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贵在专心。
赵苍岭记起师父时常教导他们的话，神思被逐渐拉回，混乱中涌进的第一抹颜色，是一条细细的血丝。它挂在对面那人的脖子上，好一会儿才被缓缓抹去，成为青砖上刺目的一小点。耳边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干脆、利索，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紧接着，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胸口、咽喉火辣辣地疼，仿佛已被烈焰灼干，眼前也弥漫出一片血色。
他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刀，任何时候，它都最可靠。有谁钳制住了他的肩肘，使他猛得警醒，四周那些惊异的神情也尽收眼底。
李中平这才卸了劲气，去瞧那护院的伤势。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反倒是郑园主，竟满面笑容，“几位少侠真是好功夫，我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护院让大家见笑了。”
那护院怒目圆瞪，伤口十分可怖，却还没倒下，赵苍岭刚想开口，李中平便挡在了前面“贵府的护院武功如此高深，实在是让我们吃惊，承让。”说着朝众人一抱拳，就算是了结此事。不待郑园主挥手，那些护院就自行退去，连青砖的血迹都很快被下人擦去。
郑园主浑不在意，回头想吩咐些什么，“管家呢，怎么自己跑开了？”家丁急忙去找，好一会儿，郑管家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压低身子说了几句。郑园主脸色微变，“来者是客，你去安顿吧。”言罢，他又恢复了惯常的笑容，与众人寒暄几句，才让管事的领几人去外院。
因为刚才的事情，一路上几人都没有说话，连一向不擅察言观色的穆骁勇都沉默不语，时不时瞟苍岭一眼。听说镜堂的暗探都是铁石心肠，怎么看上去这人还有点内疚，真是奇怪，前几天杀那些劫匪的时候也没见什么波动，原以为会是个很可怕的人，现在看着还挺正常的。
管事不断向众人介绍恒园的妙处和花会的难得，没有沾上丝毫阴霾，前后两拨人就像两种天气一般，慢慢挪到游廊，迎面走来一白面书生，面如冠玉，眉目如星，一路踱着方步，见了众人便是一揖，“闲庭有奇遇，问道花语间。”
几人都是习武出生，哪里见过这等架势，都面面相觑，赵苍岭眼神一闪，却没有动作。只有李中平抱拳问到，“在下龙胆谷李中平，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原来是李少谷主，”那人一改书卷气，拿出和郑园主一样的神情来，“失敬失敬，小可不才，在灵蛇镖局充当账房，混口饭吃。”
尴尬的气氛被一扫而空，穆骁勇差点没笑出声来，灵蛇镖局果然是气节全无，亏他们以前还是大派呢。那管事的倒是机灵，抢言道，“老爷常说，咱们做生意的少不得灵蛇镖局，特地请了颜先生来看花会哩。”
“那是自然”李中平连忙接话，“老盟主也常说，各道上来来往往的，多亏了灵蛇镖局。”那账房先生被两人夸得忘乎所以，拉着李中平攀谈起来，向他们介绍四处花卉，忽然话锋一转，“听闻前线吃紧，几位到此可是粮草短缺？”李中平并不隐瞒，“接至尊令，来此借些饷银。”颜书玉喜道，“太巧了，此番剿灭冰鞘山灵蛇镖局也想尽点心意，可惜未有机会上战场杀敌，不如给我们个机会，保这趟镖如何？”
穆骁勇本就觉得他说话失礼，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我们几个送东西，还用人保镖？”李中平赶忙阻止他，“先生见谅，李某非是不承先生美意，只是战事紧急，恐是等不得众位镖师到此。”
“哎，无妨，无妨”颜书玉掏出一沓银票，“小可这儿正好有几张凝露钱庄的银票，与诸位换那箱黄金，如何？”见众人一脸诧异，他又补充道，“不收佣金，权当交个朋友。”这些银票可以去更行城换黄金，一路上自是方便很多，可李中平却抱拳道，“颜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上使要求我们将原物带回。先生这份心意，李某铭记于心。”
“李少谷主何必如此客气，说得小可都不好意思了。这美景当前，却谈论金戈，是我唐突了。诸位，见谅。”他礼数周到，面色和善，看不出半分恼意，继续夸夸其谈，直到院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中平顺势请他进去坐坐，穆骁勇嫌没劲，便借口要跟着赵苍岭去收拾院子，趁早溜了，谭雪澈则一下关上了房门，闷在里头不出来。“赵掌门。”穆骁勇急匆匆跟上苍岭，见他围着院子里里外外地转，也不知在看什么，“这院子他们早收拾过了，不用我们动手。”
