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狠狠得一下,保安用力地踹着孩子,口中的叫骂声开始加大。他旁若无人地抽打着瘦小的孩子,偶尔路过的行人,只是歪头看一下,便继续行走。郭国从他们木然的表情中,看出的是冷漠。他们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谁也不想管这闲事。人们都怕惹事,像是躲着瘟疫一样,躲着这个孩子和保安。人性的麻木,是否是这个社会的倒退?
打骂还在继续,那个孩子跪在地上,眼泪已经开始不听话。保安满意地笑了。原来冷漠的表情,也会有笑容暗藏。
郭国觉得有些不舒服,挺直身板,扭了扭酸疼的脖子。
“长点记性,快点滚!”保安冷冷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冷风中,只有郭国木然地看着。看着那个孩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郭国打亮了自己的手机,荧光照在那个孩子的脸上。短短的碎发,分明的轮廓,精致的五官,像个完美的艺术品。郭国伸手去触摸他的头发。柔柔婀婀。发梢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小小的水珠里面,饱含着故事的蜿蜒。
“孩子,你怎么不回家?”郭国关切地问着。
那个孩子恐惧地看了郭国一眼,被冷风吹得皲裂的皮肤上,汗珠也慢慢被吹干。“我,我没有家。”
“没有家?那你家人呢?”
“死光了。”孩子坚定的语气,甚至让郭国都十分惊讶。一个没有父母,没有家的孩子,是如何活到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让郭国想到自己。自己虽然有家人,可是,他们却一个个地离开了自己。离开时的悲凉,仍然让他记忆犹新。
“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那你多大了?”
“不知道。”
郭国无限惋惜与怅然地叹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去收容所吧。那里会收留你。”
“不,他们会打我。”孩子一步一步挪向垃圾箱。
郭国清楚地看见,孩子乌黑的小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没偷东西。”孩子开始往后退。那只攥着东西的手,也被他藏在后面。
郭国十分无奈地说道:“我没说你偷东西。”
孩子把手慢慢摊开。半块长着绿毛,有些发霉的馒头,映入郭国眼帘。“你就吃这个?”
“嗯。如果我不捡,也会被别人捡走的。”那个孩子像得了个宝贝一样,把那半块馒头藏进自己破旧不堪的蛇皮袋里。
郭国站在那里,看着他继续半趴在垃圾箱里翻找着。在那一瞬间,郭国迷惘了。一把在黑暗中被孩子引燃的火炬,迸发出绚烂的光芒,照亮了自己的心,也让他燃烧得酣畅淋漓。郭国上下翻着口袋,像那个孩子一样翻找着。终于,在他几乎要把自己口袋翻遍的时候,他找到了自己的钱包。
“给,孩子。去买点吃的吧。不要在这里找了,会吃坏肚子的。”郭国一只手抓着皱巴巴的钱,一只手扶在孩子肩膀上。
“给我的?”孩子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郭国在里面看出的满是少不更事的纯洁。男人的理智,在到达心里的路被打通之后,就会变成一团浆糊。
“拿着吧,别再流浪了。如果需要帮助,我给你找个家。”郭国拿着钱的手,依然停在半空中。
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却怎么也不敢接。“真是给我的?”
郭国笑了一下,拉过孩子的手,把钱硬硬地塞到孩子的手中。“拿着吧。”
“我会报答你的。”一直以来,郭国都认为,金钱是肮脏的东西,能用肮脏的东西来回报的东西,一定不会是好东西。孩子高兴地收拾起了蛇皮袋。郭国听到他的笑声,有种平和而贴近心脏的气息爬进了身体,在皮肤,肌肉,骨骼,内脏里,血液般地穿流,又有像潮水轻轻地打在脸上的感觉。郭国开始觉得有些失落。他只透过路灯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看着孩子远去化成的那跳动的缕缕光线。只知道那孩子身上迸发出的某种东西,丝丝缕缕,似乎要彻底地融化自己。可郭国却不知道是什么。
时光更迭。年末,南方的冬天时常阴雨,连续好多天瞅不见太阳的微笑。郭国站在小屋的窗台边,远处的空地里,零散得有几根玉米秸秆,仍傲然挺立着,似乎向人诉说着什么,又似乎与自己宿命的季节抗争着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一种信念的表达,就像青春期的孩子固执却可爱。
岚打开橱窗,林笑的衣服都已经被郭国拿走。满满的衣柜里,就只剩下自己的衣物。她在几个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寻找着林笑留下过的痕迹。她穿着林笑曾经穿过,带有灰色格子的拖鞋,来回不断地走动,听鞋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她反复地告诉着自己,在这里,男人曾长久地存在着。岚用手去抚摸着挂在墙上的男人的照片。郭国安静地注视着某个角落,不去发出任何一点的声响。她感觉到了,自己将永久地失去那副犹如茂密森林一样忧郁的眼神。
