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济南,你就得死。’
这话是钱通说的,是他对霍难说的。
霍难离开济南不超过五天,钱通说的话也绝不会这么快就忘掉。
很多人想问,但没人开口。
钱通的笑意凝在脸上,干巴巴的像层薄纸。
无言。
风既看得见,也摸得着。
孟冬,冷风。
浪水涌涌,老叶戚戚。
泛动的湖水,撩落的枯叶,它们还是它们吗?
无论它们是不是,它们都是。
身在风里的它们,随风飘荡本就是它们的命运。
风起时,它们荡起,风停了,它们也停。
止水如镜,静叶岿然。
但风还在。
风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无言。
沉默中有阵声音。
肥猪肉还在颤抖,抖得厉害,抖得吓人,整个人都一点一点,牙颌颤动的声音不住哒哒响。
然后他忽然砰的一声倒在地上,那颤动的声音也停下了。
只是没人在意他,甚至没人看他一眼。
“别杀他。”
“不可能。”
飘雪落下。
零星雪花落在院心石砖缝中。
落在头上,落在肩头。
方圆抬起了头,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福伯,福伯手中碗茶已冷,再无白气氲出。
钱通手缩在膝上毛毯,他们都已笑不出。
没有人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很幼稚的词。
懂事的人都不会问为什么,不但不问,甚至不答,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无言,只有无言。
方圆转身离开,但又顿住,嘴唇动了动,雪悄声堆在他头上,雪落好像盖住了他的声音,又或许他根本就没说出口。
他走了。
他的话无论说没说出口,意思都很明白。
钱通当然明白,福伯也明白。
明不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风已停了,雪还在飘。
苑间窄径湿冷,融雪透过鞋底,冷到心底。
赵崇景在远远的苑门等着他。
“霍难回来了。”这是赵崇景的第一句话。
方圆走在路上,侧目看着湖边飘雪,吸了口气,清冷透彻,道:“我知道。”
赵崇景低头看着路,自顾的走在前面,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方圆跟在后面,轻轻摇头道:“不知道。”
赵崇景没有停顿,说道:“霍难出济南后,发现何逸明没有过河,而是带着兵往西赶。”
“霍难追了三天,在济南以西四百里的大德县找到了何逸明。”
“那时何逸明刚刚屠尽了一个村子。”
湖边柳叶打着旋落下。
赵崇景回头看了眼,无言叹了口气。
他又振作道:“他出城为的不是迎击金兵,他只是杀民冒功,大德县已有三个村子被他屠尽。”
方圆道:“霍难在哪?”
赵崇景道:“州府衙门。”
方圆道:“报官?”
赵崇景道:“是。”
方圆道:“但这是回酒楼的路。”
赵崇景道:“他说会回酒楼找我们。”
方圆沉默了一瞬,道:“他为什么不派人先告诉我们。”
赵崇景道:“因为他派的人找不到你。”
方圆说不出话。
赵崇景瞧了瞧他,又道:“而且何逸明现在已在找第四个村子,他生怕会晚了。”
方圆道:“已经晚了。”
赵崇景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方圆道:“什么意思。”
方圆没有开口,但眼神已经回答。
赵崇景回过头,脚步却好像沉重了许多,好像连抬也抬不起来。
他默然道:“但只要能让何逸明停手。。”
方圆打断道:“何逸明不会停手。”
赵崇景目光怔怔,喉头梗动,却说不出话。
方圆道:“要让他停手,只有一个办法。”
方圆抬起头。
“杀了他。”
他的话说出口后,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一直的行事都是如此,而此刻居然有了不该的犹豫,这样的事情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流血。
他本就如此无情,本就如此铁石心肠。
嘴巴是永远也说不清刀剑说的话的,刀剑的话只能用血,用流血来说。
飘雪无声落在他脸上,顷刻融化滑落。
湖面点点圈圈,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雪落进大明湖里,明湖会结冰么?
就算不结冰,还会如前温暖么?
大明湖,大明湖永远不会结冰。
大明湖永远温暖。
这里都是些义愤填膺的大汉,大明湖没结冰,但他们的心就已开始冷了,如今大敌当前,这些有骨气的人都聚了起来,商量的商量,谩骂的谩骂。
只是他们高谈阔论的脸上,都不由带着股悲哀。
金人在河北一路烧杀抢掠,百姓在他们面前直如牛羊,而朝廷援军和河北守军也一只一只的折在金人面前,如今他们离东京只剩几百里,还有谁能挡住他们呢?
