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窝在沙发里面看电视。外面艳阳高照,微微躁动的蝉鸣声,在蜷曲的热浪里上下翻腾。
今天是周日,她休假,待在家里看狗血肥皂剧,顺带等待那位“重要客户”。
敲门声响起,先是短促的三声,然后间隔一小段时间,接着是短促的三声,之后隔相同的时间,再三声。
方媛不急不慢地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金发的高挑男子,带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白色的风衣,手里提着棕色的公文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是很整洁。
他有喷香水的习惯,方媛耸动了几下鼻子,嗅到了一点儿橙子的味道,夹杂着一点微妙的小橘子的香甜,还带一点柠檬味儿。
很清新的味道。
他熟练地跨入门内,脱下皮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柜里。
深黑色的皮鞋在敞亮的空间里泛着浅浅的、钝钝的光泽,置身于方媛五颜六色的鞋子海洋里,竟然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他甚至体贴地整理了一下被方媛随意地乱丢的鞋子。
方媛拿来了拖鞋。
“你的小男朋友穿过吗?”
方媛一僵。
她从未试图欺骗过男人。并不是出于什么胁迫或者制约,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直觉。
不要试图对他撒谎,一定会被揭穿。谎言败露后,信任产生裂痕,造成的伤痕就永远无法弥补。
人们总是形容一段关系的修复为“破镜重圆”,可是即使是修复得再圆满完整,也终会在光滑的镜面上留下突兀的痕迹和发丝般纤细的裂缝。只要某天,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某个契机出现了,这面镜子就会啪嗒一声碎裂,变成比上一次更加彻底的碎片。
方媛从来不敢冒险。
“云琅,关于我和陈齐光的事……”
云琅推了推眼镜,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你拜托我调查他,至少很在意。他昨天凌晨才回家,肯定到你这呆了一两个小时。顺带一提,他一副少年怀春的样子,把家里的佣人吓得够呛。”
云琅难得回一次家,居然还要被打扰睡眠。
“……总而言之,拜你所赐,我可是没睡满十个小时啊。”
金发青年的面无表情,方媛却从他微微蹙起的眉间窥探到了他此刻的糟糕心情。
这是她从他身上了解到的第二件事——云琅有非常严重的起床气。
他还经常失眠。
因为难得不住实验室,回一次家,才强压着怒火的吧。
好在,方媛早就摸清了这位麻烦先生的习性。
她抬起手,以一个轻柔又娴熟的动作摘下了云琅的眼镜。
然后在他视线变得模糊,眼睛失焦的一刹那,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只是一个轻轻的,像蝴蝶落在风中花朵上那样微小的动作。
她用指尖勾着金丝边眼镜中间的架,双臂环绕在云琅的脖子上,梳理着他后脑上微微翘起的金发。
对方只是愣怔了一瞬,就主动地加深了这个吻,顺应多年以来几乎形成本能的习惯,炽热的双手环住她的腰肢,背靠着冰冷的红色的防盗门,原本皱起的眉终于平缓下来。
燥热的夏日,房间里空调正在运作,发出细微的嗡嗡响声。
一吻终了。
“对不起。”方媛略微地抬了抬自己踮得酸涩的小腿,把头靠在云琅的肩上,蹭了蹭,黑色的长直发卷起一个圆润的弧度,“我错了。待会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好吗?我想你不会介意,客房的床我也一直有打扫,很干净。还有报酬……嗯。”
云琅沉默了一会,用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柔顺的发丝让他联想到了家里驯养的猫,像是一条毛茸茸的水流,肆意地、轻倩地从他有着茧的手掌下流淌而过。
无论摸多少次,都不会厌倦。每一次,都会从心底产生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奇妙的感触。
他近视很深,不戴眼镜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如果现在低下头,他可能也只能模糊地、勉强地看清方媛的脸,仅此而已。
近视从出生开始就存在,是先天的。中间或许夹杂着散光等诸多附带的眼疾,时间太久,但他记忆仍旧清晰。
对于“清晰”这件事,无论是目力所及的景色,亦或是被人类称之为记忆的感触,他都有近乎病态的追求。
世间的一切从他诞生起,就是各种排列组合的色块。
颗粒状的红色,片状的蓝色,边缘模糊的黄色,和点状的其他色彩,组成了他初始人生的沙图。
“云琅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玉一样的好男人啊。”母亲如是说道。
玉色,是白色为底,绿色为辅,混合而成的色彩吗?
