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少不更事,年幼的郭国跑去拉开了门闩,然后用力把那扇漏风的木门拽开。一瞬间,竟被本来习以为常的冰雪激了一个冷颤。那些大片的雪花灌进房子里,然后落在郭国的黑棉裤上,开始慢慢溶成了雪水。“娘,好冷。”
娘睁开眼,还是满目的黑暗。只有火炉内未燃尽的泥炭,依旧闪着赤红的光晕,发出轻微的声响。或许是探身时受了凉气的缘故,娘把头埋在被子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而后,不由得又一阵,似乎有无限的哀怨和焦虑。
郭国用力地顶住风雪,把木门插好,“娘,我饿。”
娘咳嗽的声音,震得郭国心里发颤。破棉被的一角露出的棉絮,已经旧得发黑。“国儿,家里又断粮了。”
“过年队里发的粮食,爹又拿去换酒喝了?”郭国快走几步,走到柜子边上,熟练地掏出空空的粮食袋,用力地抖了几下。
“要不,去跟你二叔借点吧。没有粮,咱们娘俩过不去这个年。”娘咳嗽的声音更加剧烈了。
郭国失望地把粮食袋塞回柜子里,强忍住空胃的反抗,走到床边,“没人会借给咱们粮食了。这个村子能偷的都被大哥偷了。谁也不会相信咱们了。要是大姐跟二姐在的话,该多好。”
“作孽啊!作孽啊!国儿,苦了你了。”娘边说着,泪止不住地掉下来。郭国却没有哭,也许是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也许是他的心变亮了。在那个年代,郭国就已经知道,哭,是最没有勇气的表现,泪水也换不来别人的同情。
天冷得似乎要把人的骨骼冻成冰棍。郭国走到窗台前,看着邻居家的老母鸡躲在柴垛下,一动不动,小鸡仔却欢快得在院子里奔跑嬉闹。玉米秸竖在墙角,风过处,便“哗啦啦”地响上一阵。厨屋里浓浓的烟雾,从屋檐处溢出来,慢慢地向空中蜿蜒升腾。“呼哧,呼哧”的拉木箱声,灶膛里柴火的燃烧声,以及时不时折断柴火的声音,让郭国的心更加冰凉了。
那个时候,郭国就想这样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地进入一个空旷的世界。那个世界,无论是肮脏的、纷扰的、罪恶的、抑或是干净的、简单的、善良的……只要睡着了,一切都不再与自己有关,梦里不会再有饥饿。
“如果饿了,就来帮忙淘米,等会一起吃饭。”年轻人的一句话,把郭国又拉回到现实中。
年轻人手里的水和着米,机械地流淌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郭国的头,如同被裹上了一层保鲜膜,昏痛欲裂般,渐渐地侵蚀他的思想,让其变得朦胧。模糊中的记忆在不断闪现,又不断隐匿,一切都是潜意识在作祟。
“看你发呆了好一会了。别愣着了。”年轻人又叫嚷了一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郭国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些记忆,却又一次被封在深处。他挽起袖子,接过了年轻人的淘米盆。
生火,做饭,然后机械地填饱肚子。人生看起来复杂,但细细算起,也无非是吃、喝、睡。
夜晚,窗外飘着丝丝细雨,轻而无声。低度的灯泡,散发的光芒照着潮湿的地面,反射出昏黄的颜色,让郭国的心情不禁又寥落起来。收音机里有主持人幽幽的声音和伤感的背景音乐,和着满屋子弥漫着寂寞的空气。
郭国点燃一根烟,开始猛吸,直到呛出眼泪。一根又一根,浓浓的气味,弥漫在他们周围。肠胃的不适,带来大脑的冲动,在刺激的痛苦中,甘愿那种负面的伤害蔓延开来。郭国只听到自己远去的呼喊与破碎的记忆,在空空的黑暗中虚无地游荡着。
“你叫什么?”年轻人边仔细地调试着那个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边问着郭国。
“郭国。你呢?”
“刘浏。你是干什么的?”
“医生。你呢?”
