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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洁癖

何岑洁大夫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家竟然会遭遇劫匪!

曙光花园是本世纪初完工的品牌工程,不管是外形设计还是内部装修,都是上上之作。入住的业主们非富即贵,他们对安保的要求尤其苛刻。年复一年,这里连失物事件都没发生过,何况何大夫家境非常一般,匪徒找她家打劫,真是瞎了眼睛!

这是春天里一个晴好的正午,和煦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筛落下来,活泼的光斑就在地上跳动。樱花、木桃和垂丝海棠都按捺不住生命的躁动,开得张扬而灿烂;麻雀、画眉们在枝头撒欢,被碰落的花瓣优雅地飘落在地上,小区显得格外的宁静和祥和。

吃罢中饭,何岑洁就跟平日一样提着垃圾桶下楼去了。小区住户们大多都把一天的垃圾集中到晚上一并倒掉。何岑洁不,她每天都要为这事上下五层楼好几次。她片刻也不能忍受垃圾在家里,就像从前不能忍受贝多汉身上的汗水一样。

门和把手是不可以弄脏的。所以她每每倒垃圾时,总是用干净的手先把房门打开,然后去厨房拎了垃圾桶下楼。倒掉垃圾回到楼上时,她便可以长驱直入,那手自然就碰不着门了。然后她洗垃圾桶,换上新的垃圾袋,然后又洗手。水龙头被脏手拧过了,所以在洗手的同时,必须捧着水去洗水龙头,这样反复几次,何岑洁才舒了口气,把水龙头关上。

这次下楼,她在东边单元的花坛边待了五六分钟,因为贝多汉单位的老领导招手让她过去。老局长大名张芳颐,退休后人家都叫她张姨。张局长为人热情、关心下属,当初若没有她的鼎力相助,贝多汉是无法跻身这个小区的。现今赋闲在家的张姨不甘寂寞,关心四邻的婚姻也成了她发挥余热的内容之一。半个月前,她也是这样招呼何岑洁过去,说:“何岑洁你都单身十年了,女儿长大了也未必靠得住,趁着现在年纪尚轻姿色尚好,赶紧找个人嫁了吧,省得老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当晚,张姨居然把一个叫鲁贯中的男人领到何岑洁家。当着两人的面,张姨说了一大堆双方的好话,然后出门撤退,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待在一起,好不尴尬。

春风荡漾,身旁迎春花的枝条心不在焉地摆动着。张姨问:“你们在联系吧?”何岑洁一时没反应过来——作为一名儿科医生,何岑洁对业务精益求精,可在日常生活里,她有点马马虎虎有点傻。她反问张姨:“和谁联系?”张姨夸张地双手一拍,说:“鲁贯中鲁处长啊!今天我刚接到他电话,他的儿子这个夏天就毕业了,要留在北京工作。我说何岑洁啊,你到哪里找这样无牵无挂的钻石王老五啊!”

如果换一个人这样说话,何岑洁可能扭头就走,她的孤傲和不近人情曾得罪过不少人。可是张局长不一样,自从贝多汉走后,张姨事无巨细地关照她。她的絮絮叨叨让她温暖——虽然有时也让她烦,何岑洁又怎么能对张芳颐甩脸子呢?于是笑笑说:“张姨,这事还是算了吧!”

“是担心你家的小精怪捣乱吧?”张姨问。“小精怪”是何岑洁的女儿贝藻藻。藻藻今年十三岁了,生得娇小而漂亮,又伶牙俐齿得不行。“小精怪”的外号是她三岁时得的。那一天,刚刚下班的何岑洁带着女儿遇上了刚刚下班的张芳颐局长,张局长拉着藻藻手说:“到张奶奶家和佳佳玩耍吧!”藻藻一点都不怕生,噔噔噔地就上了张芳颐的楼。等何岑洁去接藻藻回家吃晚饭时,张局长说:“你这女儿,绝对是个小精怪!”

