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门外不远处一京郊驿站,由出入京城的官员与驿差换马歇脚的地方,因就在京郊,所以比起其他驿站有更好的设施,这驿站中有客房,与吃饭饮酒的厅堂与雅间。此时的驿丞正恭恭敬敬的让小厮给角楼上的雅间内上酒菜,于冕、李贤、朱骥、吴瑾端坐其中。
李贤率先举起酒杯站起道:“于兄,近日京营事务繁忙,大哥二哥让我代他们送于兄。祝于兄此去杭州府一路顺风。”
于冕端起酒杯躬身谢了,二人一饮而尽。
于冕道:“贤弟也代我致谢两位兄长,如今我虽被任命为杭州府卫千户,却是远离京城,不像你们,贤弟与两位兄长能在京营军中,吴瑾与朱骥也在兵部任职。”
吴瑾道:“于兄你就知足吧!我还想远离朝堂图个清静呢,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后,皇上对王振是言听计从,现在朝中大臣稍有不慎便会被王振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朝中这番景象,你又不是不知。月前刘球刘大人也是惨死在王振的爪牙手里。””
于冕叹道:“唉......我又岂会不知,听说前几日驸马爷因在公主府训斥了一个小太监,就被那老贼以莫须有的罪名把驸马爷关进了诏狱。”
李贤拍桌怒道:“此前便听说了,如今王振老贼祸乱朝堂,把持朝政,搅的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真是可恶至极。”
朱骥压低声音道:“小点声!王振老贼如今他树大根深,朝中六部皆有他的耳目。你不在朝中多半不知,朝中却是有很多官员争相攀附。”
于冕道:“现在朝中能对王振提出异议的恐怕也只有几位国公爷与六部尚书大人了。”
朱骥看着李贤道:“钱姐姐近来可常回来探望钱伯伯吗?”
李贤当然明白朱骥的意思,他是想为何不让钱锦鸾劝说皇上不要王振的谗言呢?
李贤叹了口气道:“唉......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姐姐入宫已这几年,如今一直未曾为皇上怀有子嗣,虽贵为皇后也免不了其他嫔妃背后的恶言恶语,若不是皇上一直以来对姐姐一往情深,她也是......唉......她又怎敢在皇上面前多言,且太祖皇帝明令后宫不得干政。”
吴瑾、朱骥与于冕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时值七月,刚过正午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雷声大作,白昼霎时间如同黑夜即将降临一般,驿站内也掌起了灯,驿丞端着一盏油灯送到四人的雅间内。不一会大雨便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驿站屋顶啪啪作响。
此时吴瑾面带微笑的说道:“看来今日我们要陪于兄在驿站多待一会了。”
于冕道:“不耽误你们的公务吧?”
李贤道:“我在军中尚未有官职,素日里也就是在父兄身旁学一些排兵布阵,训练士兵的法子,并无什么重要公务。”
当年进士及第不久之后,朱祁镇同时封朱骥与李贤同为兵部任职,可李贤无意在朝中为官,却更喜欢呆在军中,便以射柳时太皇太后封义父钱贵时说过让其二子皆为其左右为由拒绝了。吴瑾虽未高中,但身为邠国公府的嫡子,也虽父亲在兵部,实际上并未任职,只是历练,将来好袭邠国公的爵位。
三人目光看向朱骥,朱骥道:“我虽为兵部郎中,如今天下也算太平,素日里也没什么,只是最近......”
李贤接话道:“最近如何?”
朱骥压低声音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如今漠北边疆蒙古各部对我大明又蠢蠢欲动了,频频骚扰我边疆军民。边疆将领已派人几次来报,可不知为何,王振都压住不报。”
于冕李贤都是一惊:“竟有此事?”
朱骥接着道:“因上疏需先经兵部,尚书大人见王振压着不报,便要自行上报皇上。可细细想了还是作罢。”
于冕道:“为何?”
李贤道:“我猜是惧怕王振吧?”
