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瑾在和客人们交谈，小夭听见他自称是八丁区的新任治安官……等等，治安官？
小夭脑袋嗡的一下响了，他怎么会是治安官？不会是在行骗吧？
她的心跌入谷底，慌忙捏了捏俞瑾的手，拉着他到了窗边，附耳低言：“你怎么是治安官？”
“三月三号那天，我去应征了，现在我就是新任治安官。”
俞瑾作了简单解释，松开她的手，整了整袖口。
小夭盯他的脸，看表情不似作伪，但……这也太离奇了吧？街对面的普通少年摇身一变就成了治安官，简直难以置信！
“真不是假扮的吗？”她蹙眉问。
“动一动你的小脑瓜，十几岁的治安官，比你更怀疑的人多了去，现在大家都相信，说明我有铁一样的证明。”俞瑾语气低沉。
小夭的脸颊涌起两片红云，好在有厚妆挡住，看不出糗态。
“我、我知道啦！”
她缩着脖子，目光移到别处，正瞥见靠墙红木沙发上坐着的蒋太太，她是个体态轻盈的美人，比想象中要年轻很多。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娇小，裹着一条墨绿色天鹅绒短袖克里诺林裙，软软地靠着一只垫子，她的耳坠是金丝编成的玲珑珠，看起来精巧又贵气。
移开目光，又看到了置于沙发前茶几上的三层点心塔，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点心，夺目的配色和凝脂般的质感，简直像是艺术品。
小夭的目光逡巡于客厅，眸子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奇怪的是，自从进了大厅，紧张和不安就在飞速消退，她变得有些渴望加入众人的谈话，跃跃欲试，想要翩翩起舞，周旋于话题之间。
这些变化自然也逃不过俞瑾的眼睛，他冷哼了一声，带着刻薄与讥诮，心说，人之欲，极声色，穷刍豢，这女人到底与他不是一路人。
小夭迷惑了一小会儿，忽然心有灵犀地摇摇头，想起三小时前，她还在搓洗一只臭袜子，眼前光鲜亮丽的生活不属于她，这是俞瑾打开的一只礼物盒。
她闭上眼，手指在胸前扣紧，默念道：谢谢你，好心的男巫，让我做了一回公主。
不是风化场所的公主，而是真正的公主。
她想起了自己的归宿，提着裙子跑回俞瑾身边，踮起脚在耳边询问：“你带我来不止是为了吃顿饭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
俞瑾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对这个女孩略有改观，他侧过头，压低声音说：“看见窗前站着的穿着湖绿色喇叭袖翻领外套的夫人了吗？她是片林区治安所书记官的太太，你去和她搭话，打好关系，晚餐结束后她会留你玩牌，你就向她介绍我。”
片林的治安所与八丁区不同，不设治安官，只有所长和书记官，选拔方式也不是应征，而是类似公务员考试，考校的是对法规的熟习程度、管理和逻辑能力，所长和书记官都不是变异人。
俞瑾倚着墙，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那边，小夭已经和书记官太太搭上话了，两人似乎挺聊得来，不时掩口轻笑，身体倾斜，耳坠也随之晃动。
“你说话细声细气的，就像一只云雀。”书记官太太冬萱称赞道。
“那么太太一定是百灵呢，其实，我就是被太太的声音吸引过来的，还没看到人，美妙的声音就沁进心里去了，像是吃了一大勺蜂蜜柠檬冰沙。我穿过人群，哇！就看到一位大美人……”小夭嘴巴很甜。
冬萱咯咯的笑起来，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胳膊。
果不其然，她邀请小夭晚餐后去公馆玩牌。
“好呀，但我要征询一下我先生的意见。”
小夭冲少年招招手，他便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了，这种召之即来的感觉让她有点暗爽。
冬萱打量着少年。
干净利落，边幅修饰得一丝不苟，虽然晚礼服是租来的，不太合身，还有几处洗不掉的浅淡污渍，但他的古典优雅的气质太过醇厚，以至于让冬萱感觉到了惋惜，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穿着出自大师之手剪裁合身的衣服。
“我姓俞，俞瑾，忝任八丁区治安官一职。”少年欠身致意。
“好年轻！”冬萱的眼睛亮起光芒。
晚餐在一张长餐桌上进行。
蒋邛又晴端坐主位，手肘支在桌上，热情地介绍道：