“无业游民,或者说是考古爱好者也可以。”
两个陌生人机械地问着,同时又简单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好像这个社会的开场白,变得永远那么直接,最后吝啬得连你好也都省去了。
刘浏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挂在了床前的衣架上。“山村僻野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要是你觉得无聊,就早点睡吧。”
郭国就着昏暗的白炽灯光,看了一下手表,“我没有这么早睡觉的习惯。”
刘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破旧的喇叭里,放出的依旧是“嗞嗞”的声响。
郭国站起身子,在不大的房间里活动了几下,也脱下衣服上了床。
“你打算睡了?”刘浏躺在床上,仰头闭目。
“嗯。”
“要是半夜里听到什么动静,可别起来。这里不怎么安全。”刘浏把安全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是在刻意地提醒着郭国。
“知道了。”
午夜醒来时,郭国睁开双眼,环视周围,黑夜的恐惧代替了原本的平静。没有光的暗,穿透着静谧的苍凉。往日看过的那些剧情,在脑海中再一次徘徊,沉淀。恐惧逐渐地隐去了,随之而来的只是淡然的思愁。这里已经没有白昼的不安,灵魂得以放纵地去随心所欲地沉沦。郭国翻了一下身,眼前的一幕,跟自己当初想的一样。刘浏却不见了。
郭国起身,穿好衣服,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把大号的手术刀。直觉告诉他,那个叫刘浏的年轻人,心里确实装着某些不可告知的秘密。他还是决定自己亲手揭开。
夜凉如冰水,郭国在这个冥冥灭灭的夜里走着。在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后,郭国手里的手机灯突然灭了。他把上衣的拉链拉到最高,包住了整个脖子。大风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啃噬着郭国的外套。只听见周围的风在咆哮,歇斯底里般的。
他厚厚的大头皮鞋,踩在干硬的大地上,麻木而昏聩。眼前的路,变得雾气涟涟,恍如地动山摇。周围枯树上滴下来的水珠,从领口掉进郭国的衣衫,渐渐触及肌肤,冷得浑身发颤。郭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手术刀。刀刃在月光里闪出耀眼亮丽的寒光,郭国把它藏进袖口里。被吹乱的头发,在风中散开,丝丝缕缕如纠缠的恩怨。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地闪在月晕里。枝桠粗粗的倒影,投射在干裂的大地上。
风刮得更大了。周围阴阴的枯树林,荡满了蒙蒙雾气。远处的光亮,努力地透过沙雾到达地面。灰黄的沙土,也着上了一层鲜艳的赤色,犹如刚离开身体不久的血液。远处站着一群人,他们的衣摆和头发,都在随风飘荡,如同春天软风中的细柳。
“刘浏,今天家里来了个生人?”远处的那群人中,好像有人提起了郭国。
“嗯。好像是来探亲的,好像又不是。他只说他以前住在这里。”说话的声音确实是从刘浏的嘴里传出来的。
“咳咳。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留生人过夜。这样会坏了规矩。”郭国从说话人的口气中,听出这个人已经身染重病。
“知道了。二叔,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就留他过了一夜。”刘浏在解释着什么。
“好了,好了,别说了。让二叔静静地待一会吧。”
远处的那群人,突然停止了说话。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郭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声,随着呼吸的节奏,规律地起伏着。蓦然,从这万籁俱寂中,缓缓流淌出什么声音。从朦胧到清晰,由轻缓到湍急,像涓涓的溪流,却又大气一些,似雄浑的涛声,却又细腻一些。
他们在等什么?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郭国,已经站不住了。虽然穿着厚厚的风衣,但是他还能感觉出,冷风就像是一把一把细细的小刀,透过衣服间的空隙,狠狠地刺在肌肤上。
“二叔,是时辰了。您该……”突然有人说话。
“呜呜。”又像是有人在哭泣。
“都别哭,这是喜事。”随着这句话的呵斥声,哭泣声渐渐停止了。
“二叔,您该入土了。大仙给您算好的日子和时辰,不能拖延。”听着传来的对话声,郭国好像明白了什么,身体像处在冰窖里而瑟瑟发抖。
“二叔,我还是觉得,您不该这么草率,毕竟……”好像是刘浏在极力地挽留。
“咳咳。你知道什么?大仙算好了。我该活多久,就活多久,一刻也不能耽搁!”
郭国吃惊的神态冻结在脸上,好像是树木、山谷、天空以雷霆万钧之力砸在他的头顶上。
幽冷的月光,孤零零的山头,竖着一条白色的幡子。墨蓝墨蓝的天空,挂着许多闪亮的星星,晶莹得犹如许多哭泣的眼睛。近处挺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它们的枝杈生得很夸张,在月光的抚摸映照下,留下魍魉一般的影子。
巨大的棺木,被众人抬到早已挖好的深坑内,接着便是沙沙的埋土声。郭国亲眼目睹了这荒诞野蛮的一切。郭国再也想不出其它词语来形容了。在这偏僻的村庄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或许就该像当初,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
郭国闭上眼,任往事在心间流泻。那种疼痛与麻木,不亚于刀刃在肉体上划出的寒芒。周遭一片黑暗,寂静无限蔓延,世间似一个黑洞,没有边际,无法逃遁。
在一条大公路上,郭国拦截到一辆墨绿色的公交车。他跳上车,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再见,告别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他要回到那个城市。那个城市里,有着苍白的天空、污浊的空气、还有流浪的白云。而白云的心里,居住着很多很多的雨滴。在夜晚风起的日子里,雨滴就会夹裹着尘埃,全部坠落,掉到人间,享受瞬间迸溅的绚烂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