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通一步步走了过去,每跨出一步,他好像就要憔悴苍老几分。
等他走到福伯尸首前,他的样子像比原来的福伯还要老。
他颤抖着跪下,这摸不到的梦他终于还是摸到了,他搂起福伯的残躯,血水脏器滑落,泄染了他一身。
树上本来已在发红的枯叶,现在更是红得可怕。
每一片枯叶都好像天边的落日,它们挂在树上整整齐齐的发着亮,把这祭堂前的空地染得一片血红。
‘活在世上本就是件血淋淋的事。’
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是啊,确实血淋淋,每条活着的命,身上都带着别人的血,羊吃草,狼吃羊,每个人都想当那头狼。
可其实狼跟那根草又有什么区别。
他明白这道理,所以从不仁慈手软,他早已明白他的下场,他也甘心无论落得什么下场,他都不会有半点怨恨。
除了那场假仁假义的背叛。
钱通血红的眼睛转动了一瞬,感怀被他打住了,他是个无情的人。
该来就来,该去就去,从不开口,无情就该如此。
“大哥,好走。”钱通声音如前,苍老嘶哑得没有半丝活力,抑或说无情。
钱通又变回那个钱通,他拖着步子回到堂前,拿起那把细长细长的直刀,又拖着步子走到空地。
他看着方圆,方圆也看着他。
他们都横了几步,有意无意的错开福伯的残躯。
天渐渐在黑。
天黑停下了。
钱通冲了过去,刀刃相错。
刺鸣。
钱通跳开一步,想再挥出一刀,动作却慢了起来,慢得让他只能生硬的站住。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里直刀刀刃那豁口,目光渐渐发直。
他的手渐渐松开,然后叮一声,直刀被跌在地上。
他叹了口气,也缓缓坐了下来,丝毫不顾底下濡湿的落叶,无力的坐了下来。
“好刀。”钱通一说话,喉头那浅斜的伤口就崩开,鲜血缓缓的流了出来。
钱通僵硬的挤开一个笑脸:“只看你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你的刀这么狠辣。”
话说完,他干哑的笑了起来。
方圆没有回答,他在看着那武夫,他要杀的人还没杀完。
钱通还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武夫已跑到他身后来,武夫哽咽抽泣着,像是想替他捂住脖子的伤口,当然捂不住,所以又想把钱通抱起来。
钱通摆了摆手,缓缓的道:“算了。”他的嘴边还带着那干笑。
武夫泪流满面,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只有一些啊啊的音节吐出来,纵有万般感情,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所以他放弃了,跪倒在钱通前,趴伏抽泣着。
钱通看着头上那枯黄的干叶,那叶子定定的立在树枝,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了很久,都硬了,硬得能扎死人。
夜浅。
天黑,黑得像墨染过,夜枭野狼都在叫着,躲在山间的深处,鬼鬼祟祟。
这种时候却偏偏没风,山间一切都纹丝不动,世界好像只剩下耳朵还活着,眼睛能看到的早已经被结住了,就像一条结了冰的河,你只能看到死寂,哪怕你听到下面流淌着的水声,可你只能看到白茫茫的死寂。
钱通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忽然笑了起来,笑从他喉间的伤口漏了出去,碎成一片一片,他咳了起来,他一直在笑,也一直在咳,笑声融在咳嗽里,最后已咳得笑不出。
他只好停下,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那武夫,揉着武夫的头上的粗发,抬起头笑道:“他不必死。”
方圆看着他。
钱通笑着道:“你的事已经做完了。”
方圆道:“还没。”
钱通刚想问,他已开口道:“还有两个人活着。”
钱通道:“哪两个?”