朱骥点了点头道:“尚书大人刚正不阿,却不是怕得罪王振,只是担心如果他自行上报,王振老贼定会在皇上面前将此事大事说小,小事化了。”
李贤于冕各各叹了口气。
朱骥接着道:“此事家父与英国公、兵部尚书邝大人,还有于伯伯都商议过了,需要等待时机联合朝中大臣一同上疏皇上。”
李贤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尚书大人做事周到啊!”
于冕端起酒杯起身道:“来,为我们大明的这些忠臣勇将干杯!”四人站立举杯一饮而尽。
四人说话间,突听驿站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驿丞领着六七个人进了驿站正厅,这几人都是军士打扮,李贤微微推开窗户向厅内看,由于厅内昏暗,李贤四人并未看清来人面目,只听为首的一位进厅便大骂道:“他奶奶地,这鬼天气,淋的老子可是一阵痛快。”
驿丞躬身道:“请几位大人先随小人去房间换身干爽的衣服,小人再把酒菜送到大人房中。”
驿丞将那几人带到李贤他们三人隔壁的房间里,那一行共六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大汉,四方脸面,络腮胡须,略显恶煞,此人身后一直紧随着两人,旁边三人则是脸型窄长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虽着普通军士服装,却也不难看出这三人蒙古人是乔装为普通军士的。不一会,驿丞拿来六件干爽的单衣换上。
那大汉看着那个为首的蒙古人说到:“我的任务是把你平安的带到这里,我们就在这等着吧,公公很快就会派人来见我们的。”
那为首的蒙古人说到:“要等多久?我还要回去向太师复命。”
大汉道:“此前我已派人快马加鞭报与公公了,你不要着急。”
驿丞已亲自端了一席酒菜前来招呼,那大汉道:“你出去吧,没有我的招呼不要进来。”驿丞躬身应了。
屋外雷声轰隆隆的响,大雨下了一个多时辰仍是不见停。李贤道:“看来这雨一时是停不了了,于兄可要晚一些才能启程了。”
吴瑾道:“这大雨恰是给于兄送行,这一路少染尘埃。”
于冕苦笑道:“大雨过后道路泥泞,这尘埃是沾不上了,占上的全是泥巴!”
四人人目光对视一笑。
大雨中,一辆马车驶进院内马棚中停下,从马车上下来一面目清秀且瘦小的太监,他撑起一把油布雨伞站立在马车旁,这时又从马车中出来一人,此人身着纱袍,头戴通天冠,面色煞白,一脸肃杀让人不禁一寒。小太监忙拿着雨伞搞了过去,紧紧跟在身后。
驿丞忙跑过去,长长的鞠了一躬,随着便是一路躬身带到厅内,李贤四人从已被推开的窗隙看清这一幕,四人相互交换了目光,他们四人看出,来人便是宫中的大太监,待那人走近,朱骥看着二人小声的说到:“司设监太监曹吉祥。”
三人便是一惊,司设监太监怎会来这里?只见曹吉祥低头对驿丞嘀咕了几句,驿丞伸手指了指那六人的房间。便随即躬身将曹吉祥带着向楼上走来。李贤不等曹吉祥仰头看来便立刻吹了油灯,示意于冕朱骥不要发出声音,李贤想听听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四人屏住呼吸,耳朵贴着墙壁仔细听着隔壁传来的细微声音。
曹吉祥一进入房间,那方脸大汉与身后两名随从忙俯身拜了下去:“小人石亨参见曹公公。”那三名蒙古人兀自站在一旁并无行礼。
曹吉祥扫视屋内伸手轻轻一扬:“起来吧!”
石亨起身欠了一个半身礼道:“这位是瓦剌太师也先的丞相阿刺。”
阿刺上前行了一个半身礼,曹吉祥还了半礼,阿刺道:“不知王公公为何没来?”
