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崖又开始重建，此时的他们比往日更为欢快，滩涂上的村落很快又初见雏形，比以往更为密集、坚实。几个小孩拿着船棋，穿梭在人群中，唱着海崖特有的出海歌，“浩浩千里，悠悠浮沉，何处来思，何时往归。”他们稚嫩的声音并不适合这首曲子，唱得也有些跑掉，可那歌声确实飘到了海崖的每一个角落，也深深扎根在了他们自己的心里。
李中平重新望向这块靠海的土地，他我从前并不知道放眼望去，极尽海天，是什么样的风景。于是不禁问起身边的人，“听闻海崖出海，常常航行数年，这期间一直是这样的景色吗？”
“大海有着很多张面孔，但经过了久远的航行，每次看到这片土地时我们都会特别高兴。等你踏遍沧洲，回到龙胆谷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情。”戚若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中平一回头就瞧见她明艳的笑容。
“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她把人叫到一旁，神神秘秘地带着往里走。“怎么了？”李中平愈发疑惑，那天因为涨潮匆忙抢救物资的人都已经恢复，出海的人也都回来，海崖的战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哪个门派也不敢来试探，为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戚若娇的脚步十分轻快，“带你去看我们海崖的秘密。”李中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好拒绝，试探到，“是大望斗的意思？”戚若娇点点头，示意他加快脚步，李中平却仍是有些犹豫，“那些无法脱罪的人，真大望斗能同意他们加入海崖？”
“我们海崖一向说话算话，只要是真心想留在这里的人就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海族最早就是这样来的。”与李中平熟稔的其实也就是豪雨门的几个人，其他人虽是一路同行，却并不了解，他思前想后，还是问到，“他们或许是真的罪大恶极，你不怕他们对海崖不利？”
海崖少主的表情颇为轻松，似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威胁“爹说了，不问过往，加入海崖以后，一切按海崖的规矩来就是。”李中平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转头看着远处那些试图融入海崖的人。
“再往里有个避风港，叫定心窝，外面围着岩石看不出来，只有大潮的时候，船才会高过岩石，能够出海，平时什么风浪都打不进。那里可是我们海崖最重要的地方，只有地位特别高和造船技术特别好的人才知道路线和机关，风高浪急的时候他们就会带着大家来避难。咱们这可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才带你来的。”戚若娇一边带路，一边说个不停，与她平日的威严样子判若两人。
李中平不由得感慨，“你爹一回来，你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了。”“平时我得管着整个海崖，现在他回来了，我自然不用担那么重的责任了。你呢，在龙胆谷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从前他也淘气，爹有时候还会笑着说他两句，可自从大哥走后，整个龙胆谷都变了，压抑、沉闷。
接过流凌枪后，他更是处处谨小慎微，担心会伤大家的心，担心做得不够好，在外行走时，又怕的罪人，所有人提起他来，只剩下中规中矩这个印象。“我挺早就出来为至尊堂行走，多是听令行事，和现在自是不一样。”李中平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戚若娇却是不让，“至尊堂对你们真是不公，我爹说了，要是李中勇还在，如今那萧谒不会如此猖狂，至尊堂算是自己吞了苦果。”
李中平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听说过当年的事？”戚若娇略略歪头，“挺早以前听长辈们提过，他们都很惋惜李中勇，觉得他冤枉，具体的我倒也没记得很清楚。”李中平心下一动，想着下次更戚破浪聊天时如何提起这个话题，或许能够更接近当年的真相。
一声响亮的长鸣中断了他的思索，抬起头来，只见几羽毛色鲜亮光泽的海鹰正翱翔在天际。他们明显和平日见到的海鹰不同，有着更为宽阔丰满的羽翼和更为坚利的爪牙，连那眼神都分外犀利，仿佛那不是鹰的眼睛，而是人的双目。
李中平不禁问到，“这也是海崖的鹰？”“这些是野生的，不是我们驯养的，倒是每年都会出现几回，可凶了。”另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言语中带着笑意，“那可都是野惯了的鹰，每年却总要回巢来看个几次。”
“计叔，”戚若娇蹦蹦跳跳地迎上前去，“从昨天忙到现在都没跟你们说上话呢。有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回来给我。”计叔故意停顿了一会，打量着李中平，“堂堂海崖少主，还问人要礼物，难怪别人说你像小孩子。”戚若娇脸上一红，“计叔！”
“好了好了，说正事，你爹正等着呢，想必这位李少谷主也有许多话要说。”计船师指指前面，“你先带他过去吧，一会跟我去清点下材料，大伙在海上又想出新的设计图来了。”“真的啊，”戚若娇立马双眼放光，“我马上就来。”说着便拉着李中平跑起来，弄得对方只能向计船师点头致意，权当是个礼数。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一处窄窄的洞穴，一条涓涓细流从中流出，戚若娇带他小心地踩着岩石往里走，“这摔下去可深得很，你就踩我踩过的石头，来，拽紧我的手。”岩壁很窄，两人挨得又近，几乎要贴在一起，戚若娇的头发蹭得李中平脸上一痒，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脱口而出，“戚姑娘，这，”