方圆道:“何逸明。”
钱通张了张嘴,却顿住,又开口,又顿住,最后只干哑的笑了笑。
他倒是有很多话要说,可算来,好像都太多余。
他一边笑着一边轻轻晃着头,道:“你确实跟我们不一样。”
他没有问另一个是谁,因为他知道是谁。
钱通低头看了看,伤口上的血已经浸染了他一身,他缓缓道:“去吧。”他又笑道:“我...我..已经死了。”
方圆只犹豫了一瞬,一甩手,玉绵刀连带着他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钱通挪了挪,把肩膀靠在那石灯上,掏出一个火折子甩燃,把石灯点亮。
石灯油少,暗淡的很。
四处秋树笼罩着的黑暗下,只能照出一个两步远近的圈。
灯芒虚弱的明灭着,忽然又不自觉的摇动起来。
黑暗里抚来了一股力量,一阵沙沙声,是海浪。
其实不是海浪,是风,只是风太急了,急促一股脑的撞到这一大片的树林林荫上,一串串的树叶声一起响了起来,密集而澎湃,你以为是海浪,但这只是叶声。
但或许,浪声跟叶声又没有什么区别,风吹过的树荫,卷起的海浪,根本没有不同。
风潮一阵一阵,秋荫的老叶被吹散,在黑暗里纷飞着,即看不清轮廓,又看不出颜色,只是透着远远的蒙光飘飞着。
又或许,浪声和叶声是有区别的,跟着浪声的,只有有一股股咸味,而跟着叶声的,却有一片片掉在你身旁的叶子。
钱通闭着眼,他好像听见海浪,虽然他闻不到咸味,还有片片落叶轻轻落在他头上。
可他还是听见了海浪。
在山林里,在黑暗里。
武夫爬了起来,无声看着钱通,目中噙着的感情浓烈。
石灯还燃着,明明灭灭,天色还是不见五指的黑暗,风也还在吹。
武夫跪在地上,对着一座石灯,灯旁有具疲倦的尸体。
夜漆星月,风鼓枯叶,堂前石灯,无言默泪。
像一幅画,越远越模糊的画。
天亮的时候,济南府西门上挂了一个人头,这颗人头很像一个鼎鼎有名的人,这个人跺一脚整个京东西都会哆嗦。
京东西路兵马钤辖何逸明。
可这颗人头当然不会是他的,何将军正在数百里之外河北抗击金军,怎么会把头忘记在城门上。
可这颗头又偏偏是他的,何将军认识的人不多,但认识何将军的人却很多,城门下就有很多看过他样子的人。
甚至他家的侍妾都已在城门下哭了起来。
离济南府几十里外有一个街墟,每逢早晨就会特别的热闹,现在这条大街上一家家的店都已开了门,各乡各村的人都来这买货。
其中一家破烂脚店门口的水渠边上躺着一个醉汉,这醉汉的薄衣满是尘土泥巴,一块块的发着黄,但有些却黄得特别吓人,黄得不像泥巴,而像干了的血。
这醉汉听到动静后不耐烦的翻了个身,他胸口的衣服早就湿透,这么冷的天,穿着这么薄而湿的衣服,就算是老虎,早也被冻死了。
但他却没冻死,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但地上的臭水渠却好像把他吸住,他就这么瘫躺在水渠边,直直的看着街墟上来往纷杂的人群,好像这臭水渠是他的高床软枕,这纷杂的人群是他窗外的冬梅。
但这臭水渠相比高床,反而更像一个针床,不但又硬又臭,而且还冷得刺骨,而且这人群也绝不会比冬梅来得喜人,毕竟冬梅不会对你的鼻子指指点点。
方圆瞥了眼那朝着他指点,好让自己小孩学乖一点的婆娘,把那婆娘吓得低下了头,方圆觉得好笑得很,却偏偏笑不出口,打了个呵欠,发现自己的嘴臭得就好像像旁边的水渠。
只是他毫不在意,他甚至已托起了后脑勺,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一会。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坛酒已飞到他的脸上来,只是酒坛没有碎,他的脑袋也没有破,酒坛被他好好的接着。
酒坛后是另一个酒鬼,那酒鬼的手里也有一坛酒,两个醉汉没有说话,仰起头就开始喝,一个躺着喝,一个站着喝。
现在这两个反而不像酒鬼醉汉,反而像水牛。
两头水牛一刻也没有停,两口气就把两坛子酒都喝完了,而且他们喝完的时机分毫不差,一起抬起酒坛,同时放下酒坛。
方圆打了个嗝,瞧着那酒鬼,那酒鬼也瞧着他。
四处逛墟的人都自觉的避开这两个醉汉酒鬼,他们就好像久别的情人,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酒鬼忽然道:“你还能不能喝。”
然后方圆道:“能。”
然后他们就直接闯进了那破烂脚店里头。
进了脚店他们还是没有说话,喊了酒之后只自顾自的往嘴巴里喝,他们这样子其实不太像喝酒,反而更像是在倒酒,往嘴里倒。
