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朝设宴接见匈奴使臣的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宫城内用以设宴接待的一座三层殿宇里已经早早地添上了华灯彩饰,殿前匾额上“天上宫阙”四个鎏金大字显得格外华丽庄重。
捧着大小各类御膳贡品的宫娥太监们在殿内往来不绝。掖庭诸司的女官们从丹陛上鱼贯而入,手持册目对着殿内的陈设供给做最后的核对。值守宫城的翊卫军也增派了两倍的人手,分布在宫阙四周严密地巡逻。
整个大殿里里外外,流程繁琐却有条不紊,人员众多却安静有序。
南康郡公府外的正门大道上前前后后停了五辆车舆,规格依次递减。最开头的是郡公王霭的驷马安车,青黑色车盖,车上雕一头伏卧着的黑熊,雄昂气派。后两辆车都是三马并驾,皂色丝条交络在舆座前后——那是郡公太夫人、夫人的车舆。只有最末的两辆车,因着坐的是王氏两姐妹,皆依照郡君的仪制坐的是两马的油軿车。
如此勋贵显赫的车队,在这仕宦聚集的泷阳里并不算罕见。前头不远处的光禄勋李府门前,寿昌长公主的赤罽軿车才叫华丽气派,风头一下盖过了王家。
两家车马一前一后地徐徐驶向宫城,大抵斜阳将坠的时分,才进了承阳门。
王霭率先下车,三两步走到李府的车队间,拍了拍同样是黑色车盖饭、伏熊雕刻的车舆,喊了声:“老李头你下来!”
那车舆里半晌没动静,王霭啧声:“得,老夫今日不同你争论废后不废后,就想找你多喝两杯!”
车帘子这才被猛掀开,里头探出一张瘦削的脸,轻哼:“你想灌醉我?”
“嘁——哪能啊?”王霭举止豪迈,全然没顾得上其他。
没等李尚答应,长公主的车舆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嗽。
“长、长公主,”王霭的脸色敛了两分,做了个为难的表情:“今儿国宴,甭扫兴嘛!”
车上安静了须臾,再次响起长公主沉静端重的声音:“我去章德寻贵妃说会子话,喝不喝酒的,我没看见便是了。”
王霭一听这话,才爽朗笑笑:“还是长公主大方。”
赤罽軿车领了一众随从往后宫的方向去了,李尚从车内探出头来,确保自己的夫人走远,这才弯腰下车朝王霭走去。
李尚十分好奇,压低了声悄然问道:“带的什么酒?宴会散后咱俩好好喝两口!”
王霭一把揽住李尚的肩,神秘兮兮地露出怀中的酒壶给他:“九酝春酿,汉室御酒,百来年啦……”
“嚯,老王头大方呀!”
两个大老爷们分赃似的交首窃语,全然没顾及身后的两家女眷。
王始没耐得住性子,让封玉搀扶着下车透风。她抬首望了眼面前高大巍峨的太极殿,熟悉的记忆再次浮现出来。
历年来出席国宴的都是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们,有资格随行的只有他们受过朝廷诰封的正妻和嫡母。可今年不同,因为皇帝要在宗室世家女中挑选合适的和亲公主,便首肯了子女们随行赴宴。
出此之外,鲜少出入宫闱的王始恐怕很难再有机会履行计划了。
运出皇太后,只有今日一次机会,绝不容许失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外裳拢得更紧了些,生怕露出里头的两层黑色中衣。
李府车队末端的舆座里,帘子被缓缓掀开。一双灵动张扬的眼眸轻轻打量了眼王始:“可是傻的么?”
王始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车里的人是在与自己说话,随即“啊?”了一声。
李琼见状,低声咕哝道:“果真是傻的。”她柳眉纤纤,语气也十分的刁钻:“你闪开些,挡着本小姐的路了。”
“你怎么说话的?”他们二人的站位离这位李家二小姐的车舆还有好几步距离,何来挡路?封玉觉着眼前人是有意刁难,正要替王始争执。
王始却叫停了封玉,她从来不屑与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精力。更何况眼下她有计划在身,不愿惹是生非。
可李琼不依不挠,她横瞪了眼封玉,出口张狂:“你个区区仆俾,能值几两银子,竟敢与我争辩?”
王始对这个李琼最是了解,上一世她以死相逼要嫁给太子魏琰,如愿以偿后却因秉性乖张而早早被魏琰冷落。她天生傲气,经不住冷宫寒凉,最终选择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原本的王始不会同情她,只是可怜她。而到了现在,却是厌恶她。
如果此时与李琼正面冲突,必然不会有好的收场,王始心中自有利弊权衡,她将封玉护在自己身后,并没有过多理会李琼的恶语相向,转身准备上车。
李琼的气被王始憋的无处可撒,更加恼怒,朝王始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仓皇鼠窜。”
“李家二姐儿若是这般没有气度教养,与那区区几两银子的仆俾又有何区别?”王家车队的末尾,王嫱慢悠悠掀开车帘,斜斜睨了眼李琼,脸上无波无澜。那番话自她口中道出,却因她通身清冷的气质而显得尤为凌厉。
这句反讽犹如一壶油泼在了李琼的心头火上,她怒而下车,蹭蹭两下提着裙子走向王始主仆二人。李琼不敢拿两位小姐出气,便抬手一送,将封玉猛地推倒在地。
“哎呀!”封玉身上本就有着旧伤,如今这一着地,痛得脸色惊变。
阵仗闹起来,惊动了王高氏的车舆,舆上的帘子只是轻轻一掀,看了眼动静,又合上去了。
“你!”王始这下忍无可忍,她正要发作,却听耳边一阵风声呼呼。下一刻,李琼也被推搡在地,李家的仆俾们惊呼着涌上前来。
王嫱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舆,她稳了稳身子,站定下来,瞟了眼坐在地上的李琼,冷声警告:“襄城王氏的人,是你能动的么?”
王始看得呆了,封玉也看得呆了,就连王嫱的贴身丫鬟檀玉也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一向恬淡清高的王嫱,竟然会对别人大打出手?
李琼眼中的泪光盈盈,她恼得满面通红,经此一推搡,更是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闹声惊动了前头的两个老头,他们惊诧地回头望了望。王霭沉下脸问:“怎么回事?”
王高氏自车舆内挑帘探头,朝王嫱低声斥责:“阿嫱,怎么如此无礼,还不向李二小姐赔不是?”
没等女孩儿们回应,一旁的李尚打起了哈哈:“无妨、无妨!小儿玩闹罢了,哪有不摔跤跌倒的?”说罢,他朝地上的李琼道:“琼儿,不许胡闹。”
李琼吃了哑巴亏,还想发作。恰此时,众人的身后响起一阵清朗的嗓音:“二位郡公怎么不进殿入席?”
话音乍起时,王始和李琼的呼吸都是一窒。
是魏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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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仪,讳琼,字玉露。父光禄勋李尚,母寿昌长公主。成王妃妹也。元成元年,聘为婕妤,再进昭仪。”
——《晋书·后妃列传其十六·惠帝李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