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章回来的时候步履轻快,一掀衣摆坐在凳子上,阿孟抬头看他,又见他脸上带着十分得意,暗叫不妙,心里“咯噔”一下。
“孟章啊……”她舔了舔嘴唇,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些画?……”
“没毁,施了法,隐去了。”他弯了弯唇,似乎觉得不够得意,又悠悠添了一句:“只有我能解开。”
晴天霹雳啊!阿孟扁了扁嘴,她就知道孟章肯定不会什么措施都不做的,但看他这么高兴,阿孟倒也不说什么了。
又同孟章聊了一会儿,或许是感受到了东方的结界受到了冲击,孟章向阿孟告别,提前走了。
阿孟送走孟章,正回头要走回自己屋子的时候,心念一转,决定先去阿琅那儿看看情况。
进门的时候,阿孟还是报了一点希望的,但是当她向四周的墙壁乱七八糟捏了许多种法诀,但回应她的永远只有那一股醇厚强劲的青色灵力时,她终于放弃了。
垂下头失落了一会儿,眼角的余光瞥见碎成块的桌子,向前走两步,又看见坐在地上,背靠床榻,一脸狼狈相的阿琅,阿孟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孟章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少年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眉尾下垂,眼角微红,张了张嘴:“欺负了!”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这样子肯定是受委屈了。阿孟叹了一口气,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替孟章给阿琅赔礼道歉过了,看阿琅一副很累的样子,她嘱咐阿琅早点睡,自己退了出来,回房间去了。
希望今天能在梦里喝到秋露白!
入睡之前,阿孟许了这样的愿望。
可是今天周公没有让阿孟如愿,阿孟没有续着喝到昨晚的秋露白,反而转入了另一个梦境。
那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高耸入云,重峦叠嶂,她盘腿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腿上赫然躺着一把通体乌黑的七弦琴。琴身透亮,琴周线条流畅,琴尾刻着三个古字,细细分辨就可以认出,那三个字是“琅玕琴”,古字之后缠绕着一尾琴穗,琴穗雪白如月,中部镶了一块圆润透亮的玉,她轻轻一拨,弦音清冷,凝厚不绝,绝非凡品。
一品法器。
只这一声,阿孟心里就有了考量。
弦音既发,在云雾缭绕之处化作点点金光,须臾间,那金光凝成了人形,是一名男子。
他挺拔如松,着一件如浓墨般的玄色长衫,雪白滚边又与他腰间的玉佩相辉映,两臂垂在身侧,手指微蜷,整个人却有些透明。
顿了顿,那男子朝她走过来,微微颔首。
这是这把琅玕琴的的器灵。阿孟心中了然,或许是因为在梦里,所以她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丝毫不犹豫,也不怀疑。她将手指抚在琴弦上,微微按住还在兀自嗡鸣的琴弦。
“如何?”她一开口,这声音却把她自己惊了一瞬。这是一个沉稳而清悦的嗓音,婉转柔和,却带着一些并不明显的威严之感,阿孟自问,她自己说话的时候是绝不会让人有如此之感的。
“结界尚稳,四方神君皆在加固,只是魔族大军还在锲而不舍地进攻,妄图打破结界。”那男子不徐不急地回话,清脆明亮,似冷玉一般。
她点点头,扬手将琴推了出去,琅玕琴稳稳地飘向那男子,又在一阵金光中,融进男子的虚影里,那男子这便成了实体。
阿孟起身,抬头看那男子的脸,却在意料之中看到了一团迷雾。
还是看不清。
她心里想着,却又不甚在意。于是轻轻拂袖背过了身去,这个位置能看到云雾之下,远处的小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你说,这场大战我们能赢吗?”半晌,她喃喃地问。
“你觉得能吗?”没有直接回答,那男子只是顺着她的话锋反问。
没有料想到这一问,她噎了一下,旋即又带着些犹豫地回答:“我……觉得能。”
“那就一定能赢。”身后传来那男子笃定的声音。她轻轻笑了笑,有些无奈:“怎的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是神。”身后的声音温和了起来,笃定却丝毫不减。
“神又岂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你是我的神,”那男子走的近了些,带来了一阵淡淡的木香,“我只信你。”
