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歌家族人在极北的绝境中屹立了四千年。
有一种坚韧顽强的精神生长在他们的血脉里,从最早的祖先一直延续到今天。
天咫城就是一种见证,四千年来经过数次修缮重建,终于成就了如今遗世独立的姿态。它像一条酣睡的巨龙,盘卧于绝景峰腰间,不时睁开眼睛审视人间百态。
蓝色结界内的城堡风和日丽。为了提供家族数百人的生活必须品,一组专门的辎重队每隔一季就把霜月森林之外人类世界的造物运送上山,除此之外,还有将近千人的侍从长久生活在城堡内,负责家族成员的饮食起居。
大人物们没时间操心打扫、耕种、煮饭之类的琐事,这并非高傲的缘故,使命使然。
一旦出生在这个家族,就意味着命运已经被设置了一个终点。
无论经历怎样的路途,最终也只能献身于守护封印的事业里。四千年来,族人来来去去,相似的故事反复循环。
景玄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循环中毫不起眼的一点。
他躺在床上,平静的注视穹顶,纷繁的绘画讲述着先人征战八方魂狩的故事。历史不朽,他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传奇。
思绪飘回几个时辰之前,禾寰族长的一声令下中断了他和修川的对决。
族长的两个儿子,霄阳和飞霖分别从背后制住他和修川的脖颈,海觉在中间单手抵住他的一拳,背后长剑出鞘挡下修川的镰刀。
巨大的冲击波溃散在五人之间,三位大人瞬间爆发的灵力将两兄弟包裹其中,景玄在闭上眼睛的瞬间看到修川躺倒在飞霖怀里。
胜负未分呀,也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玄,午饭准备好啦,今天特地煮了清鱼汤,你最爱喝的。”
高挑少女推门而入,她晶莹的眼睛冲着床上的景玄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刷子似地扑扇着。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精致的盖子,鱼汤的香气就溢了出来。
“快点!下床来!丽柏姐姐为你看过病了,她说你只受了些皮外伤。”
女孩一边推开房间的窗户,一边急急忙忙地招呼景玄,“只有很严重的伤才能破例让你在床上吃饭,现在,哼,你可别想。”
“托莉雅姐姐。”景玄客气地冲她点头施礼,掀开被子从床上慢慢挪动下来。
不知道谁给他换上了丝绒睡衣,这料子很柔软,飘着一股香气,是从山下运过来的。
好像察觉出了景玄的怪异,托莉雅对他解释着:“丽柏姐姐来为你治伤的时候,我和她一起给你换上的衣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种宽松的睡衣!估计从上一次辎重队上山就一直压在箱子底下,放了这么久不太暖和了吧?等一开春,我让他们再带些好东西上来。”
“嗷。”景玄含糊的回答了一声,把头埋在碗里掩饰着自己的不好意思,他已经是十四岁的大人了,怎么还能让两个姐姐替自己穿衣服!
托莉雅和丽柏是来自山下的普通人,确切的说,是被抛弃的孤儿。
长老们把她们从人类世界带到天咫城中,使她们免受颠沛流离的苦难,待她们成人以后,便在城中做工报答。城里的侍从,大多都有着如此身世。
其实只要侍从们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家族。长老们会负责料理好去处,让他们随着最近的辎重队一起下山。
但谁会做那样的选择呢?原本注定无亲无故的可怜人,明明在这山上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谁还愿意回到那个将自己无情抛弃的地方?
景玄从来没有把两个姐姐当做是仆人,对他而言,她们更像是老师、是伙伴。
丽柏温柔的像风,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明媚微笑,她从小就在祯岚院学习,老师们都说她的医术资质比王歌本家人还好。
托莉雅是热情活泼的性子,一双尤为灵动的眼睛总是能洞穿景玄的一切心事,她爱讲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关于山下的奇异见闻之类,其实那些都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风景。
不一会儿景玄就把丰盛的午餐吃得一干二净,他饿坏了,从前一天早上到现在他几乎都没吃过什么东西。
一股热流从胃里蔓延到全身,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这才注意到托莉雅那双一直瞪着他的大眼睛。
“今天怎么不讲故事?不开心么?”景玄有些忐忑地问,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了姐姐难过。
“怎么会,”托莉雅摇了摇头,那笑容让景玄一阵毛骨悚然,“我是想让你再享受一下最后的悠闲时光嘛!”