“这次晚宴食材里的蔬菜和水果都是从附近的‘青佃’运送过来的，距离摘下来还不到四小时，在此要感谢‘农业联合’的支持，还有美食鉴赏家，《农观》片林分社的主编柯燮文先生的建议……”
小夭的拘谨感已随着融入气氛消去大半，手指用力，切割盘子里的鹿肉，三成熟的肉块内部是一种果冻样的浓郁暗红，她用叉子楔入肉块，放到嘴里缓慢咀嚼，齿颊留香，嘴角涌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她感受到了丰厚的幸福，她喜欢这一切，喜欢眼前的白瓷和金器，喜欢席间洋溢着的欢愉气氛，喜欢关灯后散发着温润火光的银烛台，喜欢壁炉上放着的新鲜玫瑰，喜欢空气里弥漫着的浓厚熏香……
俞瑾凝视着盘子里的鲜红鹿肉，无端地想起了老乞丐。
“真恶心。”他在心里念了一句。
握住餐刀，笔直切开肉排，盘底多了一道铁色的划痕。
晚餐结束后，两人乘车前往励公馆，在冬萱的引见下与书记官励熙星相互介绍。
书记官三十岁左右，眼神机警，留了两撇小胡子，成熟稳重。
他穿着一件灰条纹便服，显出瘦长的身形，抬手时露出掌根一处烧成褐色的痕迹。
励熙星惊讶于少年的年纪，也对他的治安官身份表示了怀疑。
“我听说治安官具有进化的特征，冒昧的说一句，您的特征好像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俞瑾卷起半截袖子，展示了铁铸般的筋肉和奇异的白色花纹。
“天哪，太神奇了！”励熙星赞叹道，“您还是这样的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俞瑾谦虚了几句，就和在座的几个人玩起了牌，小夭不懂怎么玩，不过众人很乐意教她。
牌玩得很尽兴，俞瑾故意输掉了几个银元，结束后牌友们离开，佣人进来打扫，而他留到了最后。
“熙星兄，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子，透明贴片展示出排列整齐的雪茄，商标是一行艺术字签名，这是‘高新食品’的商标……
波尔舍247驶过街道，小夭凝视着车窗外的夜景，晚风奏着清冷又甜美的音乐，清冷是星光，甜美是路边商店里热奶油泡芙的香味。
她有点痴呆了，思维像是陷入糖浆的虫儿，缓慢而迷惑地挣扎着。
等到返回最初的服装店，脱下绸面长裙的时候，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她抽噎着，彷徨不已。
俞瑾已换完衣服，走过来叩了叩更衣室的门。
“回去再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耳朵。
哭声停止了，随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了出来。
俞瑾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柔荑，轻轻用力，牵出了后面的女孩。
“妆哭花了。”他说。
小夭挡住脸，别过去，“你只会说四字短语吗？”
俞瑾对这充满勇气的顶撞略感惊讶，并惜字如金的没有回答，去前台交付了小票和两个银元，拿回订金。
回去的路上，小夭不时地偷瞧一眼身边的少年。
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却又咕咚一声咽了回去，手指绞着小提包的带子，心情愈发低落。
又闻到了长街上淤泥的臭味。
小夭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上了台阶，推开板房的门，入眼是陈旧颜色拼凑成的灰色幕布，像是火盆里的余烬，叫人心里升不起一点希望。
她颓然地坐在凳子上，如梦方醒。
少年向她走来。
“你做的不错，除了忘记蘸盘子里的酱汁和最后把漱口水当成饮料喝下去外，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他顿了顿，“也帮助我达到了目的。”
小夭刚想说点什么，少年握成拳头的手在她面前张开了。
透明的塑料盒里装着一角蛋糕，看起来特别袖珍，光是点缀的樱桃和奶油花边就占据了它的全部表面，是从沙龙上拿的。
小夭忽然嫣然一笑，端正了坐姿，小腿并拢，膝盖倾斜，像一位高贵的公爵夫人。
她一手托着糕点，一手揭开盒盖。
先咬了一小口，缓慢咀嚼，让绵密的奶油和香味充溢唇齿，一共咬了四口，正好吃完所有的蛋糕，动作优雅娴熟。
而后，她闭上眼，陷入了一种甜蜜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