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最慵懒静谧的午后时分，结界里恰到好处的日头挂在半空，满城一片悠然。因此突如其来的火光闪现时，就吸引了尤其多的目光。
数十道灵觉从城里各处延展开来，想看看究竟是谁闯下这桩祸事。灵力低微的景玄自然感知不到这些微不可查的试探，但他早猜到这么大的场面必定会引来众人瞩目。
等他返回燃尽的塔楼，留在原地的三人表情各异。
余伯被四起的烟尘熏得狼狈，再没了往常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满脸乌黑，素白长袍被飞射的碎石打得一片破烂，正尴尬地向闻声赶来的海觉大人解释着什么。
少女安澜一脸嫌弃的表情，似乎还在责怪景玄弄巧成拙，她看到少年从空中遁离，也就不再为他的安全担忧。
诺文则是失落。这似乎是好事，至少他不再如峰顶初见时的一潭死水，神态里细微的波澜正是心中期许的最好印证。
景玄回身看了看被灵力牵引而行的四颗灰色球体，包裹在外的灰烬冷却凝聚，形成一层坚硬壁垒，将灼热的重灵石浆液保护其中。这便是你的新生，他想到。
浆液在球壳中悬浮，巧妙的灵力控制让它们不与满是杂质的外壳接触，这手段精细十分，景玄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
走到近处，裹着厚重狐裘的海觉迎面上来。景玄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一阵发毛，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回应。
“海觉大人，我……”
“我都听余伯说了。”
老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根本不等少年把话说完。他对眼下这件事本来就兴致缺缺，见没有人受伤，更是懒得多发一语。城里多得是地方，毁了一座塔楼，再为老友寻处安静地方便是。
他忽然看到景玄身后的四颗灰色球体，这种新鲜玩意才合他的心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其中宝物。
只见老人纵身跃至景玄身后，袖袍展开，露出一双爬满皱纹的双手，指尖泛起微微青光。他在每一个圆球上挨个轻点，崩碎声响起，石壳应声破裂，露出一片金黄光芒。
热流四溢，空气中波纹涌动，浆液在半空中沉浮，不断变换着形状。
“看来跟着青泽，确实能学到点东西。”
海觉缓缓点头，很欣赏景玄的灵力控制，四团液体纯净无暇，显然没有受到一丝污染。他转头望向余伯：“快来吧，就要凉了。”
余伯并不答话，他正站在诺文身旁，低头在伤口处绘制着繁琐的图形。魂锁器并非寻常机械，除了精密的结构，还必须刻印相应的咒文。
一支简易的羽毛笔在余伯指尖灵动飞舞，墨水不知是以什么材料制作，刚刚落在皮肤上，转眼便消失不见，随着一笔勾勒完全，又如出水的游鱼一般显露出来。
片刻之后，余伯两手轻抬，四团浆液聚集一处，被灵力引至身前。
极细的线顺从余伯的引导，如同抽丝剥茧，从一大团浆液中延伸出来。
诺文只感觉热浪扑面，想到这滚烫的融液就要攀上自己肩膀，他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
“忍着点，避火的咒文能保证你不被烧伤，但疼痛难免。”余伯有些同情地看着青年，断臂再续，哪能不吃点苦头。
诺文轻轻点头，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那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有所泄露。
“来了。”
话音响起，炙热的金丝没入血肉。
疼痛！彻骨的疼痛！
脑海中原本用来转移注意的人物影像，一瞬间被这种疼痛抹成一片青黑。珂珂，猿山，父亲母亲，没有一个能在他脑中留存片刻，只剩一种绝望像山岳一般压来。
“抓住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随着余伯穿针引线，诺文的身体剧烈抽动，他仰头嘶吼，眼睛失神地泛白。
景玄站在诺文身后，双臂紧紧环绕在青年胸口，他能看到有滚烫的汗珠从诺文苍白的脖颈上滑落，用尽力气才勉强钳制住青年颤抖的身躯。
足足用去一刻时间，针脚才终于远离了伤口，金线飞快穿梭，在断臂处织出一片金黄。
新臂的雏形渐渐显露，疼痛消散，但余威仍然让诺文心生恐惧。他闭眼喘息，能听到自己牙缝间的摩擦声，能感受到鼻腔汲取的灼热空气，还有身后那位少年双臂传来的力量。
金线行至手腕，余伯的动作愈发迅捷起来，最先成型的臂端已经冷却，不再绽放炽烈的光芒，转而变成一副平淡无奇的黑色模样。
诺文转头看向景玄，对上少年一脸的温暖笑意。
“谢谢。”他说。
景玄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随着最后一抹金光落成，余伯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又忙于下一项工作。他抓起那只羽毛笔，开始在成型的新臂上写写画画。