更奇怪的是这两人的肚子就好像看不见底,倒来倒去,居然也都不会涌出来。
在倒干第六坛的时候,整条街的男人已有大半都围了过来,能喝的人固然有,但像这样倒酒的人也真不多。
所有人都在赌这两个醉汉酒鬼到底谁先倒下。
那酒鬼左右看了看,鲁着舌头说道:“这里太吵。”
方圆的舌头倒还好好的,但脸却红了透,道:“是太吵。”
酒鬼又倒了一口,道:“我还有个地方。”
方圆道:“走。”
然后这两头水牛一人抱着两个坛子就走了,那酒鬼走前从怀里摸了摸,然后一把拍下两串钱,只留下一地空酒坛,还有店家那闭不上的嘴巴。
离这街墟几里,有一座荒废了的大屋,墟上的人都说这屋子有鬼,可现在只有两头水牛。
可以看出这酒鬼一直住在这鬼屋里,因为这大厅上有着一床被铺,外面的院子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垃圾。
他们各自抱着酒,四仰八叉的躺在这大厅的地上。
酒鬼怀里的酒已经很久没动过,他一直看着上面的房梁。
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这屋子为什么会破成这样。”
方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在房梁上丝丝缕缕的蜘蛛网,他摇了摇头。
酒鬼道:“十年前,我就住在这。”
方圆道:“那时候也这么破么?”
酒鬼笑了,道:“当然不是,那时候这是这周围最阔气的屋子。”
酒鬼灌了口酒,又道:“那时候我娘也还活着。”
方圆默默的也喝了口,他怕说错话。
酒鬼道:“自从我爹的腿断了,我师父也走了之后,我和我爹就开始整天的泡在酒里。”
方圆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钱沂是否知道钱通已经死了,而且就是他杀的。
钱沂道:“我娘看见我这么一蹶不振,和我爹吵了几个月后,就在这房梁上了吊。”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寻常至极,没有半点语气在里头。
方圆看着那房梁上的蜘蛛网,一声不响的喝着酒。
钱沂道:“我娘死后,我爹就振作了起来,重新把齐坞拉了起来。”
“其实我不是他亲生的,我是随我娘过来的,不过他对我们很好,而且也很威风,他是老大,而且很少有这么威风的老大,对人也这么好,所以我从小就想做他那样的人。”
方圆道:“但你现在只是个酒鬼。”
钱沂没有回答,他现在只愿意就这样在酒里沉着,做一个清醒的人是很痛苦的事,时常清醒更是痛苦,如果可以整天醉生梦死,就算狼狈又废物,那起码不会痛苦。
钱沂一个劲的喝酒,像是在证明自己是个十足的酒鬼。
方圆忍不住问道:“你师父呢?”
钱沂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很久,默然道:“我师父么?大概我师父点一点头,我就可以把命卖给他。”
方圆道:“你想做一个威风的老大,却也愿意只跟在你师父后头卖命?”
钱沂听到后笑了起来,道:“不错。”
方圆笑不出来,他点了点头,道:“我懂。”
钱沂又瞧了他一眼,笑道:“你知道我什么请你喝酒么?”
方圆道:“因为我不同。”
钱沂又笑了,道:“确实。”
方圆第一次看清这个人,他的年纪已不小,整天在酒海里沉沦的生活,让他尤其的沧桑,只是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娃娃脸。
这种泾渭分明的区别,让人很无措,一个沧桑的小孩子?
方圆说不出这感觉,但他觉得这人一定很讨女孩子喜欢,如果这人要是愿意,很多女孩子会为他连命都不要。
甚至他觉得,要是他是女孩子,肯定也会喜欢上这个人。
钱沂又道:“虽然你确实不同,但不止这原因。”
方圆把酒坛子闷在自己脸上,咕咚咕咚的喝着。
钱沂把身体撑了起来,对着他道:“我想劝你们走。”
方圆把酒坛挪开,却说不出话。
钱沂看着他又道:“我师父跟我爹的恩怨已经说也说不清,霍难虽然已走了,但这地方已成了个沼泽,只要你们还在这,早晚也会出事。”
方圆张了张嘴,话语哽在喉间。
可有些话不说不行,他闭上眼睛,道:“已经晚了。”
钱沂瞧着他,没有说话,目光里是疑问。
“钱通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