何岑洁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张局长当时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她对自己说了藻藻和她孙女刚刚发生的故事:

藻藻一进张局长家就发现桌子上有块德芙巧克力,而且只有一块,佳佳也正想去拿这块巧克力。藻藻正经八百地对比她大半岁的佳佳说:“你这块巧克力是有毒的,不能吃。”张芳颐说,她被藻藻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想出巧克力有毒的话呢?于是她躲到一旁,静观这小东西玩什么把戏。佳佳显然被镇住了,她不敢吃巧克力,而是心有不甘地盯着这块“有毒的”糖果。藻藻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你看也没有用的,这巧克力有毒就是有毒的。”等到佳佳彻底死了心,藻藻就拿起这块巧克力,不慌不忙地剥了吃了。这时佳佳才回过神来,不满地嚷嚷道:“你说巧克力有毒,你怎么就吃了呢?”藻藻还是不急不缓地说:“我回家让妈妈帮我刷刷牙齿就没事了!”

张局长擦着笑出来的泪水,意味深长地说:“何岑洁啊,你这女儿绝对是个小精怪,将来你说不定要吃她的亏!——还有我说啊,你们家从来不买零食吗?你看你家藻藻,为了一块巧克力,把聪明劲儿都使尽了!”

可是何岑洁不认为那是聪明。相反,藻藻身上的某些东西让她非常不安。

何岑洁出身于一个严谨的教育世家,从小就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背得烂熟。那天何岑洁带着藻藻回到家里,她把一盒巧克力推到女儿面前,说:“藻藻,我就不懂了,你干吗要编出那些话来骗佳佳?要知道我最讨厌撒谎的孩子,你这谎撒大了,有天那么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藻藻哇地一声就哭了。她并没有认错,而是跑到贝多汉的大照片下面,眼泪婆娑地哭喊着:“爸爸下来,抱抱宝贝!”那小模样谁见了都会感到心酸。藻藻怎么会对着贝多汉的照片哭泣撒娇?她根本就没见过他啊!或许那只是孩子寻求庇护的本能?或者,她的生父有几分像贝多汉?当时何岑洁的心像被刀子划了一下,痛得滴血。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了,伤着了女儿也伤着了自己。再说,藻藻才多大呢?

那以后,藻藻一挨批评就在贝多汉的遗像下喊爸爸,哭着说“抱抱宝贝”。这让何岑洁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于是她趁女儿上幼儿园时把那照片摘了下来,藏到衣橱的最上层。

随着年龄渐长,藻藻会时不时地问何岑洁:“妈妈你不会给我找个新爸爸吧?我可不要陌生人当爸爸。”丧偶的何岑洁当然寂寞,里外一把手的操持也非常劳累,如果她铁了心要找个男人,女儿是拦不住的。问题是她有洁癖,她无法委身另一个男人;还有一点是,一个贝多汉已经够让她伤心、够让她麻烦了,她还要再给自己添乱吗?

张姨扯了一朵半萎的迎春花,说:“女人就跟这花儿一样,没开多久就凋谢了,何况你也四十出头了。那鲁贯中,我看就挺好,和你尤其般配。”何岑洁只得敷衍说:“我还真担心那小精怪不答应,她一直说不要陌生人当爸爸。再说她的身体也不太好,我不想让她受刺激。”张姨说:“你也太娇宠她了,女儿的情绪要照顾,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别耽误啊……”

等到何岑洁拎着垃圾桶回到五楼,发现自家原本开着的房门被关上了。

她想,一定是藻藻起身拿草莓——女儿唯一的“家务活”就是给自己拿喜欢的食物——顺手就把开着的门给碰上了,她才不管老妈在不在外面呢。于是何岑洁就喊藻藻开门。可是藻藻并不理会。藻藻来她家之前得过吸入性肺炎,她一感冒就咳嗽,一咳嗽就会咳出些血痰来。后来何岑洁在她的右下肺叶里找到些食物渣滓,然后吸掉。但因为耽误时间太长,肺部受损严重,藻藻一着急生气,肺立刻不堪重负。正因为如此,何岑洁还不敢管教她太严。就连吃饭,女儿说学校的饭菜都是垃圾,何岑洁就只得天天赶回家给她量身定做。

今天藻藻吃完中饭,和往常一样把筷子一扔,到自己的房间里上网去了。她太爱玩了,小学六年级时就曾经逃课去网吧。气急败坏的班主任把何岑洁叫了去,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何大夫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若不是一位老师认出了她是著名的儿科医生,那顿教训还不知要进行多久!又羞又气的何岑洁把肇事的女儿找回家,说:“藻藻你太不像话、太让我丢脸了,都这么着,这日子可怎么过?”哪知藻藻却以非常冷漠的口气回应道:“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散伙!”

