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五大门派之一,云轩门。璃居,淡淡的丝状白气萦绕。
居内栽了几株别致的水晶兰草,小庭里有一终年常绿的大树,树木枝叶繁茂,雕刻细腻的倚背秋千从靠近庭室的一侧粗壮枝干上垂落下来,树旁用灰色的岩石松散地围起来,岩石外满布尹一与旬幽(仙界特有的野花和野草的名字)。庭室里铺有画着星图的软毯,进门的右侧红木制的圆桌和方床有讲究地陈列在软毯上,左侧是女子的修容台和储物柜,黄蓝两色的丝帘从房梁上垂下来,精致的装饰将古典风气托衬到了极致。
一对玉手隔帘轻抚木琴,琴声欢快雀跃。顺着那如藕般的手臂看上去——朱唇玉齿,梨涡浅现,眉如远山之黛,眼似三月桃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世上有一种“出尘脱俗”的美,众生只怕一眼,也忍不住会为之驻足。可若驻足细看了,心中却并不会生起半点畸念,而是只想单纯地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去观望这种超脱世外的美。眼前的佳人便足以担得起“出尘脱俗”几个字,她跪坐在堂前月心镜下,弹一首《广寒谱》,举止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灵动。
突然,璃居门外远远地传来火急火燎的娇俏女声,声音迅速由远及近:“莹儿师姐!莹儿师姐!大事不好啦!”
婉转悦耳的琴声骤然停止,易莹儿双手扶在琴弦上,收住了最后琴弦微振的余音:“小渝,你这整日那事不好这事不好的,事事不好,昨日不是已经告诉过你须等晚事结束才能到璃居闹腾么?怎么才刚过小午,又来滋事了?”
来人掀起帘子,露出半张俏脸来,模样看上去与易莹儿年龄相仿。她“咕咚”一声坐在琴前,不满地嘟囔:“师姐,你知道我不是来玩的。”
易莹儿淡淡一笑,“知道又怎样,既定的事,师姐不想再去凑那些热闹。”
“哼哼。”班渝眯起眼睛,一脸“师姐你就口是心非吧”的坏笑:“各门派世家都有差人来观我云轩掌门接任仪式,单是外山脉就有好几万人呢!”说到这,她凑近易莹儿耳边,“听说连裁决殿都有好些人来啦!况且宇凡师兄可是三千年来第一个从冥原出来的人唉,师姐难道就不想看看他云殿封仙的样子?”
“不想。”易莹儿笑着摇头,她手指微曲,干脆不再理会班渝,自顾自弹奏起《回平调》。清幽的曲调自琴上响起,在璃居内缓缓回荡开。
班渝气呼呼地连着喊了几声师姐,奈何声音很快被琴音盖过。她狠狠地把脸鼓成包子状,比个鬼脸,站起身来又忍不住跺了几下软毯,随后才甩手蹬蹬踏步就往外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放下一句狠话:“小心宇凡师兄封仙后就直接和哪家哪派的仙子喜订良缘了!到时候有你哭的!”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抬头望了眼班渝远去的背影,易莹儿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难道你觉得师姐去看了又便与师兄能有何瓜葛不成?师兄回来至今,可一次都未来过璃居啊……
越想越不过是徒增烦恼,将希望拉的更加遥远一些。方才说的既定,其实便还有这层意思。
宇凡师兄,是个能无限接近于三千年前那个人的奇才啊……所以哪怕后来有一天世人都仰望她易莹儿,可她心里始终都会仰望着一个人,至于这个人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她不得而知。
于是又轻叹口气,易莹儿心里突然乱作一团。这世上有些事当然不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比如师兄真的接任掌门了么?比如他会不会往云轩弟子的方向多留意几眼,再比如,他还好吗。
一根琴弦“嘣”地断开,发出惊人的颤音。易莹儿猛地从思绪中惊醒,她缓缓看向手指处的断弦,身子忍不住地轻轻颤抖,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分明天大的好事,却总觉得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生了某些微妙的,不好的偏转。
想了想,她起身寻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又从里面翻出一块淡蓝色的石头,缓缓注入法力。这种淡蓝色的石头被唤作连石,在仙界不少见,从功能性讲却算得稀有。只须从主石上取下一块,注入法力后拥有同一块主石分石的两个人便能相互望见映进石头的景象,但只有从主石上取下的第一块分石才有和主石联系的功能。
最初这种石头被人突发奇想用作救援,但效果并不理想,众数修行人又不见得会饱尝相思之苦,即便被用作些不轨之事,连石上面的法力波动属实明显,所以这算作被埋汰的一种稀有天然法器。
挤在一干师兄弟姐妹之间的班渝捕捉到了来自挂在胸前的淡蓝色小石的微弱波动,她撅了噘嘴,转而玩味地一笑,有些得意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师姐嘴上说着不来,其实心里挂念着呢!”
