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没有灵魂,或只是纯粹的肉体,要是从此跳下去后,上不了天,也进不了地,那岂不是只留下一摊烂肉,任由腐蛆蚕食,最后的归属又是何处……”
演员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檀香木地板,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但演员们依旧习惯轻轻地踏着。因为,实际上演员和剧场都是一样的,一样地孤单,一样地哀愁。
“好人能上天堂,恶人是否就该下地狱呢?像自己这种既不离经叛道,也不替天行道的市井愚众,死后又是怎样的下场呢?”演员在舞台上交替着舞步,随着音乐,疯狂而孤独地舞着,舞着,舞着……黑暗之中,还有更深的一层黑暗,让人心灰意冷的黑暗。郭国承认,他现在被这种黑暗笼罩着,更加得颓废了。他把矿泉水从头顶倒下,弄湿了头发,弄湿了衣服,然后自己欣赏着自己颓废的化身。演员的动作很强烈,水珠洒在脸上,眼珠被水珠弄湿了,甚是苦涩。
胡乱猜测,着实让他对死亡充满恐惧。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也许就是人类可以用思维来控制自身的行为,而动物,只能任由本能的驱动,展露弱肉强食的本性。看着舞台上迷离的变换和轻柔的唱词,郭国的思维又开始运转起来,有熟悉的人,有过的事。尘封的记忆,瞬间像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一呈现。思绪飞转,怀念以前美好的童贞,无忧无虑,天真得不知天高地厚;想念以前的知己,倾听彼此的心声,无话不谈;怀念起死去的,劳累一生的母亲,还有苦难的兄妹。戏里那一张张熟悉亲切的面孔,纵然此刻阴阳永隔,但在演员表演的牵动下,竟也不会感到那么遥远。郭国头脑中不时出现的美好向往,渐渐随四面八方涌现的将要覆盖苍天的乌云,慢慢地吞噬掉一切记忆杂念。突然觉得,此时的心,像浩瀚无穷的宇宙一般安静,如同数千米深的海底般纯洁。郭国仰望布满灰尘的戏台,吊顶竟然露出久违的笑容,幸福快乐地张开了嘴。
思想一刹那间得到了升华,感觉就像自己正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那风吹草低牛羊肥,又像置身于浩瀚无穷的宇宙中,感受着俯瞰地球的渺小和美丽。当你看到天上白茫茫的雪花纷飞落下;当远处传来牧羊人幽幽惬意的笛声;当你看见快如闪电的流星雨划破无边无际的苍穹;当你发现世界就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脑中,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剧场,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可悲的身世,忘记了那段曾经因频频失业而流浪街头的日子。那是段刻骨铭心的凄惨时光。现在忘了它,忘了自己以前落魄的生活。
“谢谢你的观看。”那是一个男人很温柔的声音。郭国整理好零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看到他,那笑容很温暖。
郭国的思绪跳回到现实,回到剧场。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仔细地认识自己。原来自己活得又累又倦,像一颗孤独的小草一样,在风中摇摆不定,拼命地挣扎。但他明白,那是自找的。看完这场戏,他突然间特别有种想哭的冲动,但那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后便消失了。尽管如此,还是水花荡漾一样,引起了连锁反应。眨眼间,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在脑海中翻腾涌现。郭国无法描叙那究竟代表什么。
“结束了?”那些奇怪的东西,只像播放电影时快进的镜头一样,快速闪过,令人难以捉摸。只觉得高速运转的头脑,像一台严重超负荷的发动机,随时有瘫痪的可能。那个男孩虽然化了妆,但笑得十分干净,让郭国感觉十分舒服。“是的,结束了。”
郭国抬起头,刚才美好的光景已经不存在。谢幕,这是演员即将来临的前奏。破旧的音响,咆哮着发出能瞬间撕裂屋顶的杂音。电光打在他的脸上,反射出郭国坚韧的目光,但心底并没有丝毫的惧怕。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像是助推剂,促使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令人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郭国紧紧地抓住矿泉水瓶。
“很好看的戏。”年轻演员微笑过后,刚才的尴尬一扫全无。郭国也忍不住赞美几句,“这出戏叫什么名字?”