这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说的话吗?何岑洁气得下巴掉下来半天都收不上去。气归气,末了她还是严肃地说:“不许去网吧,妈房里的电脑,你完成作业后可以用。”藻藻却说:“我可不敢,连掉根头发在地上你都会唠叨半天,你就不怕我头发掉进你的键盘里吗?”何岑洁的确也担心藻藻会弄脏她的房间,考虑了几天,她为女儿买了台新电脑,装上宽带,省得她到外面去惹祸。

藻藻还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比如去年暑假,她突然提出要去加拿大。何岑洁问:“去加拿大干什么?”藻藻说:“看白求恩去。”被弄得啼笑皆非的何岑洁说:“我都没出过国,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还没等她说完,女儿就反唇相讥说:“妈,你一个当医生的,不去加拿大学习白求恩是怎样炼成的,你不觉得可耻吗?”类似这样的无理取闹还不止一次,何岑洁虽然气急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贝藻藻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以后有本事了,满世界任你飞!”

可是藻藻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为这,何岑洁又是给她请家庭英语老师,又是送她去少年宫补习数学。想想自己小时候,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什么小灶也没开过,成绩在全校都是数一数二的。

上一个寒假里,何岑洁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藻藻的成绩单,于是就给她的班主任老师打了个电话。对方说:“贝藻藻的成绩单我早就邮寄到你家里去了的呀。”何岑洁就纳闷了。班主任补充说:“差生的成绩单我们都不交给本人,因为他们会在路上‘毁灭罪证’。”何岑洁又问:“是不是地址弄错了?”老师说:“地址是贝藻藻亲自填写的,应该不会错。”何岑洁就让老师把她们家的地址报一遍,结果是,藻藻填的那个地址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何岑洁强压心中的怒火,放下身段来跟女儿说:“藻藻,我们讨论一下,你认为成绩上不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藻藻想都没想,顺口就背了从电视里看来的一段词儿:“作为祖国的花朵,我认为,学习上不去,是毒校服、三聚氰胺牛奶、苏丹红腌鸭蛋和瘦肉精猪肉惹的祸!”

何岑洁崩溃了,她懊悔自己怎么会领养这么个孩子!当初收养她,是有点草率了。遗传真是可怕,它能轻而易举地击败她的教育和观念!

把妈妈气成这样,藻藻很得意,她一边哼着黄龄的《high歌》,“mountain top,就跟着一起来,没有什么阻挡着未来……”,一边玩她的游戏去了。

但藻藻也并非一无是处,她的动手能力就比何岑洁强。比如今天一大早,何岑洁发现洗脸池的放水塞子怎么都按压不动,急得直埋怨藻藻洗完脸没及时放水。藻藻就嚷嚷开了:“妈你弱智啊,按不按得动塞子跟有没有及时放水有什么关系?是塞子下面那个破弹簧周边长毛刺了!”于是指挥何岑洁说:“去,拿把榔头来,我教你怎么弄。”何岑洁便想起自家那把奶子榔头,那是贝多汉当初装修房子时买来的,后来没什么用,就丢弃在楼下的自行车房里了。可榔头和打开弹簧塞子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说:“藻藻你去拿榔头吧。”可是藻藻又直着脖子叫唤起来:“老妈亏你想得出来!你不知道我的肺弱不禁风吗?你想让我上下五层楼气喘吁吁活活累死吗?”

