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剑纹隐入灵台,莫北凉睁开双眼,宁隐柔夫妇已经离去。
周身气息流转,一道清正之气席卷四方,无形的波动扫过地上落花檐下悬灯。
如银瓶乍迸,这个简易的扭曲光线的阵法受到这股气息冲击,顷刻溃散。
天外一缕柔光优雅的洒在周身,那股仿若不存于世的虚幻感陡然消散。
一道强劲的烈风环扫周围,路上行人纷纷按下衣裙,佳人小姐发出阵阵惊呼。
莫北凉转身,看向卖包子的胖老板问道:
“店家,还剩下多少包子?”
“还剩半屉。”胖老板数了一下,还有三十个猪肉大葱包子。
“我都要了,到醉仙居领钱。”
执念扫清,莫北凉恢复理智,自然不会受到七情六欲的影响。
俯身将黑漆琴拾起,解下腰带连同古琴负于背后。
单手举起胖老板的一笼屉包子,右手拿了两根木签,作筷子夹起包子食用。
彼时包子还冒着腾腾热气,将莫北凉的嘴唇烫出一缺白印。
鲜花牛粪,皆由天造。红尘烟火,亦合道韵。灭情绝欲者为害,沉沦欲海者为害,行道中庸,阴阳轮转,便避灾祸。
莫北凉慢慢品味包子,食物入腹缓解了饥肠打结的痛楚,一路向河边走去。
入夜,有皓月,繁星,薄雾,人影。
家家户户悬挂着红灯笼,偶尔有写着酒字,茶字的,便是商户人家。
莫北凉进到一家茶铺,要了一壶温烫的大红袍,照样让小二去醉仙居要钱。
所有人都知道醉仙居由一个抚琴雅士一手建立,就算认不得莫北凉,也认得他背上的黑漆琴,倒没有那说书人口中[狗眼看人低]的桥段。
壶嘴高过眉眼离唇三寸,稍稍倾斜便有褐色茶液流出,伴随着幽幽醇香入口,顺着咽喉的蠕动入腹,以解包子油腻。
也不知这道穿于集市行于夜色的身影,是翩翩谁家少年郎?
包子入腹,香茶入喉。
当莫北凉走到河边时,笼屉也空,茶壶也空。
午时梦中有人呼唤自己,可现在肚内饱食,饶是夜色深沉莫北凉也睡不着。
于是干脆将身上杂物悉数放下,将怀中王朗所赠木雕拿在手中,借着月光细瞧:
“王朗,吾之旧友也。也不知你此时是否安好?幸得旧友善心残留于木雕之上,才令我摆脱入魔执念。
我若存在一日,必竭尽寻你妻女,以一身所能护其周全。
修真世界,如同眼前碧潭,看似清澈见底,可一块块错落于河道的嶙峋怪石,总会在暗中绊人去路。
寻真访道,路途险阻,实非汝辈善人所能行进。愿你轮回于后世,再无苦难加身,再无污浊相随。红尘囚客——莫北凉敬上!”
取下身后长琴,五指轮弹便有清音跃出:
小河无风起浪,流水潺潺与琴音相融,泉咽危石与琴韵相和。
琴声呜咽,似北望南天的少妇,殷殷期盼夫婿归来;琴曲荡漾,似寒来暑往的结伴飞雁,以生死互诉衷肠。
青山怂翠,柏木森森。
松竹林里碧涛涌,青山崖畔浪迢迢。红灯微闪彼处阑珊,佳人拂袖舞,是琴音引动发芽的情思;
万籁沉沉碧水清幽,缺月挂疏桐,寂静长街歇去恼人的春风。
少年抚琴于湖畔,入耳有千声:流水,清风,花繁,木茂;
阖眼烦恼绝:无思,无想,尘祛,怒消。
指尖弹起了斜风,弹出了细雨。与青山相望,与碧水相和。
袅袅娜娜,琴声幽转,化作世间最纯净的雨润入心田,扫去灵台污浊,一颗道心明亮。
醉于缭乱夜空,醉于雅韵琴音。
莫北凉在河边参禅,在河边入定。有一轮月光皎洁,拨下一缕明亮光芒庇护其身。
彼时,朦胧月光化为轻薄的纱衣,浓烈的白雾,叠于身姿,掩去身形。
寂静河岸,看不见莫北凉的踪影。
唯有溪水湍湍,青山怂翠……
“恭请先生入府一叙。”
魂飞冥冥,神思渺渺。一道声音在耳旁呼唤自己。
在黑暗中,这道削瘦的翩翩身影踏波而去,分水而行。身旁有水流分开,露出一条路径。
莫北凉信步踏入其中,一路向下,没有黑暗,左右两旁有明珠悬挂,灯鱼相随,将前路照亮。
水藻招摇,游鱼万千:
身型细窄的锦鲤在色彩斑斓的珊瑚当中穿行,张牙舞爪的章鱼在碧水当中攒动。
团团流水似飞云,锦簇珊瑚作群山。鱼群舞成阵,老龟悠然行。
小小水府自成一方世界,别有洞天。
一路顺着水路行来,周遭美景与人世又是一番不同。
直至路到尽头,一户金钉红门敞开,莫北凉抬头一看,门匾有龙飞凤舞四字明亮,上书[碧潭水府]。
莫北凉走入门中,光线愈发宽阔盈溢:
有鲶鱼化成的老妪端仙果,有老蚌化成的少女倾美酒。
果香酒味汇聚,如仙雾飘荡在水府之中。主座前,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赫袍皂靴,飘着两缕长须正在等待。
“好一座清幽雅致的水府。老丈于这红尘之中住此仙乡,远离浊世侵扰,当真是羡煞旁人。”
“先生谬赞了,不过是偏安一隅,留些许水族以供容身之所,哪里敢称仙乡二字?
小老儿年长许多,腆为水府之主,居于水府之中照拂后辈,百年也未曾逢得人声。
不似先生置身红尘,游戏人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耳闻为声,入目成色,纳世间千般华彩,冠以一腹锦绣人生。
胜过小老儿清清淡淡,于枯寂水府中了此残生。”
水府主人一席话,令莫北凉想起今晚之事,至今仍心有戚戚,一腔忧愁化作长长的叹息:
“红尘如炼狱,三步一槛五步逢灾。
寸寸小心,不敢马虎落陷阱;如履薄冰,一朝不慎陨性命。
身入污泥不由己,业孽纠缠难得闲。比不得老丈偷得浮生半日闲,清静自在。”
“先生之事,老儿也有耳闻,寅夜烦请先生到此,其实正是为这件事。先生可知,那宁隐柔并非先生所逼,而是主动上门!”
“什么?”
莫北凉眉头一挑,略显震惊。
他改变小镇气运,意在逼迫藏于阴暗的鬼物现身,如此方能破局脱困。
只是如今照着老丈之言,却是宁隐柔反给自己布下了一个局。
可莫北凉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处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