曹吉祥道:“干爹他老人家公务繁忙,特命我到此来见丞相。丞相有什么话我可代为转达。”
阿刺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此次我们为你们大明供了三千匹良马,按市价算应给我们二十万箭,可你们只给我们十万只箭,你们王公公却无故扣了我们一半的箭矢。我想知道为什么?”
曹吉祥冷笑道:“原来丞相此次前来是向我们讨要箭矢来了,干爹说了,你们此次供的并不是良马,都是劣马,换不得那么多箭矢,最多也不过是十万只箭,还是干爹他老人家代朝廷勉强收了这批劣马。你们应该感谢才对。”
阿刺哼了一声道:“我们瓦剌没有劣马,只有良马,王公公这是强词夺理。莫不是造那十万只箭的银钱又进了他王振的口袋了吧?”
此时隔壁的朱骥看着李贤于冕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王振向朝廷报备的这三千匹战马便是十二万两银子。想必那六万两银子定是被王振贪墨了。可让他们惊讶的是,王振居然用箭矢抵扣银子与瓦剌交易。瓦剌人只靠畜牧业为生,没有能力采矿炼铁,所有铁器都是从大明购得的,所以大明对与瓦剌的交易中,尤其的限制铁器的交易,以防他们大量打造兵器对大明边境产生威胁。而王振却偷偷的用打造好的箭矢与瓦剌交易,这不仅是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更是置大明的安危与不顾。
此时李贤想到刘球被杀那晚说王振暗中勾结瓦剌私卖军械与瓦剌果有此事。
只听曹吉祥厉声道:“太师不要胡言,王公公乃是我大明的忠臣,又岂会贪墨朝廷军马的饷银。”
阿刺奸笑道:“哈哈哈......你们王公公还真敢以忠臣自居啊,多年前你们大同的那位李巡抚可还尚在否?”
石亨一惊,猛的看向阿刺道:“你......你?”
阿刺冷笑道:“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是吗?你以为你们大同府就没有我们大汗的眼线?当年你们王公公贪墨大同军饷,却密谋嫁祸他人。这种卑劣的手段在我看来都替你们羞耻。”
隔壁的李贤听到此,突然青筋漏出,怒睁双眼,咬的牙齿咯咯作响。李贤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李巡抚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李铎,李铎被奸人陷害遭王振抓入诏狱,却被王振诬陷贪墨军饷而斩首,却不曾想早在大同他们就密谋陷害父亲了。到底是何人陷害?朱骥见李贤表情激动,却以为李贤为这位巡抚鸣不平,伸手握了一下李贤那紧紧撰着的拳头,示意让他放松,继续听他们说什么。李贤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听着。
曹吉祥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且此事也与军马饷银无关。”
阿刺道:“我对你们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王公公的为人我一向还是清楚的,你们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什么忠臣来搪塞我了。”
曹吉祥道:“我也并非搪塞太师,只是我来时王公公就已向我交代清楚,若是太师此次前来是讨要另外那十万箭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你们的那三千匹马确是劣马,只值十万箭矢。”
阿刺怒道:“果真不给?”
曹吉祥背过身去,并未理会他。
阿刺接着道:“那好,那就休怪我们瓦剌对你们大明不利了。”
曹吉祥哼了一声道:“你们瓦剌骑兵最近屡次侵犯抢劫我边境军民,若不是你们的太师每年都重礼孝敬公公,王公公早就率兵踏你们平瓦剌了。”
原来如此,四人这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也先每年都会以金银珠宝贿赂王振,这老贼为图一己之利,竟陷边疆危难于不顾。
阿刺怒道:“看来我们是话不投机了,想必王公公也不会来见本尊了吧!既然如此,这就告辞了。”
只听一声门响,阿刺与随行二人推门而出,曹吉祥与那方脸大汉也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李贤难掩心中激愤便要推门而出,倒要看看那石亨长什么模样。吴瑾、朱骥忙上前拦住李贤,轻声道:“且不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否则......”