幸亏贝多汉装修房子时加强了隔音效果,而对门又举家迁往美国去了,否则邻居们还以为她总是在虐待这个收养的孩子呢。等到何岑洁拿来榔头时,藻藻跑了过来,把铁榔头抓在手里,让木柄朝下,抵住那个弹簧塞子,只按压三两下,盖子起开,那水就哗哗地畅流无阻了。

现在藻藻不肯来开门,何岑洁只有叹气的份儿。幸好钥匙装在围裙的大口袋里,她伸进两根干净的手指头“叼”出了钥匙,将门打开。

她前脚刚套进了第一只拖鞋,就发现自家原本一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竟有几个陌生脚印,是男人运动鞋的大脚印。怎么回事?十年了,她们家少有男人走动,偶尔有贝多汉的乡下亲戚来求医问药,也一定是先换上拖鞋再进门的,他们都知道,何医生家的地比他们的脸还干净!

可能是藻藻同学来了!何岑洁想着,换上了第二只拖鞋。上个月藻藻过生日时,就来了四位女同学和两位男同学。虽然都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可那脚大得跟成年人没什么区别。何岑洁不反对藻藻同学来,她气愤的是他们进屋竟然不换鞋子!

何岑洁正想数落几句,横空里猛地伸出一只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接着她身后的门被踢上了。何岑洁顿觉浑身的血流湍急,垃圾桶掉在地上,毫无心肝地摇滚了几下。

她被勒得透不过气来,本能地去掰那手,一柄冰凉的刀刃已经压在她的脸上,她听到一个阴沉的声音:“老实点,要不就弄死你!”何岑洁这才明白,她们家进歹徒了。

何岑洁吓坏了,双膝软软的就要弯下去。匪徒用膝盖抵住了她的后腰,迫使她向餐厅挪移。餐厅电话座机被扯下了,电话线像受伤的蚯蚓痛苦地蜷缩着。她把目光转向女儿的房间,藻藻被绑在电脑椅上,留给她一个侧面和一双绑在椅背的手;藻藻的身旁站着个瘦高个子,他戴着黑头套,只露出两只灼灼如火的眼睛和一张没有胡须的嘴巴。他手拿一把匕首,在藻藻漂亮的脸蛋上比划着!

“别,别伤着孩子!”何岑洁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嘶哑而陌生,听起来很怪异。那把挥舞着的匕首把她的神经晃乱了,如果这一刀下去,藻藻那张精致的小脸将彻底完蛋,以后再怎么整容,也整不回原来的样子了。倒是藻藻自己还比较冷静,她扭着头,也不顾面前闪亮的刀锋,只盯着妈妈和妈妈背后的那个歹徒。控制何岑洁的匪徒震怒了,他恶狠狠地吼道:“臭丫头你看什么看?当心我挖了你的双眼!”那瘦高个儿立刻抓着藻藻的椅背,把她连人带椅转了90度,藻藻现在是面壁而坐,看不见妈妈了。

何岑洁身后的匪徒用脚挑起一个帆布包,抖出一捆绿色的尼龙绳子,把何岑洁反绑在餐厅的椅背上。他的动作熟练而凶狠,那一圈圈的绳索勒得何岑洁透不过气来。

现在她和藻藻是背对着背的,谁也看不见谁,何岑洁想:今天她们娘俩恐怕都活不成了!

“把钱和值钱的通通交出来!”声音短促而闷重,透着粗野的狠劲。这歹徒终于转到了何岑洁的面前,他同样戴着黑色的头套,高而壮的身材让何岑洁有着无形的压力。惊恐的何岑洁无法判断他的年龄,只觉得他嘴边的胡髭粗而且脏,应该不会太年轻。

“没什么钱。”何岑洁回答。绷得紧紧的心竟然放松了一点点。她庆幸两名劫匪都戴着头套,这头套掩护了他们,同时也保护了她们娘俩。因为歹徒们不怕事后会被指认出来,就不一定非要置她们于死地。何岑洁拼命地告诫自己,冷静,镇静!——也许他们进来时,门卫已留神了,这小区的保安可是一流的!也许一会儿就有警察上门救她们了。再想想女儿刚才的样子,沉着着呢!她忽然为自己的临危而惧感到羞愧了。

心绪平静了些,嗅觉就恢复了正常。她闻到了屋里有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狐臭味儿。医生的本能告诉她,那是个做过腋下异常大汗腺切除术的人,手术比较成功,只有何岑洁这种特别敏锐的嗅觉,才能闻到一丝丝残留的异味。