戚若娇抬起头来，用少女特有的天真眼神望着他，“嗯？”李中平的脸更红了，才发现他们似乎靠得太近了，可那“不合适”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直要沁出血来。戚若娇忽然娇嗔一笑，环住他胸膛，“怕什么呀，没那么危险。”
少女的手带着轻柔的温度，贴在他背心上，带着他往外走去，李中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跳着，害怕对方听到这明显的心跳声。于是他只能扭过脸去，亦步亦趋地走着，觉得这狭窄的通道是如此漫长。
略微昏暗的光线渐渐散去，露出一片明朗的天光来，四周的石壁把光线反射地明亮却不刺眼，高高的石壁间，是一个天然的圆形水域。想不到总是风暴肆虐的海崖竟有如此风景。李中平还来不及感叹，就被戚若娇拉着向下跑去，李中平这才看清楚了水面上那些小黑点，他们是不亚于出海帆船的新船只。
沿着盘旋的石道往下，就能看清那些船的构造，精妙又大气，几个人正围着倒扣着的船舱忙碌，细细地码板，一旁的材料已经不剩多少，似乎只够这一个船舱。好几艘船都是造到一半，而最高大的那艘还只有几根木头。
有个人正站在下面，带着微笑凝视着眼前的船只，粗糙黝黑的皮肤，却全然没有沧桑的感觉，粗大的骨架却透着一股冷静内敛的气质，既不像个武人，也不像个书生。李中平都不用戚若娇介绍，自然地迎上前去，“大望斗。”
那是对海崖首领的称呼，戚破浪回过头来，仿佛是件一个老朋友般，“中平来了，过来瞧瞧，觉得这船怎么样？”李中平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庞然大物来，他不懂造船，只瞧见用的都是完整的木料，未见拼接，便赞美到，“这船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不错，”戚破浪点点头，“这艘船造得虽慢，却是整个海崖的信念。”他转头盯着李中平，“你可知我们为什么出海？”“听说是厌倦了沧洲的争斗，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李中平挑了传言中最好听的一种，戚破浪却带着三分欣慰，三分嘲讽地笑了起来，“最早，大家并不喜欢出海，茫茫无边的海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陆地，更不知道下一秒会有怎样的风暴。但我们相信，天下不止沧洲这一块地方，我们也不止争斗这一种选择，广阔的天地要靠自己去寻找。”
李中平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想法，不禁多看了这艘船几眼，戚破浪也转过头去，继续说到，“为此，我们几代人都在不断探索。先开船往一个方向，划定一个最远公里数，一边开船，一边放出海鹰探索等海鹰飞一段距离后回来，到了那里还没找到小岛就回来，往另一个方向寻找。这样等于划定公里数和海鹰的飞程距离上都完成了探索。”
他拿出张地图来，席地而坐，招呼李中平去看，“经过几代的积累，我们终于找到几个小岛，以及一些巨大的可以停歇的礁石，再以这些地方为据点，继续使用相同的方法外推寻找，这时，我们会带上更多的海鹰和物资，现在我们只在这两个方向找到了岛屿的迹象，海鹰曾带回来未见过的花朵，但是很远，而且中间没有小岛补给，想要再往前就得有更大、更坚固的船。所以，若娇才会留在这里，收集材料，潜心钻研更高超的造船技术。”
李中平想起初见戚若娇时，她的激进与不近人情，忽然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不过和自己一样背负上了沉重的责任，才不得不成为另一种人。戚破浪收起地图，站起身来，拽了李中平一把，“你瞧这些木料，都是我们苦心经营才从赏奇原手里换来的，已经积攒许久，却还是不够。你会不会觉得这一切犹如精卫填海，徒劳无功？”
忽然抛出的问题让李中平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抬头细看着壮阔的船坞，“我第一次见仁河时，只觉世间不会有比这更广阔的天地了，来到海崖时却已分不清天地，人能做的总是有限，但终究不是一事无成。”
戚破浪没有表露出赞赏或是厌恶，只是带着他转过一艘艘船只，“你来找我是为了豪雨门的事吧。武器、银两，这些海崖都可以提供，只是这事毕竟是守一盟自己的事，海崖不便多做参与，你别见怪。”
李中平没想到戚破浪自己提起这事，赶忙抱拳道，“多谢大望斗，我们如此叨扰，该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戚破浪一把拍开他的手，“如此客气作甚，要不是你们帮着海崖多撑了那一会儿，我们回来不定看见的是什么场景呢。那些愿意留下的就是海族人，你莫要挂心。”
他带着李中平又走了两步，“龙胆谷一切安好？”李中平眼神一暗，哪派出了上铃音会的人都不会太好过，何况一向不擅交际的龙胆谷。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忽然问出了少年人才会说的话，“你们在海上的时候，会想家吗？”
戚破浪只是一笑，“海是我们的信念，召唤我们远航。这里，是我们的念想，会带我们回家。”他带着李中平来到突起的高地上，这里既可以看到定心窝的全景，又可以看到那坚壁之外的茫茫大海，“你看它，一望无际，时而平静，时而凶猛，既可以无情地吞噬一切，又可以带来丰富的资源和希望。我们的苦难和辉煌，都寄托在这翻涌沉默的大海上了。就像这世间万事，并不一定总是你所想的那样。”他见李中平懵懵懂懂，随手拍了下对方的背，“告诉你个我出海多年的独家秘笈，别去想象暴风雨是什么样子，尽管欣赏眼前的美景，海面一动，你自会知道怎么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