道:“让老人家入土为安才是。”
殷茏点点头,撒上一捧土,看一眼,再撒一捧土,再看一眼,满含不舍之意。
过了许久,泥土才撒完,堆起了一个新坟。
萧崇用长剑劈块木板,小声问道:“应该怎么写?”
殷茏想了想,拿过木板,咬破手指,肃然写下:恩人于小芬之墓。
萧崇默然片刻,采来一捧五颜六色的鲜花,摘了一些红通通的野果,从百宝囊中取出几样糕点,轻轻放在坟前,郑重拜了几拜。
忙完了这一切,已到夜深人静之时,天空阴沉沉的。
萧崇取出照明珠,光芒皎洁,将山谷照耀的颇为明亮。
他道:“饿了吧,我这里有吃的。”
殷茏摇摇头,靠着一株大树不动,闷闷的不说话。
萧崇心疼坏了。
从前的殷茏很是泼辣,性子野,嘴巴损,无论伤心还是高兴,总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萧崇真怕她把自己闷坏了,柔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跟我说。”
殷茏留恋地看着新坟,道:“我伤心,有时候亲人还不如一位初相识的外人。”
萧崇拂去她肩头一片落叶,道:“好人还是很多的。”
殷茏道:“于婆婆独自一人,经营豆腐坊为生,我被吴家的人追杀,受了重伤,倒在她家门前,是于婆婆救了我,请大夫给我治伤,亲自给我熬药,那一天,她又去给我抓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殷茏个性刚强,流血不流泪,想到于婆婆为她无辜被杀,泪水流了一脸,颤声道:“是我连累了她,于婆婆本该有个安安稳稳的晚年,是我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她口中的吴家,乃是无敌山庄的主人,与三白门同为玉芷宫的附属家族,狼子野心,从不掩饰。
吴家大公子吴畏曾因为一己私怨火烧双花城绸缎庄,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殷茏当时亲眼看见他作恶行凶,于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他几十棍子。
吴家人一直记着仇,殷茏被赶出玉芷宫,吴畏立即带上人前去追杀。
萧崇道:“吴家的人呢?”
殷茏道:“我们在湖边恶斗一场,吴家人都被湖中突然窜出一只怪兽吞进肚子里了。我身上带着毒物,怪兽没敢吞我。”
萧崇心痛不已,后怕不已,轻轻抱住她,发觉她额头和双手滚烫,急道:“阿茏,你发烧了。”
殷茏咬牙强撑着,道:“没事,慢慢就好了。”
萧崇的百宝囊中有退烧的药物,立即取出给她服下,喂她喝了几口水,仔细擦去她下巴上的水迹,道:“我听说了,你一身灵力散尽,不过你别害怕,我一定会好好地护着你。”
“你还是回家吧。”殷茏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有感动,有抗拒,“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玉芷宫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不该牵扯到你。”
萧崇不爱听了,道:“我们是夫妻,我是你丈夫,保护妻子天经地义。”
殷茏:“我们又没成亲。”
萧崇早已认定了殷茏,此生非她不娶,见她神情冷漠,立即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道:“阿茏,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母亲的气啊?你的怒气尽数转移到我身上就是了,要不你使劲捶我一顿?”
殷茏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忐忑不安地去拜见未来公婆,被萧夫人夹枪带棒贬损一顿,她确实很生气。
殷茏这人一向气性大,脑子一热,做事冲动鲁莽,抢了萧崇的同心结就跑了。
回到玉芷宫,很长时间郁闷的厉害,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回忆萧崇对她的好。
正在她打定主意去跟萧崇认错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父亲和哥哥的一番对话。
那些话让她心中冰凉一片,经过一夜的细细思量,决定快刀斩乱麻,断了这份情愫。
于是乎,便有了后面的事,萧崇刚刚踏进玉芷宫的大门,被殷茏早已安排好的一群侍女乱棍打了出去。
萧崇往她身边凑了凑,道:“我跟你说,我爹爹,我大哥二哥都是用情专一的男人。你知道大雁吧,大雁对自己的伴侣特别专情,我父亲和哥哥们好比大雁,所以我不可能是只花蝴蝶,真不知你怎么想的,怎么能抛下这么好的男人呢。”
殷茏闭上眼睛,装作没听见。
萧崇用下巴蹭蹭她的肩膀,道:“以后我娘不管说什么,我一定挡在你的前头,你就在后面使劲掐我,我娘说十个字,你掐我十下,说你一百个字,你掐我一百下,好不好?”