她努力想着年轻歹徒的样子。虽然他举着刀,但他的手好像在微微发抖。他的肩膀有点窄,身子也单薄,他或许只是个大孩子。对,仅仅是个大孩子!如果能让他放下屠刀,局面也许会好多了。

壮硕的匪徒仿佛觉察出什么,喝道:“你他妈的老实点,快说出藏钱的地方,不说就宰了你们娘俩!”那年轻歹徒赶紧纠正说:“我们只要钱不要命!”年长的立即反驳道:“屁话!惹怒了我老子就杀人!”他把刀在何岑洁脖子上蹭了蹭,说:“我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何岑洁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没有钱。”还没等她说完,一个巴掌猛扇了过来,何岑洁连人带椅晃了晃,觉得自己的鼻子和嘴巴都歪到一边去了。她执拗地继续摇头,说:“打死我也没用,我们家只有几千块钱,要不都拿去。”话音刚落,她的右胸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头。

与其说是肉体上的痛楚,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侮辱更让她痛心。何岑洁成长在一个氛围极好的家庭,她从小又自律上进,从来没挨过罚受过训,甚至连重一点的话也没听过,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折辱和伤害?她悲愤交加,暗暗地诅咒匪徒不得好死。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家里有个男人是多么重要啊。她幻想着贝多汉会突然开门进来,三拳两脚就打翻了歹徒。这么想着,贝多汉的形象就显现出来,可是他浮在半空,迷蒙而虚幻,遥不可及。她哀伤地想,如果贝多汉还在,她们母女俩就不至于这么倒霉,这么束手就擒了!

贝多汉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他长相体面,有着一副运动员的身板,总是那么精神而帅气。脑子更是管用,十年前他就混上了他们单位的副局长。对于没有背景又送不起礼的人来说,贝多汉能跻身副处行列就够让同事们羡慕嫉妒了,何况他还有她这么个好老婆!何岑洁是名牌大学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分配在市立医院,没几年就成了著名大夫。她冷艳的脸庞,无可挑剔的身材,自信和认真的工作状态,让许多知性男人为之倾倒。他们在背后悄悄地叫她“极品女人”。孩子有病没病,都要挂个号在何大夫面前坐坐,搭讪几句,却又不敢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在熟人和同事眼中,何岑洁和贝多汉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贝多汉唯一的缺点是多汗,哪怕吃碗面条,哪怕是做点无足轻重的家务,不冒些汗就仿佛对不起谁似的。何岑洁曾担心他有什么病,她陪着他在自己的医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通通查了个遍,结果一切正常。贝多汉也就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多汗是遗传的,我爷爷、我父亲都是如此,爷爷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而父亲七十多了还筋骨壮健骑着自行车满世界乱跑呢。”

背上的汗是“地下暗河”,它隐在衣服里别人不一定看得见,而脑门上的汗却“高屋建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贝多汉上中学时学校常组织些义务劳动,他的多汗让他占了好些便宜,老师常常表扬他“干得满头大汗”“忙得汗流浃背”,同学们却开玩笑说他是贝多芬的弟弟,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背多汗”,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干活并没有比同学们多花一分力气。

白日里多汗没多大关系,只要他擦得勤,不影响观瞻也不影响潇洒。可一旦躺下,那“润物细无声”的汗水就渗入枕头和床单。何岑洁换床单比宾馆还勤,张姨就笑他们家阳台上总是“彩旗飘飘”。比较麻烦的是枕头,何岑洁每每换枕套时,就看到了枕芯上那些粗粗细细、纵横交错、如阡陌又如干涸的河床的汗迹,闻到一股酸馊味。她总是皱着眉头把枕芯扔了再买新的,所以他们家这项开支比别人家要多得多。

他俩的矛盾因枕芯而尖锐。当然,还有些别的,比如上床前的盥洗,贝多汉只要五分钟搞定,而何岑洁却要整整一个小时。完了何岑洁会批评他说:“你这点时间,只够把身上的灰垢泡胀!”贝多汉就拍打着自己的胸大肌、肩下肌说:“看看,哪块不干净?哪块不精彩?”何岑洁不欣赏他的肌肉,只是说:“我搓洗了一个小时还能搓下细细的泥绳来。”贝多汉就回敬她说:“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嘿嘿,我们俩竟把红楼梦都给颠覆了!”