“诗人的一九九零。”年轻演员说完,又补充了几句,“是场新剧,我师父写的。”
郭国扫视了一下空荡的剧场,他确信,偌大的剧场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惜很多人不喜欢,演得再好也没有人欣赏。”
“台下的观赏者,始终只是观赏者。他们来了,又走了。不过,我们还是十分感谢你能观看我们的演出。”
“小满,小满!”后台有人叫着年轻演员的名字。“快来,准备下一场了。”
“知道啦!”小满向后台应了一声,“我要去准备下一场了。”
郭国连忙点点了头,缩回脚。回想刚才那一幕,他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无穷的回味。
四周遍布华丽的影子,十色旋转灯下的笙歌曼舞,或是凄恻泪垂凝固在瞬间的灯影。脂粉的味道,弥散在剧场里。一张张矜持的笑脸,出现在镁光灯下,精致剔透,无可辩驳,却也只是仓皇的笑,麻木的笑。
郭国一口饮尽瓶里的水。接着,一场新戏又开始上演了。
“让一切罪恶都肆虐在我身上吧!此刻,我慷慨激昂的心,在焦急地期盼着。”突然,演员向苍茫的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那声音,惊天动地,持续不停。
郭国闭着眼睛,默默地享受着上帝恩赐的快感,感受着一切的烦恼在空气中慢慢消散。他甚至哼出了与独幕剧里同样的语调。深情沧桑的唱词,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慰着他时常波澜的心。他开始喜欢这种感觉,希望得到最真诚的爱。那种爱,是不被金钱权力沾染的,是异性之间最坦诚的心灵触碰。只可惜时代的变迁,让世间所有都变得面目全非,一切变得越来越现实。所以,在郭国看来,现在爱情中的人们,只不过是个在演戏作秀的小丑,拿不出真正实际性的东西来。自己只不过是个在永远遵循传统,寻找美丽爱情的原始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很反感电视里的言情剧,虚伪、夸张、幼稚的一切,丝毫都不真实。自从他看到自己的姐姐遇到不幸的婚姻之后,他已经不再对爱情抱有任何幻想。一次次残酷的现实,使他失去了勇气。那段被情所困的日子,对于爱,他其实也不能理解。但郭国觉得,要是有了钱,那就很容易明白。就像人们所说:白头到老,需要金钱来把基础打牢;天涯海角,只是人们美好的幻觉。似乎金钱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为了能满足自身的需求,人不惜成为金钱的奴隶,苟且地活着。
深蓝的天空,白的云在浮动着。风吹过城市中心繁华的街道,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形形色色的戏服上,散发出浓烈的世俗欲望。
郭国踏出剧院,游走于拥挤的人群里。陌生的脸迅速出现,随后又消失。蓝色的衬衫,与他们有着瞬间的纠缠,留下淡淡的,陌生而又浑浊的气味。他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它的成分很复杂,不容易带走,也不容易留下。
萧索的老房子、喧闹的都市、无止息的斗争、阴晦、潮湿、凄凉、苍白、安详、宁静、苦楚、贞洁、虔诚……如水的月光,洒在阳台的地板上。风把郭国的头发吹了起来,翻复着、旋转着、奔腾着。楼下有阵阵声音传来,他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在这样柔美的月色中,嗅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芳馨,他似乎已经有些醉了。醉了,就会做梦。而且,在这样的月色中,做的肯定是个清丽的梦。不错,郭国的确开始做梦了。青的山,绿的水,浩淼的烟波,幽芳的兰,优雅的郁金香,竹松的青色,半山的流岚,一流水波的艳色,水旁独怜的幽草,碧天、柔云、霓虹、霞灿、清风、明月与莹星,遍地的银辉,殿宇的清光。归来,归来就看见了开在心旁的一株清纯的素花。梦,被缱绻的柔风推着远去。然而,再美的梦,也是会醒的。
醒来时,郭国看见寒星点点,在天边闪烁着冷光,随着窗外一排排的建筑物,翻转扭曲了。郭国的心,加速跳了起来。紧张?焦虑?或许是麻木了。总之,空白是唯一留给他的。大脑再也装不了任何东西,眼神始终浮现着的是那颗跳动的心脏,和他沾满血腥的双手。飘累了,只听见耳中一阵嗡嗡鸣鸣,是风的呐喊?还是天在啜泣?风停了,那朦胧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国揉揉惺忪的眸子,周遭是一片黑暗。“哈……哈哈哈”,他兴奋得大笑起来。