那和成为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直到长大以后,云琅才渐渐明白,这是母亲的比喻。
母亲的愿望是,希望他成为一个温润、谦和、风度翩翩的君子。
云琅除了视觉之外的其他感觉都非常敏锐。
神明收走人们一样重要的东西的同时,会赠与附带着另外价值的东西。
手下是鲜明而清晰的触感。
他喜欢一切清晰的东西。
只要带上眼镜,实行光学的欺骗术,就可以从微小的空洞里,窥探浩瀚无垠的宇宙,追寻世间一切的真理。
“好啊。”
云琅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方媛像过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替他带上眼镜。
为什么不自己带上?
云琅只是觉得,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时候,贸然作出行动,是让他心感不安也不快的感受。
如果伸出的手没能够成功夺回眼镜,他在方媛面前刻意树立起的所谓“权威”就会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她却没有动。
肩上传来痒痒的触感,方媛抬起了头,云琅看向她漆黑的瞳孔,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又来了。
这种充满了支配欲的表情。
在难得不会被洞悉一切举动的时间里,方媛的内心涌现了莫名的报复欲。尽管如此,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甜甜的微笑。
表情会被看清,所以不可以。
他只是看不清细微的,隐匿在虚假面容下不断汹涌的厌烦和仇恨。
这个家伙,一直以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身在泥潭的她。
“再抱一会……”
方媛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撒娇意味,她的手指抚上了云琅蓝色的眼睛,对方迅速地闭上了眼,又睁开,似乎是被她突然而至的动作惊到了,眼皮在微凉的手指下轻微颤动,长长的眼睫毛扫动着方媛手指上的神经。
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方媛恶趣味地想着:如何?看不清的话,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吧?你这胆小鬼……根本就没办法应付超乎自己预料的情况吧?
方媛向来厌恶云琅的处事风格,把一切东西都分割成等大的箱子,然后再井井有条地把箱子排列,即使箱子里的人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有任何一丝的愧疚感和罪恶感。
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任性地做出自以为是的决定,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即便如此,方媛的嘴里依旧吐露出甜蜜的话语:“眼睛……很好看,像蓝色的大海。”
“捉弄人的把戏就到此为止了。”
云琅握住了她伸到眼前的手腕,沿着纤细的手臂一路滑到了她的右手指尖,取走了不断摇晃着的眼镜,卡着耳边的碎发,戴上了眼镜。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失措吧?云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幼稚而愚蠢。”
本性暴露了,他。
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要装作上当的样子啊。
方媛内心咬牙切齿,不仅仅是因为轻而易举来临的失败,还有云琅仿佛是戏弄她一般的态度,以及那个讨人厌的称呼。
“不要叫我云娘。”方媛拉下了脸,既然意图已经暴露,也就没有必要再演相亲相爱的故事了。“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名字。”
“我喜欢。”云琅轻车熟路地开始烧水泡茶,“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挂着这个名字,这是事实。”
“可是我现在没有挂着牌子,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哈……你知道吗?无论多么技艺非凡的犯罪者,都不可能完全逃脱制裁。一件事情一旦发生了,就一定会留下某些痕迹。这些痕迹是呈现真实的‘媒介’。如果试图去掩盖‘媒介’的话,掩盖‘媒介’这件事情本身,就会留下更多的‘媒介’。换言之,人越是想要掩盖一件事情,就反而越是容易暴露自己的原始意图。”
水烧开了。
浅白色的水雾从热水壶的出口逃逸而出。
滚烫的水流冲击着干涩的茶叶,翠绿的茶叶迅速被打湿,在水流卷起的漩涡里无措地旋转、扭曲,然后在略微的蜷曲后,徐徐展开,摊浮在水面上,渐渐累积在一起。
茶又苦又涩,气味确是甘甜而清新的。
“你想要掩盖的是什么?想要摆脱的是什么?你唾弃又厌恶的是什么?”
在方媛嗫嚅的时候,云琅残酷地一锤定音。
“云娘,是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