郭国虽然知道岚听不见,可是,他依然用着厚颜无耻的表情说着谎话。边说着,边在空中划着一个走子。“他走了,带着别的女人离开了。”
岚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宣泄。她在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墙壁上放大的照片,泪水沉甸甸地坠落,成为了模糊的印记。
郭国慢慢走了过来,一只手轻轻扶在岚的肩膀上。“他真的走了。让我来照顾你。”
岚豆大的泪珠依然点点滚落,滴在郭国的肩头。悲痛的伤口,在晶莹泪珠的折射下越来越大,即使在心底里也掩盖不了要结疤的事实。在郭国的灵魂深处,他始终隐隐觉得:我的选择是理所当然,是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他甚至不会因卑鄙而褪色,不会因无耻而变质。但是,肮脏会把这一切给抹黑。爱情和利益搅在一起,爱情就会被玷污。一旦被现实诱惑,侵入,立刻就会变质、腐烂,最后粉身碎骨。他和岚也是这样。
“岚,你听不见我说话,但是我希望你能看懂。”郭国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十分精美的卡纸,放在岚的手中。
郭国为岚轻轻抹干眼泪。细长的手指,将卡纸层层打开,上面是郭国清秀隽永的字体。“雨后的邂逅,我深深地迷恋上了一朵花。厚厚的花壁,透露着微微的乳黄,修长的花身,轻裹着塔形的花蕊。我迷醉了!醉倒在这一片片美人肌肤般润泽的花瓣,和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之中。”
“强烈的占有欲竟,使我产生了邪恶的想法。我妄想着,将这片清幽占为己有。邪念的驱使下,我伸出双手,捧着花儿轻轻得将她折下。‘啪’,我仿佛听到了花儿低声的抽噎,像婴儿离开母亲怀抱一般,惊恐、无助。”
“花儿,不要哭泣,我会给你更多的阳光,更多的水分。我只是想留你在身边,悄悄得为我盛开而已。”
“我双手紧捧着花身,急促地奔向住所。在一个玻璃瓶中给花儿安置了新家。”
“我疼爱地抚摸着花儿柔嫩的皮肤,心里不由地产生了阵阵快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花儿美丽的容颜。”
“可是,我却错了。”
“不久,花儿稚嫩的身躯开始变得憔悴,原本水润、光泽的面容开始变得衰老。我惊慌了,不停地换水和爱抚,企图留住花儿正在逝去的朱颜。可一切都已无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地将花儿的生命抽走。无助、痛悔。”
“花儿死了,只留下了几片枯萎的花瓣和一个光秃的花蕊。我终于体会到,极爱与伤害碰撞的滋味。花儿本应该静静地绽放在枝头,可我却用自己的私爱,将花儿提前葬送在了玻璃瓶中。”
“沉痛的我,带着忏悔的心情,将这死去的美丽拾起,重新放回到属于它的自然之中。但愿这已逝的花朵,能够化作一个美丽的精灵,来年重放在枝头。”
还未等到岚看完郭国的内心独白,郭国从背后一把抱住岚,把她摁在了沙发上。一个瞬间,岚感觉到紧裹在自己身体里化作血液的物质匆然破裂的片刻,她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比孤独更加孤独的啮噬。只是一道隔绝的帷幕,她挣扎着,无力地挣脱。那抹殷红,滴落在沙发上,一滴,两滴,又一滴。经历了人生的百态,静谧而又深沉,迅速得在表面绽开,墨红,墨色的血。在那个白底色,黑色斑点的沙发套上,像是留恋玩耍,意犹未尽的孩子,渗透着绯红色的血迹,像是寒雪中顶立的梅花一样。岚清楚地看着那个规格化的形状,代表着自己被拥有的形状。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正开始在反复地失去和得到中演绎。郭国就是她的整片森林,而她是被包裹呵护的小岛。
睡眼朦胧间,深蓝色的窗帘与风在缠缠绵绵,应该说是风把窗帘有声有息得猛烈吹起。风吹起的时候,他们会心照不宣地离开彼此,风停止的时候,他们又会默契地相遇。冬天的清冷,在肆无忌惮地流淌。淌过深蓝静脉,忽然之间热血沸腾,乱了心底的宁静,弄得岚也要歇斯底里地呐喊。深色窗帘被夜色渲染得深沉而静谧了,久久不能平息。
仿佛一夜之间便形若枯蒿了。岚所有的憔悴和无法掩饰的泪痕,让郭国贴切地感受到岚的脆弱与敏感。岚的心开始滴血,洒落在沙发的处子之血仿佛滴落在心扉。它殷红的玫瑰花瓣,正伴随着悲痛的节奏,在他心里跳舞。它一边跳,一边慢慢地盛开,越跳越快,越开越鲜艳。它的舞姿,凄美得令郭国肝肠寸断。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岚,郭国感到前所未有的负罪感。自己害了林笑,只因为他在偶然间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触及了自己的伤痛。自己同时也害了岚,把他所向往的美好,变成了一根乌木,黯淡得令人沮丧。郭国看了一眼蜷伏在床角的岚,她就像个小猫一样,单纯、无邪。她不懂自己为了得到她所作出的事,这就是仅仅所谓的爱情。
郭国穿好衣服,连续地抽着烟,什么都在想,却什么也没想。他的思维,在清晰和混乱中不停地游走,始终无法找到固定的坐标。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仿佛把自己置身于烟雾中,才可以暂时摆脱现实的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