那木香古朴醇厚,令人安心。
……
一觉醒来,阿孟揉了揉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把梦里的丝丝缕缕梳理了一番,她怀疑自己梦到的是五百年前那场震天动地的神魔大战前夕。孟章同她讲过,他当时作为四方神之一,同其他同僚一起,连抵御带反击,直到最后魔界元气大伤,被打退回自己的地界,从此与天界签订休战协议,闭门不出,恢复元气,整整花了一百七十八年。
一百七十八年,那几乎是一个凡人的两辈子。
魔界损失惨重,天界也没好到哪里去,损了几个修为极高的神仙,还毁了几把上古神器,这才将他们打回去,已没有力气将他们斩草除根。孟章说,他当时闭关了二十二年才勉强恢复了元气。
难不成梦里的人真的是自己?自己死前曾是一个修为极高的神仙?想着想着,她又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自己现在是一只鬼,那就不要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上辈子了,每日舀舀汤,送送魂,插科打诨还有钱赚的日子就挺好的。
一骨碌起身,阿孟穿戴好,依旧是一身暗红色的劲装,随便将头发拢起,就可以出门了。
今天的阿琅意外的懒,阿孟在院子里等了他一会儿,他房里还是没动静,阿孟就过去敲门,敲了许久也没人应,她就干脆推门进去,那少年昨夜竟是和衣而睡的,此时正轻轻皱着眉,发出规律且沉重的呼吸声。
昨夜也不知道做什么了,竟然还在睡。阿孟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把他拽起来,等着他慢吞吞地舆洗完毕,催促着他束起头发,这才带着不情不愿的阿琅上路了。阿琅看起来真是困极了,但走的时候还是没忘了带上他的宝贝扇子和刻刀,跟在阿孟身后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的打,阿孟回头看他,又发现他今日连头发都在懵懵懂懂间束歪了,一张粉雕玉砌的脸,一件整洁贵气的袍子,再配合这睡眼惺忪的表情和束的歪歪扭扭的头发,阿孟没忍住,笑出了声。
“嗯?”阿琅抬起头,眼睛只睁了半个,“姐姐笑什么?”
“……没什么,咱们快些走吧。”她好笑地看着阿琅这副样子,使坏的心思又扬了起来。阿琅倒也是个单纯的,她说没什么便也不再问了,跟在阿孟身后踉踉跄跄地加紧了步伐。
到奈何桥的时候,已经有鬼魂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夜游神正帮着阿孟舀汤,见阿孟来了,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做起了递汤的工作。阿孟看看阿琅那个忍不住倦意的样子,还是没忍心叫他帮忙,而是化了一张躺椅叫他休息。阿琅却是个固执的,要求阿孟给他一张桌子,好叫他能继续刻他未完成的画。
见他要求,阿孟就随他去了。给他化了一张桌子以后,阿孟撸起袖子干起了自己的事业,和夜游神配合得极为默契,一舀一递,鬼魂的队伍游动起来,奈何桥上你一言我一语,热闹极了。
阿琅就伏在桌子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刻他的画,时不时又抬起头来凝视阿孟一会儿,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灿若星河。
“好俊俏的小郎君哟~”
“是呀是呀,长得真好看,穿的也好。”
“生前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吧,你瞧瞧那个气质!”
“气质倒是不一定能确定一个人,但是你看他头发都束歪了,肯定是生前没自己束过发,死后也没人照顾吧!”
“诶哟,可惜了……小郎君——”奈何桥上过来几个结伴的女鬼,皆是穿着暴露,生前像是勾栏里的风尘女子,她们走进了汤台,看见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俯身的阿琅,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前面阿孟听着还觉得她们有些眼力,可这一会儿,一个胆子大的女鬼直接对着阿琅唤了起来。阿孟有些在意,便停了手上的动作,看着她们。
阿琅迷糊间感觉到这些人好像是在唤他,就循着声扭过了头,看他转头,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小郎君,不如你跟着姐姐一起投胎吧,姐姐下辈子从良,愿意给你束一辈子的发!”