殷茏咳了几声,脑袋突然垂了下去。
萧崇吓了一跳,一摸她额头,依然触手滚烫,通天城最有名的医师配制而成的退烧药,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萧崇慌了,一把抱起殷茏道:“我马上带你进城找大夫。”
殷茏昏昏沉沉的,道:“你也折腾累了,赶紧休息一下。我自己就会医术,不需要别的大夫。”
萧崇不听,戴好人皮纸面具,连夜赶回城中,回到双花客栈,老板正在训斥几个小伙计:“两个屋里的人都不见了?你们怎么办事的?幸好都是外地人,此事天知地知我知你们知,不准说出去,听到没?”
小伙计们不敢违背,齐齐应声:“是。”
客栈老板一转身,看到已经消失的一个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公子啊,您去哪里知会一声啊。小伙计今天中午去打扫房间,发现人去屋空,你说你也没来柜台取押金,我差点被吓死。”
萧崇严肃道:“给您添麻烦了,不过还要麻烦您一下,城里最有名的卢大夫还在吗?还请您帮忙把人请过来。”
客栈老板看他怀中人一眼,被殷茏满脸的伤疤惊了一下,为难道:“这么晚了……”
萧崇立即道:“在下会重重酬谢。”
客栈老板等得就是这一句,立即吩咐一个小伙计:“去把保民堂的卢大夫请来,他若是睡下了,砸门也得把他砸……”
那小伙计善良单纯,急着救人性命,不等老板的把话说完拔腿就跑。
客栈老板一下阴沉着脸,嘀咕道:“没教养的东西。”
萧崇抱着昏昏沉沉的殷茏回到客房,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小心盖好被子。
等了半天,卢大夫终于被小伙计连拖带拽弄进了客房,还未把脉,先被殷茏的脸色吓了一跳,道:“这位姑娘好像中了毒,哎?是殷姑娘?”
殷茏女扮男装,小伙计一直以为她是个男人,诧异道:“姑娘?”
萧崇道:“卢大叔,您一定要给她好好看看。”
小伙计也道:“人命关天啊,您可得好好诊治。”
卢大夫认出了殷茏,便知眼前之人是易容改装的萧崇,笑着看他一眼,放下药箱,将手指搭在殷茏右手的脉搏上,眉头登时拧成了疙瘩,换过左手,他的眉头已经舒展不开了,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萧崇急道:“究竟怎么了,她是中毒吗?”
卢大夫摸着下巴上寥寥几根白胡须,道:“幸好你找到了我,若是别的大夫,肯定不知殷姑娘中了什么毒。”
萧崇不关心是什么毒,只关心如何解毒,道:“您别卖关子了,赶紧开方吧。”
小伙计热心地道:“我跟您去抓药。”
萧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卢大夫道:“小崇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老夫曾经遇到过和她一样的患者。很了解这种稀奇古怪的剧毒,名为‘女儿怜’。中毒者平时毫无异状,这种奇毒只会在女子想斩断情丝之时发作。”
“斩断情丝?”萧崇脑子里轰隆隆直响,道:“如何解毒?”
