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姬酒肆的浓艳热闹不同,醉云酒坊里陈设雅致精巧,环境清幽,专卖清甜果酒,尤其适合女子出没。
还在晚膳时分,酒坊里酒客稀少。王始独自坐在临街的高台雅座上,身前独酌一瓶青梅果酒,面色微醺。
她慵懒无力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街上的某处,酸涩的回忆再一次被酒香勾起。
上一世。
匈奴来朝议和的国宴上,匈奴使臣求娶和亲公主。大殿之上的皇帝将目光冷冷投向了王氏所在的席位,出口应承,答应将从王氏的嫡女中挑选一名,封为“秦乐公主”,远嫁匈奴。
而彼时宴会之上,方才还在斗嘴打骂的王氏姐妹面面相觑了一眼,沉默了。
整个王家,连同皇帝尊位边的王贵妃都沉默了。
国宴之后,她看到妹妹王嫱的院子里媒人进进出出,直到沾红带喜的纳彩礼抬去王嫱的院中时,她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
她至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父母选择了留下妹妹王嫱,而将她推去匈奴和亲的路呢?
甚至,她还是嫡长女。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寒冷彻骨的夜,自己跪在母亲王高氏的房门前磕破了头,也换不来母亲的一丝心软,一句解释。
于是,她夺家门而出。就是在醉云酒坊的这个位置,她埋头在好友荀柔的怀抱里,拉扯着成王表哥,喝得烂醉如泥,失声痛哭。直到太子魏琰急急赶至,留下一句“天下太平,苍生无虞”,将哭得不省人事的她横抱离开。
她初以为是在劝她此行匈奴是为天下苍生做功绩。愤愤如她,窝在魏琰的胸膛前怒骂着“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直到泪干声哑,她恍然大悟。想起了“天下太平,苍生无虞”的后半句,才是魏琰真正要说与她听的。
“韬光养晦,远交近攻。”
王始再一次找到魏琰,红肿的杏眼里已然是孤寂决绝:“王玄惊想做一回自私鬼,与心上人举案齐眉,不想孤身远赴大漠,做史书寥寥一笔。”
……
再往后,便是她不愿意重提的伤痛。大抵上一世的种种祸端,都源于此了。
王始捏起酒杯,往喉咙间吞灌酒浆。清酒不封喉,拿半辣不辣的液体浇在心头,是闷闷的痛。
“好一个‘天下苍生’……魏长玺啊魏长玺……我多么脆弱的时刻,也被你拿去利用……呵……”
她自言自语地又酌酒一杯,可斟到一半,那哗啦而下的水流变成了细小干涸,直到“滴答、滴答”,一滴不剩。
她踉跄摇摆地起身,推桌拿盏,脚底生滑地要去楼下续酒。
可不知怎么走着,身子好似不听使唤一般,恍惚间,她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走入人堆中,冲着为首一人摇了摇手中的空酒壶。
“小兄弟,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
那群人坐在座位前鸦雀无声,一个个瞪着眼睛看向她。王始心生奇怪,冲着为首的男人葱指一点,也不知哪里来的狠劲,吼着声:“给我续酒,听见没!”
她吼话一出,桌上顿时一阵“铮铮”的器物撞响声,王始权当是自己气势磅礴,吓坏了这群小辈,过不一会儿,有人取下她手中的酒壶,换上新的一盏。
她满意地嘿嘿笑来,一边抱着酒壶,一边自言自语地转身:“这一生呀……我要当兼济天下的‘秦乐公主’,才不做什么卑躬屈膝王贵妃!”
她晃晃荡荡地走了两步,身后突然响起男人有如巨钟撞响的粗沉嗓音,中原官话中还夹杂着浓厚的胡语口音。
“秦乐公主,你的买卖想怎么做?”
**
“哗!!”