听及此处,与她结伴的那几个女鬼已经推搡着互相调笑了起来,周围的鬼魂见状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阿琅冷冷地看着她们,眼底染上了一层愠色。
“啪!”
阿琅还没来得及发作,阿孟把已经乘好孟婆汤的碗一摔,发出了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引起她们注意的声响,她一叉腰,一昂首,摆出她自以为很有气势的架子,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市斤泼妇骂街时的专用动作。
“吵吵吵,吵什么?”她拔高了音量,“啧”了一声,“你们几个活着的时候没嚷嚷够是不是?投不投胎了?不投胎往后退两步左转,找鬼接渡讨个营生去,别在我这儿调戏我的人!”
那几个女鬼看她这阵势,一个个收敛了神色,拿手帕捂着嘴,窃窃私语起来。
“哦哟,好凶的女娃哟……”
“嘘——别说了,咱们过来的时候那黑白无常不是说了吗,这奈何桥上的孟婆是有靠山的,惹不得……”
声音渐渐隐去,阿孟盯了她们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也正看着她笑的阿琅,她将袖子放下来,把碗递给夜游神,走向了他。
“来,”她扶着阿琅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扳正,又打了个响指,桌面上就出现了一面圆圆的铜镜,“我来给你束发。”
拆了发带,他那一头柔软的乌丝都顺从的垂在了肩上,少年坐的端端正正,任由阿孟的手在他头发上游走。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晶晶的,而阿孟在他身后又是一脸认真,此情此景,都仿佛和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重合了一般。
“你的人?……”终是忍不住,阿琅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从镜子里看到阿孟手上的动作一滞,但又在片刻间恢复了神态,铜镜离得远,阿琅没有看到有浅浅的绯色爬上她的耳垂。
“啊……那个……”阿孟有些羞赧,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又是语气如常,轻轻松松地回答:“你叫我一声姐姐,那你不就是我的弟弟了吗,我只是觉得那样说更有气势一点,你别放在心上。”
阿孟虽然故作轻松,但是却不敢去看铜镜里阿琅的神色。方才那句话是她下意识喊出来的,要不是阿琅提醒,她甚至都不会发现自己做了多么不妥的事情。她的人?她凭什么说这句话?一来,阿琅是因为对心爱的人心灰意冷才留了下来,拿她当最亲的姐姐,二来,她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嫁人的女鬼,怎么能说出这样让人误解的话呢?只是当时听着那几个女鬼说他死后没人照顾,自己就不知道从哪横来一股怒气,这便口无遮拦地说了。不知道鬼念清心经有没有用,总之应该不会念得自己魂飞魄散吧……
阿孟这边的思绪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那边阿琅的脸上却悄悄变换了好几种神色,愣怔、失落,最后又涌起的一股莫名的期望,他看着镜子里的阿孟将自己的头发认认真真拢起来,唇角还是浮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束好啦!”阿孟缠完了发带,拍拍手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束发,原本还担心束不好,原来也没那么难嘛!”
她看着铜镜里的阿琅,欣赏自己的手艺,阿琅也高高兴兴地笑,眼里澄澈得不得了。
“唔……好像还缺点东西,”阿孟摸摸自己的下巴,皱着眉思考了起来,须臾,她又是一拍手,“我们阿琅这种小公子是应该带发冠的!”
她又一个响指,一顶成色温和的白玉冠就应声出现在了阿琅头顶。这下,阿琅本来就精致的面容显得更加潇洒倜傥。
“谢谢姐姐!”阿琅轻轻地笑,引得阿孟也笑出了声。
“姐姐难道没有给青龙神君束过发吗?”
“没有,他那种神仙用法力就好了,用不着我的。”阿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汤台,接过夜游神手里的碗,继续干起了活。
汤台后,阿琅对着镜子,伸手轻轻摸了摸白玉冠,唇角的弧度愈来愈大,直至露出了几颗整整齐齐的牙齿,神色也重新清明了起来,那双凤目里,终于出现了原本就属于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