没人知道,唯一能知道的就是雪变成了雨,却更冷了。
雨雪纷杂。
雨水溅过槛后,和脚印搅成一片泥泞。
方圆看着酒楼门口那片泥泞,那些大汉的话一句也没进他耳里,他在等霍难。
他已等了半个时辰。
赵崇景又从内院走了出来,这半个时辰他一直这样进进出出。
他一句话也没说,坐了下来。
方圆也没有回头,默契的沉默。
两个人就呆坐在桌前,呆呆的看着。
桌上也没有酒,也没有菜,什么也没有,连筷筒也没有。
两人就这样呆呆的看着那片杂乱的脚印。
这片脚印肮脏泥泞的恶心。
一个脚步忽然踩在上面。
整个酒楼的热闹瞬间阻滞。
安静的酒楼里,可以听到内院的客房忽然有声女人的声音。
但没人在意,看到这几个人的人都不会在意一声女人的声音。
一个脚步后,三把雨伞,三个人。
一个从不说话的武夫,钱通,福伯。
武夫的肩上扛着霍难,霍难上衣背部已被打烂,满是杖印,灰色布衣上夹着血肉,他脸青唇白已无血色,但他还在虚弱挣扎着,嘴里也在含糊不清的低喃,“这是我的事,跟他们无关。”
方圆和赵崇景都没有反应,钱通不会用刑杖打人,官府才会。
一个逃犯跑到官府去说一个钤辖将军乱杀人,唯一的结果就是逃犯被痛打一顿,然后关进大牢。
武夫已将霍难轻稳的放在椅上,霍难一坐下,后背吃痛就晕了过去。
赵崇景招呼小二把霍难抬进内院的客房,钱通就这样静静的站在槛后看着,等霍难被抬进了内院,钱通才缓缓转过头,他看着的是方圆。
方圆坐着,没有抬头,他看着的是那片脚印。
钱通道:“我要杀他。”
方圆道:“什么时候。”
钱通道:“我可以等。”
方圆道:“等?”
钱通道:“等他伤好。”
方圆道:“好。”
钱通没有表情,右手扯起他的右腿,笨拙缓慢的拉开,放在右侧,再拉开,再放下,一个转身的动作,他比寻常人要费更多功夫,而且更耻辱。
冷雨不住溅入槛内,溅在他已湿透的衣摆。
他已转过了身,手里的油伞也重新撑开。
方圆忽然道:“慢着。”
钱通顿住。
方圆道:“不必了。”
钱通道:“不必?”
方圆道:“不必等。”
钱通道:“他甚至站不起来。”
冷雨。
方圆沉默,钱通缓缓侧过头,方圆仍然低头,钱通依然面无表情。
什么都没变,雨依然冷,人依然静。
“我站得起来。”
钱通道:“你要替他动手?”
方圆道:“是。”
钱通收起了伞,然后又扯起他的腿,还是那么笨拙缓慢,甚至比第一次更慢,但所有人都愿意等他,等他缓慢的转过身。
赵崇景这时才从里院赶了回来。
钱通已转过身,没有表情的眼睛看着方圆,又转到赵崇景身上,仔细的看着。
内院里那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是童月纱的声音。
赵崇景站在方圆旁边,一句话也没说。
钱通把目光放回方圆,道:“你们两个?”
方圆道:“我一个。”
钱通短促的笑了声,道:“你找死。”
赵崇景霍然转头,看着方圆欲言又止。
雨里的雪已消失,只有雨,却比雪冷,也比雨雪冷。
冷得沁入人心,结成一个冰锥,从心房里透穿。
酒楼里的人不但冷得抱着膀子,甚至已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在等方圆回答,他没有开口,他虽然没有开口,但他也确实已回答。
钱通收起他的不屑,道:“什么时候?”
方圆道:“现在。”
钱通道:“现在?”
方圆道:“现在。”
钱通道:“好,来。”
钱通重新拖着他的瘸腿转过身,一步步的朝门外走去。
里院童月纱的声音越大,一阵阵打砸叮铃哐啷的声音传来。
赵崇景看了眼院门,又转头看着方圆道:“你....”
方圆伸出手,无言点了点头。
赵崇景把玉绵刀抽了出来,放在方圆手上,却不愿松手,颤动道:“这事情不一定要落到如此。”
方圆低声道:“如果......不要报仇。”
赵崇景还不愿松手,两人抓着玉绵刀,赵崇景看着方圆,方圆却只看着刀,只是两人眼中的感情都噙着。
钱通站在门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们,雨点打在他伞上,然后从伞檐滑下。
方圆一把把刀从赵崇景手中抽出,没有回头,不必回头。
酒楼里的人哄得一声都涌了出去,哪怕街上冷雨不停,他们也心甘情愿的淋着。
只是淋一会雨,却能有杀人的把戏可以看,很多人都会愿意淋着雨。
可惜他们淋了已不止一会的雨,钱通没在门口打起来,那武夫走在最前头,他们已走了很久,城门已在眼前,他们要出城去。
钱通侧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大队,缓缓的停下脚步。
他停下,他前头那武夫当然也停下,身后那乌泱泱的大队也顿时停下。
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侧目看了这群人一眼,他眼里的无情似刀,狠狠的向那一群人剐去。
他虽然没开口,但他的意思却很明白。
‘谁跟来,谁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