兜头而来的便是一盆凉水,直直泼在王始的头上,惊得她倒吸口气,猛地睁开眼。
她的面前,正坐着三个彪形大汉,留着卷曲红褐色的毛发,虽然身着中原服装,却还是难以掩饰他们的怪异长相。
眼角余光所见的四周环境,已然不再是醉云酒坊里了。看陈设布置,像是在驿馆客栈中。
“你们是谁?!”
王始满眼惊恐地瞪着眼前的汉子们,她的手腕脚踝处,都被麻绳紧紧捆住。
那些汉子还没有开腔,从他们的身后响起那个有如撞钟般的浑厚嗓音:“也不瞒公主,我们来自匈奴。”
三个汉子纷纷退散开,一个身形魁梧高大,巍峨挺拔的男人朝她走来。
“匈奴?”王始打量了他们一眼,一个个浓毛粗皮,的确长得很“匈奴”。
一旁有人向王始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匈奴来朝的主使节,左部帅赫连大人。”
王始顺势再打量了眼这位“赫连大人”,他正蹲坐在自己面前,眉宇间是一副凶相,光是与他对视一眼,就叫人浑身害怕。
王始强行昂起头颅,拿着腔调,一副“公主”的做派:“既然口口声声尊我为‘公主’,哪里有捆绑公主的道理?”
赫连畅权作充耳不闻,慢腔慢调:“方才公主闯入我等酒桌,说要做笔‘买卖’,臣等想问一问公主,是何‘买卖’呀?”
王始眉心紧拧,莫名其妙问出声:“什么买不买、卖不卖的,我去喝酒,自然是花钱续酒了!”
那几个大汉互相对视,眼神交流了一番,转看向她:“公主喝多了,什么都忘了?”
王始不耐烦起来,将暴躁公主脾气装得淋漓尽致,她跺脚喊到:“疼!疼疼疼!我能记得什么呀,你们是谁我都不知道,莫名其妙把我绑来这里,要是以后我和亲去了匈奴,一定弄死你们!快放开我!”
汉子们好一阵费力地翻译完她的中原话,确实有些忌惮。他们将目光投向为首的男子,只见赫连畅死死盯着她,稍一凝神,抬抬手放开了。
王始被松了绑,拍拍衣物正要起身离开,又被大汉们拦住。她飞瞪了眼,提高嗓门斥道:“你们还拦着我做什么?”
赫连畅手掌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转对王始时,通身凛人的气势教王始差点绷不住。他褐色的眸子微微一狭,端详着王始,仍有怀疑:“中原公主出行,怎么不带几个侍卫随从?”
王始心知他是在怀疑自己是个冒牌的,毕竟一国公主,即便是为和亲而册封的,出行也要有仪仗,衣着也要有讲究。哪像她,穿着的衣服是在野外深山上磨损玷污过的,就连背上还有拓跋邕缝缝补补留下的痕迹。
她吞了口水,鼓足气势:“怎么,你们匈奴还未正式提亲,陛下也还未正式册封,我天性逍遥自在,不喜有人随从,不行吗?”
说罢,她将蔑视一圈在场的几人,咂嘴:“若不信,泷阳里东区南康郡公府大小姐王玄惊,去问问。”
赫连畅学着中原礼节,拱手道:“秦乐公主性情直烈,很有我匈奴女人的丰采,来日必得大单于宠爱。”
王始打了个哈哈:“行了行了,我可以走了吗?”
那几个大汉终于不再阻拦,亲自开门,放她出去。
望着王始离去的背影,几个匈奴大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低声与赫连畅交谈:“大人,她当真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赫连畅面有阴霾,他的目光紧紧攫住王始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最好是没有。”
使臣驿馆外,王始收起了桀骜跋扈的“公主”做派,一扫脸上的茫然嚣张,脸色一沉再沉。
她什么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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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布多单于,汉名赫连畅,父匈奴左部帅赫连考。少失怙,慕容育任左部帅。征和十六年,诱慕容育乱晋,世宗镇之。畅暗与世宗通投,匈奴大败。单于诛慕容育,以赫连畅为左部帅,使持节,来朝议和。”
——《晋史·匈奴列传·赫连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