景玄听的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海觉大人来吩咐过,等你的伤一好,就去找他学习灵术,到时候你肯定忙的不可开交。”
托莉雅表情平淡地说着,眼睛却瞥向一边,景玄猜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所以他故意等着不接话。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时间,直到窗外的风把房间吹得微凉,托莉雅才气鼓鼓地对景玄说:“要学灵术就得住在五大院里,那里不能轻易出入的,你几个月才回一次主塔楼,过不了多久就把我忘啦!”
“忘不了!怎么能忘!”
景玄答得焦急,生怕慢了一分就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意。“姐姐对我最好了,五大院离主塔楼又不远,我没事就会回来的。要是海觉大人拦着,我就偷偷溜回来。”
“哼,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长大就是个花花公子。”托莉雅轻甩墨绿色的长发,脸上一副嫌弃的表情,心里却有些暗暗的欣喜。
“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海觉大人说你刚刚获得灵力,要很多时间摸索消化,这几天我除了送饭就不打扰你了。”
她起身收拾起食盒向门外走去,回头看了一眼景玄,又不放心的嘱咐道:“但是你收拾行李走的时候,可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放心吧!”景玄不假思索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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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院坐落于天咫城东区,是整个城市里最至关重要的核心区域,从东西南北中的方位上看,分别是负责镇守魂狩的驱星院,负责家族后勤补给的农丰院,负责全员医疗健康的祯岚院,负责情报收集和科学研究的天策院以及统筹管理全族、发布命令指挥行动的枢机院。
景玄看着眼前这一片连绵起伏的雄伟大殿,只觉得一股严肃的气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外围的楼宇低矮,盘旋向内逐渐高耸起来,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
清一色的蓝靛琉璃瓦重檐光鲜亮丽,鸟翼般伸展的檐角勾勒出优雅的曲线,雕刻着走兽飞禽的斗拱穷尽错综之美,庄严中不失细腻。
他穿越殿前的广场,眼看着殿门近在咫尺,一条碧玉河流却横亘再前,水似不深,也不湍急,但似乎不应跨越而行。
正当他为无路可走而犯难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殿内传来。
“王歌·景玄,王歌·孤夜原之子,前来五大院学习灵术,升起浮桥,准许通过,殿内不得喧哗,驱星院门口待人接引,不得随意走动。”
这声音尖细难听,阴森森的像是被吊住了嗓子,不禁让景玄心里发毛。
小河内清流向上涌起,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它们看似没有底座,却并不随着水流波动,好像有一股神秘力量非要把它们定在原地。
景玄小心地一探脚,踩住一块石头稳了稳身形,确定结实牢固,然后才一步步向对岸挪去。
下了桥便是一排青玉石阶,锦鲤石雕嵌在路中,两旁是一尊尊瑞兽雕像,栩栩如生,仿佛向他颔首致意。
殿前驱星院三字高悬,门口处空无一人,后殿里隐隐有钟声传来,但是没有人招待,景玄不好入内,只得放下住宿的行李在前厅来回踱步。
没一会儿,一个人影从照壁后闪出来,正是唤他来学习灵术的海觉。
“你怎么在这,东门卫没传你进来么?”海觉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景玄向照壁后面走去。
“这里气氛太庄严了,我怕随意走动坏了规矩。”景玄先见了礼,然后向海觉解释着。