于冕上前道:“贤弟切勿鲁莽,此时还需从长计议。”
李贤气愤之情难掩,挥起一拳砸在门框上,伴随着一声闷响。正在下楼的曹吉祥猛一回头阴沉着脸向那间房看去:“嗯?什么人在上面?”
石亨等一行人随即回头看去,方才他们来时浑身上下滴着雨水,急着上楼换身干爽的衣服,并未留意楼上隔壁有没有人在。
李贤四人一惊。
驿丞立刻在厅内躬身仰望道:“想必又是那野猫蹬翻了油灯。”
曹吉祥冷眼看了一眼驿丞,正欲转身上楼看看,驿丞接着道:“启禀公公,刚才出去那三位......”
曹吉祥一怔:“那三人怎么了?”
驿丞道:“那三人骑马走了。”
曹吉祥没有再上楼,反而缓步走下楼梯,瞥了旁边的石亨一眼:“你也跟着回去吧!”
石亨迟疑道:“曹公公,王公公那边......”
曹吉祥道:“放心,我会在干爹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记上你的功劳。”
石亨躬身道:“谢曹公公,那......在下告辞。”
此时大雨已停,天空也已放亮,方脸大汉与两名随从翻身上马,扬鞭向阿刺一行三人追去。曹吉祥站在厅中仰头看了一眼楼上发出声音的房间,只听驿丞大嗓门喊道:“快些将这位大人的马车牵出来,车上泥水都擦洗干净了吧?”
外面杂役回了话,车马都已擦洗干净,已在门外待命。
曹吉祥被驿丞那一声大嗓门惊扰了一下,回过头瞪了一眼驿丞,顺手抄起大厅中一张桌子上的一根筷子,用力向楼上李贤四人的那个房间的窗户甩了过去,与此同时李贤将依在窗前的身子猛的往一侧一撤,只听噗的一声,那根筷子嗖的穿过窗纸插在屋内的木板之中,直没入了一半,如此力道,四人都是一惊。也就是李贤呀,换做是别人,可能已经被曹吉祥甩来的那个筷子射杀了。
见楼上并未发出异响的响声,曹吉祥甩一下身后的黑里红面披风走了出去。
待他们已远去,驿丞拂袖擦一下额头渗出的那一丝汗,缓步走上楼,轻轻敲了敲门,李贤上前开门,驿丞躬身道:“雨停了。”
李贤拱手道:“多谢!适才......”
驿丞道:“大人不必客气,小人自小便来到了驿站,在此已待了十多年。这来往的大人也多,是善是恶,小人......”驿丞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谦卑的再躬了躬身。
李贤这才仔细打量了驿丞,只见他约莫二十多岁,生的一双浓眉大眼,身材并不高大却显健壮,适才他欲言又止,却是已经表明,他自小就来到这驿站,在驿站待了十年,自然是每日来往官员见的多了,从言行举止上便可分辨出来人是善是恶,刚才他替李贤三人解危为安,自然已是认为他们三人是善,曹吉祥一行是恶了,李贤也不由感叹一个小小的驿丞竟能如此善恶分明,却是比那些趋炎附势的朝中大臣高尚的多,不由的对他心生敬佩,也由衷感激他方才之举。
李贤道:“请问驿丞尊姓大名?”
驿丞躬身道:“小人姓萧名成,适才小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于冕朱骥也都拱手谢了。于冕道:“既然雨已经停了,我也该启程了,三位贤弟,咱们就此别过。”
李贤吴瑾朱骥各拱手送别,于冕坐上马车,车夫赶着马车缓缓向南远去。李贤道:“吴瑾、朱骥,刚才之事非同小可,你我便不能视而不见。”
朱骥道:“唉,但又能如何?我们也无王振勾结瓦剌的证据,不过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会将今日所见所闻告知我父亲与尚书大人。我想他们自有定夺。”
李贤点了点头:“怕也只能如此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回到驿站内与驿丞萧成告了别,骑马回到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