卢大夫道:“说容易也容易,说艰难也艰难,这位姑娘回心转意了,‘女儿怜’之毒便解了。若执意斩断情丝,后果会和她母亲……”
卢大夫无意中说漏了嘴,脸色微微一白。
萧崇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小伙计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道:“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卢大夫拿出一瓶药丸放在桌上,道:“每日两次,每次服用一丸,能缓解她的痛苦。”
萧崇感激不尽,躬身作揖道:“多谢卢大叔。”
小伙计道:“卢大夫,您有没有去疤痕的药?毕竟是个姑娘,带着满脸伤疤不太好。”
卢大夫微笑道:“伤疤好除,给她好好洗洗脸就行了。”
小伙计不明所以,萧崇瞬间醒悟过来,拿出一锭银子塞到卢大夫手中,歉意道:“晚辈急着救治内人,深夜打扰您了。”
卢大夫拿出几粒碎银放在桌上,道:“给多了。”
萧崇道:“别别,您一定要拿着。”
卢大夫笑道:“身为医者,救治病患理所当然,你执意多给,乃是对老夫的羞辱。”
殷茏曾经救治病患时,从不多收银两,除非遇到恃强凌弱的那种恶徒,殷茏会故意狠狠地把人家坑一次。
真正的医者仁心仁术,将治病救人做为崇高的目标。
萧崇和殷茏的相处中,对这一点深有体会,理解卢大夫有自己的骄傲。
讪笑着拿过桌上的碎银,道:“已经这么晚了,晚辈再开一间客房请您暂住,您可以不多收银子,但您决不能推辞晚辈这番好意。”
卢大夫欣然笑纳。
给他开好了房,亲自给卢大夫打了热水,待他洗好脸安置了,萧崇下了楼,打算好好谢谢客栈老板和小伙计。
刚刚走到楼梯拐角处,严厉的呵斥声传来:“你个小东西真没教养,我是你老板,你是给我干活等着赏饭的,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跑,你还知道尊卑长幼吗?扣你半个月工钱,看你长不长记性。”
小伙计哭了:“我错了我错了,小的看病人很难受的样子,着急救她。”
客栈老板:“她是你娘还是你妹子,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再敢顶嘴就多扣半个月工钱,滚蛋。”
小伙计不敢多说什么,擦着眼泪走开。
萧崇神色淡淡,不紧不慢走下楼梯,给了老板一锭银子,道:“多谢您差人请大夫救治内人。”
老板见了银子就像饿了许久的老猫见了老鼠,顿时喜得眉开眼笑,点头哈腰不停道谢。
萧崇凝神细听片刻,在厨房里找到捂嘴偷哭的小伙计,拿出一张银票塞给他,道:“领了这个月的工钱就别干了,回家自己做个小本买卖。”
小伙计将手背过去,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要公子的钱,我爷爷说了,无功不受禄,占便宜得来的钱烫手。”
萧崇笑道:“你辛辛苦苦帮我请来大夫,怎是无功而受禄?”
“那也不行,”小伙计远远躲开,道:“跑跑腿而已,我爷爷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层高塔,更何况您夫人不是我救的。”
小伙计很是执拗,说什么都不肯收银票。
萧崇道:“这样好了,算我借你的,将来你赚够了钱,到南方通天城把钱还给我。”
“这……”小伙计动了心,但还有几分犹豫。
萧崇道:“你自己吃苦不要紧,你家里不是还有爷爷吗,你不希望老人家跟你吃糠咽菜吧?”
想到爷爷,小伙计心中又酸又暖,终于收下银票。
他想多赚点钱,想让爷爷吃香的喝辣的,想让爷爷舒舒服服地过几年好日子。
萧崇道:“我叫萧崇,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计笑了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道:“金桉,金银的金,桉树的桉。”
“桉树?”
小伙计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萧崇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想起来了,少年时随着父母去南海冥烟岛游玩,见识过一种稀奇的桉树,盛夏时节,满树的叶子不是绿油油,而是黄灿灿的,隔着老远,独特的香味扑面而来。
小伙计身上的味道,正是那种金叶桉树的香味。
萧崇诚恳地道:“有机会一定要去通天城,我带你四处转一转,带你多认识一些朋友。”
小伙计憨憨地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萧崇离开厨房,回到客房,给殷茏重新掖好被子,陷入沉思中。
殷茏为何要断了自己的情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仅仅是因为一年前,他的母亲言辞不善伤了她?
殷茏若是活蹦乱跳的,萧崇一定会狠狠掐她一顿。可如今她昏迷着,吃了那么多苦,又中了毒,萧崇舍不得掐。
打来热水,浸湿手帕给她擦了脸。
伤疤慢慢剥落,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纯净可爱的脸。
是假伤疤,用胶液混合染料贴在脸上的。
殷茏灵力散尽,一身的伤痛,为了保护自己,可谓煞费苦心。
萧崇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在她脸颊上一刮,喃喃道:“你又不是绝世大美女,我怎么就被你吸引了呢?问世间情为何物,就是一物降一物,唉!”
说起二人的感情,萧崇有点哭笑不得。
当年殷茏在外历练,喜欢穿男装。因为年纪小,身体没长开,性格又像男孩子,阅历丰富的萧崇,和她相处了很久才发现她是女儿身。
多年之后,萧崇回忆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蓦然发现,他对殷茏,属于令人无限憧憬向往的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