“检验成果的时候到了。”余伯有些不安，他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巨大的消耗令他脱力，配合那副表情让众人都一并紧张起来，“慢慢向其中灌注灵力，尝试去感受你的指尖触觉。”
红色的灵力从诺文胸口延伸向臂端，复杂的咒文被这份力量一一激活，如获生命般在整条手臂上窜动起来。
动呀！
诺文想。
他全神贯注在指尖，心里一遍遍给出那个最简单的指令，动呀。
仿佛钥匙终于对上了恰当的锁，又好像顽皮的孩子终于被母亲抱在怀中，新臂的手掌微微颤动一下，紧接着，五指并拢，稳稳攥在一起。
“成了！”余伯大声叫喊，他欢喜得不像一位老人，虽然立刻就虚弱的跌坐在地上，但笑纹还是在脸上荡漾开来。
“成了！”
“成了！”
景玄和安澜先后出声，诺文激动得面红耳赤，他紧紧拥抱少年，泪水滚落。
还是一群孩子呀，海觉扶起老友，会心一笑。他看着聚做一团的三人，感觉似乎有一道明亮的光，从他们的身影里挥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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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下山。”
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声音回荡着。面容安宁的少女坐在桌前，吐出这四个字，再也不发一语。
她的名字是晖日凌，她是长老飞霖的孙女，也就是禾寰族长的重孙辈，这身份该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如今却遭遇了全族最不公平的对待。
“艾瑞玛城的事，我已经交给了千隆。”飞霖从窗台遥望夜空，手里随意扒拉着攀墙而上的青藤，今夜的结界幻化出一轮圆月，本该是把酒赏景的日子。
“我听了消息，太爷爷亲自下的命令，要所有年轻人都下山去，连重天楼里修业三年的学生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行？”
素白衫的少女神色淡漠，明明没有丝毫愤怒，语气却锋利。
“打仗的时候，又不是所有将军都要冲在最前面。”飞霖微笑着解释，一点都没有因为孙女的质疑而感到恼火。
“现在战争还没开始，也许很快会有，但不是现在。”
飞霖没受这句反驳的影响，依旧伸头在窗外找着月亮，可枢机院的阁楼太密，让他有些辨不清方向。
“家族的战争确实还没开始。”他浅浅地回答，依旧笑意吟吟，“但我们这一脉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
“你总这么说。”晖日凌站起身，她摇摇头，银丝如瀑布般垂落，“可我留在山上有什么用？丞炎那小子不过孤光上境，他都能下山为家族寻找魂狩密文，我早已破入红轮，却还留在山上整日修行，是要我像你一样做闲云野鹤么？”
“不，当然不，实际上，我刚刚想到了你的新任务。”飞霖转过身，两手反撑在窗台上，悠闲地仰身靠向夜空，“我需要你帮我盯紧一个人。”
“景玄？我看你对他很有兴趣。”
她猜测应该是那个少年，当初飞霖让她们姐弟三人去激将青泽，她就觉得爷爷他一定在筹划着什么。
“恰恰相反，”飞霖回答，他不笑了，眼睛里有一道寒光闪过。
“我要你去盯着，要杀他的人。”
少女悚然一惊。
诸多想法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联想到的任何一种可能。
景玄自小在山上长大，和他有所接触的都是同样身为一方镇守的族人。她知道那个孩子为人谦逊温和，除过已经下山的修川，从未听说他与任何人有过冲突。
“怎么会有人要杀他？”
“你找出来了那个人，自然就清楚。”
“你也不知道是谁？”少女有些迷茫了，她相信爷爷不会拿这种事情当做玩笑，既然能有此断言，必然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可是联想起他在家族中的声名，又忍不住生出些怀疑。
“我不敢相信，所以，我需要你再告诉我一遍。”
飞霖眯起眼睛。这是少女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郑重的神色，再也不是以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模样。
晖日凌沉默了，她盯住飞霖的眼睛，语气里有一丝决绝：“爷爷，我们家族派系林立。”
“嗯，怎么？”
“您究竟，为谁效力？禾寰太爷爷？凤明辰院首？还是，孤夜原？”
飞霖摸了摸她的头顶，没有回答孙女的问题，直到目送她出门。
“我们是孤独的。一直孤独。”
他向窗外看去，终于寻见那一轮明亮的圆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