“悲痛的伤口,在月光的折射下越来越大。即使在黑夜里,也掩盖不了要结疤的事实。”
“就算灯光再冷,像刀一样刺痛双眼,我也愿意睁开双眼,把赤裸裸的伤口,看得彻彻底底。”郭国心里,仿佛有一只孜孜不倦的陀螺,在不停地旋转,疯狂而放纵。心似乎要从胸膛里奔腾欲出,爆裂一般得撕心裂肺。
黑暗的夜,月、星,连同它们的光辉,都被突然出现黑绸似的乌云遮住了。
在这黑暗的夜中,郭国感到一丝惧意。极目看去,看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个在阳光底下光彩流转的花花世界,此刻,却仿佛被夺去了生命,寻不见半点影迹。光明,是因为没有光明,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黑布似的一片。然而,黑也是一种色彩,世界也还在的。
“呵呵,把灵魂出卖给我,你会解脱的。”
郭国已不再害怕了。幻想似展了许久,却未曾动的羽翮,扑地飞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似乎听见了黑暗幽冥般的声音:揭开了这层神秘的面纱,你会发现属于自己的快乐。
黑暗里的美,会是什么呢?走入了这漆夜里,夜的静,不同寻常。在这样的静里,一个人即便有再多的忧恼也不会烦闷。在这样的静里,人会放下一天的疲倦,去感受心的宁静。渐渐地,郭国似乎感到了夜的脉搏与呼吸,感到了生命进行的声息。似乎成了拥有性灵的一份生命,可以承载自己的欢乐与悲痛,甚至可以溶进生命成为一部分。应该是郭国融入了夜。这无所不容的夜,一切似乎都沉浸在安静的呼吸之中,甚至包括光明。
兔子一下蹦到郭国头上。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包括那些你认为纯洁的东西。”
“不!”郭国大吼一声,拿起身边的一个铁皮盒子冲出门去。
漆黑的夜,使人更添几分惶恐。密布在天上的乌云,跟暮色混成一片可怕的狰狞。午夜的雨“哒哒”地下着。一滴,一滴,强而有力地敲打在窗棂上,泥土上,夹杂着草的气息扑鼻而来。郭国凝视空中的浮云,看着它化为雨水时的哭泣。他哭了,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这声音穿刺人心。刹那间,在郭国身后踏过的足迹处,开满遍地的花红,红得诡异,红得让人窒息。泥水与雨水丝丝缠绕,如吸附血液的鬼,撕扯身上的每一寸伤口,一块一块地撕了下来。它们都在流血,流着沸腾的血液。郭国看呆了,直到雨水模糊了双眼。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这时,郭国看见了光明,见到远处隐约的萤虫的微芒,见到这片黑暗中仅有的光辉。光明是可以穿透黑暗的。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不可能永恒,只要生命存在,人们总会等到黑暗后的光明。
郭国笑了,笑得眼睛都累得流出汗水。漫漫的长夜是容易熬尽的,月与星此时也在散着光明,却被黑暗包裹着。
然而,他又感到兔子的呼吸了。
“黑暗的夜,原来也这么容易亲近。只要你用你的灵魂,用心去感受,肯定能感觉得出的。夜和白天比,只是没了光明,世界却还是那个世界,并没有任何的改变。既然白天和夜同是一种存在,光明与黑暗又有何区别呢?”兔子像个粘附在郭国身上的幽灵一样,出现在泥泞的小道上。
郭国低头走着。水泥路上有几条已死的蚯蚓,身上有被轧扁腐烂的痕迹。兔子突然从郭国头上跳了下来,带起的冲力,将郭国手里的盒子打翻在地。
盒子被轻巧地撞开,华华丽丽的照片残片,瞬间被撒了一地,好像一场肃穆的葬礼一样,落在郭国脚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让郭国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各种各样的眼睛图片里,还有一个充满妖冶的郭国。血肉的交合与缠绕,像枯老的藤蔓,就那样没有节制地缠绕着。他囚禁的记忆被完全释放,试图忘记的记忆唰唰地都回来了。
“嘿嘿,人身上最美丽的东西就是眼睛,不像血管里流淌着的浑浊血液,那味道总带着一股世俗的铜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