“什么狗屁规矩,”海觉把眼睛一翻。他和禾寰族长一样都是一副为老不尊的架势,但脾气却火烈得多,“都是自家人,要那么多规矩干什么?余伯那老东西也真是,天天教你这些有得没得。”
景玄一声轻笑,并没反驳什么,老人的做派让他觉得亲切。
等出了前殿的后门,景玄才发现这驱星院内另有玄机。
外观上仿古代东方人设计的宫殿,内里却像仙家居所一样瑰丽。巨石在云海中沉浮,楼宇建筑其上,不知名的藤蔓将一个个仙岛串联起来。
更远处的风景在雾气蒸腾下显得不那么明晰,几处高阁脱云而出,凸显一副超凡的姿态。
“怎么样,喜出望外?”海觉幽幽地开口,语气里似有些得意。
“嗯,这里很美。”景玄由衷赞叹,除了主塔楼之外,他几乎没怎么去过城里的其他地方,“我以为会像主塔楼里那样昏暗一些。”
“以前确实是那个样子的。”
海觉把半个身子探出檐廊之外,回头冲着景玄炫耀着:“太压抑了,让人不舒服,所以余伯上山以后,我们就一起设计了全新的五大院。
这些连在一起的浮岛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魂锁器,它能从封印周围汲取泄露的魂狩灵力,维持这样一片生生不息的景象。”
“您也懂魂锁?”景玄问。
“那我倒是不会,但是我懂建筑,算是个人爱好。近四百年来天咫城的重建改造都由我负责。余伯帮了大忙,设计了很多城市用的魂锁器,所以天咫城才不至于比人类世界的建筑落后太多。”
景玄惊讶地挑着眉毛,他总以为家族在任何方面都遥遥领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海觉大人所说的话总是能打破景玄的固有认识,他的眼见和学识都让景玄敬佩不已。
“我也可以去人类世界么?”景玄有些期待地问。
“当然,用不了几年你就要下山历练,接触普通人的机会很多,日子也精彩些。当年我和余伯就是在山下结识,算算已经过去四百年了。
现在的家族,不比以前,人人都眼高手低,觉得山底下人没有修行的天赋,把他们发明的东西也都当做歪门邪道。
这想法太没见识。井底之蛙看到一角天空,便自以为了解了全部模样,如此闭塞,迟早会出问题。”
海觉的眼里闪过一抹忧色,掩盖在他那副讥讽表情之下,他已经长到了最睿智的年纪,对家族的弊病早早看穿。
景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听着这话很有道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族人不顺应发展。老人快步向大院深处走去,他没有细想并步跟上。
两人踏上一座浮岛,一前一后走着。这座岛并非最高,在众多岛中只居于次席,但面积广大,站在中间望不到边际,因而尤为显眼。
海觉指着一片古朴建筑,对身边的孩子介绍道:“这里是重天楼,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楼里没有仆役,吃穿用度都靠自己,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是同学,其余的都是老师。我特地把余伯请了过来教导你魂锁之道,这倒不是家族要求学习的科目,但他说你很有兴趣。”
海觉大人事无巨细地叮嘱着,连在何处取水,何处洗衣做饭都指点得明明白白,直到把景玄领到住处,他的言语里才没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意味:“玄儿,启灵仪式之后,你便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沉下声音,神色郑重:“我们一族的命是不同的,没办法假装普通。老人们劝人的时候,总说要‘活得不厌其烦,死的鞠躬尽瘁’。我却觉得,只要心里没有杂念,怎么活着都很通透。”
杂念,景玄把这个词在脑海中反复读了几遍,把这番没来由的话没放在心上,只当成长辈例行的教导,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脑子里都是今后修行的故事。
“好孩子,先歇息吧,后面的日子会很辛苦的。”海觉颇有深意地感叹,转身离去。
既来之则安之,景玄环顾四周,隐隐有些激动,这房间很大,清净的让人觉得别扭。他躺上床,舒展身子,头顶已经没了主塔楼那些雄伟雕画,但其中的故事却在空白的天花板上一一演绎过去。
我会成为最优秀的伏灵师,他想,意念微动,四色灵力便在手指间流动起来,一瞬间绽放成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