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窗外的月光透过床幄漏在王始的脸上,恰恰洒进她迷茫的双眼里。
晚风飒飒地吹过,卷挟着冬日里彻骨的寒凉。可她仿佛忘了冷,大肆张着窗,任由冬风席卷进屋,浩浩荡荡地掠夺一圈,搜刮着屋内最后一点暖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嚏……”
她这才回了神,将衾被往上提起,裹紧了露在外面的脖子。
银白月光冲淡了夜色,整个闺房浸染在了深蓝的色调中。
偶然有几条树枝被余风拂动,抖了两下,那斑驳的树影留在衾被的一角,也抖了两下。
本以为是一派恬淡,可那树影却越抖越烈,隆冬里光秃秃的枝干在猛烈的摇摆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不知摇了多久,那如癫瘴般疯狂摇晃的树影忽然停了下来。
整个庭院里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
王始死死盯着月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地砖上的树影,那诡异的摇摆晃动紧紧绷住了她的神经。
忽地!
那静止不动的树影中闪过一团黑影,王始顿时吓得喉间一涩,连吞口水都来不及,方才闪过去的那团黑影又闪了回来!
这回,黑影滞留在了光影的正中间,开始由小变大、由短变长,直直拉伸到王始的床榻边。
“哐当!”
“哎哟!”
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了瓢盆碰撞声和小儿痛呼声。
闺房内的灯亮了起来,王始手中握着灯盏,朝窗下的那团黑影处一照,裹着身上的被子就是下榻猛踢:
“你胆子肥了,敢吓唬我!”
王缕生生受了拳脚,又是“哎哟”一声,委屈地蹲在窗下的角落里,两手捂着被踹了的屁股,白嫩粉圆的小脸拧巴作一团,骨碌碌的眼珠子直勾勾瞪着王始,“呸”了声,嫌弃道:
“我是来关心你的,你竟然还踢我!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始走到小儿跟前,将灯盏搁在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拧了拧:“有你这么来关心人的吗?”
王缕被这么一拧,似乎很是习惯了,装模作样喊了两声“疼疼疼”,旋即又“嘿嘿嘿”地狎昵一笑:“我想你被祖母关了起来,定是无聊得紧,这便来替你解解闷……你看,你这不就不闷了!”
王始无话可说,扯放下拧着耳朵的手,握起灯盏放回床榻边,整个人又缩回了床上。
王缕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很乖巧地摸到床榻边,掀起王始的被窝一角,猫腰钻了进去。然后从被窝的阴影里探出一个圆轱辘的脑袋,伸手掰了掰王始耷拉下来的嘴皮,两只眼睛闪着光:“始姑母,你在生祖母的气吗?”
王始低头看了眼被窝里的侄儿,那双熠熠的眼眸,像极了幼时记忆中的兄长。
她摇了摇头。
小王缕的眼中,满是疑惑。
王始啧声:“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
“大人还偷小孩衣服呢!”
还不是整个王家,就你一个男丁,阿爹的衣服不敢偷,便偷你的呗。缝缝补补改一下尺寸,穿上去正合身。
王始轻拍了一下王缕的脑门,语调中带着气:“不就偷你一件衣服么,还要找我阿娘告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至于这么小气嘛?”
“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下手至于这么重嘛!”王缕冲她做了个鬼脸,显然还在记恨屁股上的疼,“明明是我阿娘找你阿娘告的状,你阿娘责骂你,你该去找我阿娘,怪我做什么?”
王始被这一通“你阿娘”、“我阿娘”绕得晕头转向,索性也不再追究。
只是恰好说到此处,勾起了王始的记忆,她低头搪塞:“好了好了,错怪你了。再问你,你的封玉姐姐下午挨了那些板子,现在情况如何了,你有没有看到?”
小王缕在被窝里思索了片刻,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什么也不知道,那你过来干嘛?”
“给你解闷呀!”
“……”王始被自己的侄儿闹腾得哭笑不得,却也无计可施,一时间便没话说了。
“哦对了,”本已窝回被窝里的王缕突然冒出一个脑袋,顶着被子,满脸兴奋:“我听你的话,今天让阿才上街时特地绕到豫章郡公的李府去看了,西南角的老树上啥也没有,别说是鹅黄色绸带了,昨夜灯会掉下来的天灯,连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王始一拍脑袋。自己光顾着盘算眼前的局势,却忘了昨夜上元节与她一起私逃出府的荀姐儿了。
多亏重生之前的自己在出府前特地嘱咐过王缕帮这个忙,那鹅黄绸带便是她与荀姐儿交流的信号:如果荀柔平安无事,便张挂绸带示意。
听王缕这番话,很显然,荀柔回了李府之后,还是出了事。
她的心里,迫不得已又纳入一层盘算。
王始摸了摸侄儿的脑袋,颇有些肯定的意味:“算你还讲些义气。”
王缕遭此表扬,小尾巴顿时上了天,只见他从被窝里挣了出来,跳下床榻,一手抓握着别在腰间的“宝剑”,一手撩起披在肩上的“战袍”,学着祖父王霭的模样,捋起长须,一副慷慨激昂的气概:“我王家男儿个个忠肝义胆,壮士有应,言出必行!”
王始被逗得乐了,缩在被窝里“咯咯”笑起来。
这头王缕的声音刚落,正等着王始的附和捧场呢,那头不远处便传来嫂嫂王元氏的一声咆哮:
“小兔崽子,给我回来!”
王缕顿时闻音色变,刚刚翘起来的小尾巴顿时垂了下去。只见他身形一颤,便作起壮士赴难的表情,神色凝重地朝床榻上的王始抱拳行军礼,埋首道:
“侄儿此番身赴凶险去了,万望始姑母保重!”
王始已然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强行忍住,装作一副应景的虚弱模样配合,冲他艰难伸出手去,抖着音叮嘱起来:“缕儿千古一将,却容我徇一番私情,定要平安归来。”
王缕被这般配合,更是戏上加戏,夸张地抖着唇,那声“诺”字卡在齿间半晌,愣是没说出声。
等到王始心急了,却如泄气一般,苦着脸:“始姑母,依我阿娘那脾性,王大将军我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王始自然明白他口中的“阿娘脾性”,也随之塌了戏,撇撇手让他尽早回去。
王缕不敢再多耽搁,转身就要朝门外走去。刚一转身,便被王始叫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窗外。王缕十分上道,轻车熟路地爬上窗台,一个翻身便出去了。
王始窝在床上,此时的月光已经从她的衾被一角移开,她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魏琰、荀柔、拓跋邕,还有今天的姑母、皇后和司马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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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缕,字纂匀。襄城人也。武昭皇后之侄。祖霭,晋开府仪同卫将军。父攸,晋司隶校尉。缕少聪敏,自幼尚武。”
——《周书·列传第十二·王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