赵苍岭回头看了穆骁勇一眼，却见他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只能再度提醒，“我路上说过，不要叫我赵掌门。”“哦，对，赵哥。”前几天没有其他人，穆骁勇早忘了这事，心里闪过一丝不快，觉得这人真各色，不过他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便试着与赵苍岭聊几句。
“听那管事的说，这回可是恒园大小姐亲自操办的花会，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稀罕玩意，单请了园丁照看着，说是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苍岭对这些没有兴趣，只是敷衍地应和几句，穆骁勇却以为他愿意聊天，越说越起劲，东拉西扯的一直说到郑园主靠奇花指引发现金矿的传说。
恒园一向以花草闻名，据说当年郑园主发现此处有奇花盛开，可再回头找那株奇花时却杳无痕迹，于是掘地三尺，发现了金矿，自此发家，几年内就成为巨富，故而在园中遍植花草，以感怀当时奇遇，久而久之，恒园便有了名头。
“你说，这次会不会就是一样的奇花？”
赵苍岭自然不信这些编出来的东西，何况当年白家的事可是有案卷记录，这个故事肯定是郑园主自己编了想掩盖当时的非议。不过穆骁勇打听地颇为细致，有几句倒是真引起了他的好奇。
穆骁勇记不清具体细节，但却能囫囵吞枣，说出那仙花是一株漂亮、纤细的草本，羸弱的花茎随风摇摆，却支起了一朵硕大的花来，就像夜空中漂浮的星星近在眼前。反复强调那是不堪碰折的草本，这就很有意思了。
刚才在园中他就观察到，恒园种的都是低矮的植物，而且都是草本。可如果真是如郑园主所说，下面是寻矿留下的坑，底下的土应该很厚才对，为何只种草本。而且恒园视野开阔，各个院落却自成一体，看不到其他院落内的情况。这样的布局也让苍岭十分在意。
恒园初建时肯定并不是为了吸引宾客，郑老板为防卫斥资巨大，又为什么建这种看不到每个院落情况的布局。思及此处，他追问到，“我鲜少在江湖行走，倒是没听说过这些，只知道他拥有金矿，又喜欢花草，自称园主，没想到还有这种传说。江湖上有很多这样的传言？”
穆骁勇见他来了兴致，忙不迭耍起宝来，可说来说去都是盛传恒园如何好玩的传言，连这园子哪年建的都搞不清楚，仿佛它就一直存在似的。说着说着，又扯到其他吃的玩的，“听说灵蛇镖局一年要在赏奇原和恒园间跑好多次。你说，咱从望雪回去时，能不能顺道去赏奇原玩玩。”
他这么一说苍岭倒想起来了，“恒园与赏奇原同气连枝，商道几乎都被他们控制，无人不给面子。我看刚才那些院子都有自家的仆佣，想必都是来凑热闹的客人。”“可不，”穆骁勇颇为不忿，“咱们累死累活的，这赏奇原还天天歌舞升平的，那些客人也不怕冰鞘山打到他们那儿去。”
苍岭曾经读到过，恒园也是赏奇原一手扶持的，他们虽然表示以守一盟马首是瞻，却始终自成一体，不入盟内，所以至尊堂才会扶植非烟水榭。但水榭的影响力远不如赏奇原。此刻才刚到恒园，就已体会到了几分。“早听闻赏奇原的霜老板颇有手段，你看这恒园，不也是一派悠闲。”
“不就是谁来都投降嘛，还装得事事儿的。”刚说到这儿就有脚步声接近，穆骁勇一副被人抓到他说坏话的神情，拔高声音嚷道，“什么人！”
远处是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小可颜书玉。”穆骁勇轻轻骂了一句，才提高声音嚷到，“干嘛？”那书生依旧笑容满面，“晚宴就快要开始了，咱们刚好同路，就一块过去吧。长路漫漫，有三五知己闲话几句，也不显得这景色单调。少侠你觉得呢？”穆骁勇刚想拒绝，颜书玉却补了一句，“李少谷主已经等在院门口了。”
穆骁勇撇撇嘴，“知道了。”抬腿往外走去，赵苍岭却站在原地，“你们先去吧，我换身衣服。”穆骁勇这才想起自己刚打过架，这样去宴席难免失礼，便一个健步蹿向自己的房间，“也等我一会儿。”
颜书玉已经识趣地去厅堂等待，而站在院门口的李中平见众人四下分散，竟踱到赵苍岭门口，敲开了门。见来人是他，苍岭颇感惊讶，“李少谷主，有事找我？”
“赵掌门”，他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万不必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我辈习武乃为大义，恒园出手试探已属失礼，护院领薪办事亦属本分，断不该由赵掌门承担分毫。”赵苍岭沉默了片刻，“从前看你比武，还以为龙胆谷武艺衰微。今日看来你是不敢赢任何人。这也没有必要。”李中平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就此抱拳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