云轩继任大典是在云轩门两座主峰举行的,能够拿到邀请函的世家门派,多少都能在仙界点得上名号,来者佳酿美食招待,高阶丹药人手一瓶。对于大门派的人来说这更大意义上是一次视觉上的盛宴,但对于中小门派来说,更多意义还是此事能成为一种谈资。
云轩每任掌门继任前都要走过两座主峰间的封仙路,登上青石宫,点亮无望火。继任掌门本就算云轩内事,云轩弟子之位自然会是观封仙路最好的位置,透过连石,易莹儿远远地看见封仙路上那个少年,一袭白衣,长发飘飘,双手相扣掌门手羽立于胸前,每走一步都在半空中留下一圈圈四散的能量涟漪。少年步子虽迈得不大,却十分沉稳。
封仙路下人山人海,无数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万口万言,自然说什么的都有,以云轩新任小掌门的天赋进裁决殿那是迟早的事,谁都知道能从三千年前那个人的禁制下活着出来意味着什么,此番裁决殿来的目的除了看看后生,便是镇住场面了。别的易莹儿不关注,但她知道刘宇凡独喜黑,紫两色,终日不穿白色。
师兄也有苦衷吧,易莹儿心想,有时候要担起一些责任总要做很多自己都不高兴的事情。
封仙路上透不进声音,少年微微扭头扫视过从山脚到山顶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又特意留意了几眼仙界其余四大派的门帜,眼神淡漠。
数万人前走过仙界无数人究其一生甚至都无法一睹的封仙路,刘宇凡这个年轻一辈的名字因为云轩掌门和冥原禁制今日算得彻底在仙界留下了一页篇章,不是应该暗暗露出那副透着狂喜且得意无比的表情来么?
刘宇凡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师傅醉意八分的时候提起过,十六年前师娘下须臾寻断龙的同时发现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也许是女人天生骨子里就不忍丢下这么小的孩子,即使知道既已夺下龙鳞再回去无疑是闯进鬼门关,更没想过一个孩子怎会不合时宜地、孤零零地在须臾之中。
师父没拉住她,虽然救下了自己,她却被暴怒的断龙撞碎了全身经脉和五脏六腑,临死前用尽最后一点法力把自己交到师父手上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再说出一个完整的字了。师父说,师娘一直大口吐出血和脏器碎片是他这一生最绝望最难过的时候,但师娘的眼神还是带着乞求,让他不要丢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师父说自己这辈子就那么哭嚎过一次,以废去三根主要经脉的代价把他和师娘的尸体从须臾带了出来,从此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最大的影响便是修炼受阻。
按理说这孩子是让他这辈子最爱之人葬身须臾的罪魁祸首,但他这些年一直把自己视作己出,更是毫无保留地将所学所知授予自己。有时候刘宇凡问师父想不想师娘,师父眼里总是会泛起涟漪,叹口气说想。
在刘宇凡的心里,这四界之内没有什么能比师父更重要了。
但师父没撑到他回来,临终前用刘宇凡的血印把掌门手羽给封印了,还留下手谕说除非徒弟刘宇凡从冥原出来继承掌门否则谁也不可能打开封印。
从先民以“界”定义修行时,血印这种东西便一直是简单却最为霸道的,鸿旭虽随着年龄和伤,不幸退到二十六阶修为,但设下的血印长老们数次破印无功后只能无奈选择放弃。云轩门绝大部分事务的裁判以及绝密核心阵法的启用都需要掌门手羽的“令”,鸿旭这样做无疑是把整个云轩门数千年的基业都拉去给那个永远都回不来的天才徒弟陪葬!
荒唐至极!
刘宇凡是年轻一辈最有说服力的掌门继承人,可即便心灯六日未灭又有何用?鸿旭是对自己这宝贝徒弟过分自信还是对自己过分自信,做出此等幼稚之事。
大长老震怒,不允许任何人为鸿旭打理后事,尸体一直摆在云轩大殿上,也算是让众云轩弟子看看这断送云轩门数千年基业的不宵掌门。
没想到的是,鸿旭这宝贝徒弟真的从冥原出来了。守在冥原边界的弟子换了几批,原本还极其用心,可到后来干脆通过抛石决定留下一个倒霉蛋,其余人众数跑去周遭上千里的山脉寻药游猎。
按青门、星阁、天命、南昊四大派长老那惋惜、痛心不已的哭景看来,云轩门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奇才确实是误入了冥原,几个小辈纷纷也站出来承认是心生嫉恨,暗中助力,甘受惩罚。
归日时,管事弟子小心陪着刘宇凡回居沐浴更衣后,被问起鸿旭,管事弟子面不改色地告诉他,师父仙逝之日,以掌门厚礼葬下去了,全云轩门着白衣,带千羽花簪,洒七南茶,五叩首,立花树海,守祭一日。
师娘也葬在花树海,刘宇凡想着甚好,释然地点头。
于是孤身一人着白衣,在花海认真地行过亡礼,刘宇凡又跪下来朝着花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别开私心,他继承掌门更多的就是为了师父。
有些权力不见得人人都想着去握住它,他刘宇凡见惯了掌门管事的繁琐,并不觉比修炼更甚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