他们俩的性事倒也和谐。只是每每做爱之后,何岑洁就被老公的汗水湮没了,觉得自己活像一条刚刚捞上来的大马哈鱼。于是她赶紧起床,先是打开窗子,说是去去屋里的腥味。贝多汉抽抽鼻子,不以为然地问:“有腥味吗?我怎么都没闻到?”何岑洁说:“当然有,你鼻子不行!”贝多汉又问:“你的还是我的?”何岑洁没理他,只管去洗手间,窸窸窣窣地鼓捣了半天才出来,好像她刚刚被歹徒强暴过一样。

这让贝多汉很是不爽,甚至还有被侮辱的感觉。他赖在被窝里,坚决不听从何岑洁的意见去冲冲身子。于是何岑洁也不愿回到那个湿淋淋的被窝了,她抱着自己的被子到另一间屋里去睡。何岑洁永远也不会明白,贝多汉这个时候是多么希望她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啊。

结婚好几年,何岑洁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何岑洁虽然有洁癖,但这并不妨碍她想要一个孩子,其实她是蛮喜欢孩子的啊。一直到了第六年,何岑洁才对贝多汉说:“我们去上海”红房子“瞧瞧吧,那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妇产科医院!”

可贝多汉哪个医院也不肯去。他说:“瞧什么瞧,我们俩都没毛病,只是我冲锋陷阵的小蝌蚪都被你疯狂的冲洗谋杀了,哪有机会进占你神圣的子宫?”何岑洁说:“你胡说八道什么?——还是去检查一下,有病就对症下药。”可是贝多汉死活不去。何岑洁想,男人在这方面远比女人脆弱,他们最怕查出什么,这比杀他们的头还要让他们觉得可怕。

一次在上海学习期间,何岑洁独自去了“红房子”。检查下来,除了左侧输卵管有轻度堵塞,子宫和附件则完全健康。回家后她对丈夫说:“可能是你精子的成活率不太高吧?”贝多汉哼了一声,浮起一脸诡异的笑,笑得何岑洁莫名其妙。

有一次,下乡巡回医疗的何岑洁提前一天回来,打开家门时,却发现自家的沙发上坐着位陌生女孩。见女主人回家,那打扮前卫的女孩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镇定自若地说:“何老师好!”贝多汉介绍说:“她是来我们局实习的小柳,她们家刚买了套房子,今天来参观、学习我们家装修的。”那时何岑洁夫妇搬到曙光花园不久,他们家艺术而简洁的装修被传为佳话,贝多汉说的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何岑洁没事人般地点点头,只管从旅行箱里往外掏东西。她没有去打量这对男女的衣冠整不整齐,也没有去看看卧室的床铺是不是弄乱了。过了一会,小柳说:“贝老师、何老师你们忙,我先告辞了。”

把小柳送出门以后,何岑洁对张开手臂要拥抱她的丈夫说:“龌龊的东西,滚开!”贝多汉委屈地说:“怎么啦?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让人坐坐都要吃醋的吧?”何岑洁说:“无耻!你以为把床铺弄整齐了就能瞒天过海吗?你蒙得住我的眼睛却蒙不住我的鼻子,你以为我闻不到你们干那事的骚味儿吗?”

贝多汉冒汗了,除了额头和背上,手心和脚底都湿漉漉的了。对于做爱后的气味,他从来没闻到过,也一直以为何岑洁只是危言耸听。现在他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及时打开窗子,让那些倒霉的气味随风而去。可是小柳事先“谆谆教导”过他:“这种关系只要不是在床上被捉现行,就什么也不招,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招!”她还嘻笑着说:“坦白从宽,新疆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贝多汉曾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经验丰富?”小柳说:“我妈教的!”于是贝多汉就对老婆赌咒发誓,说如果真有那事让他一出门就让车撞死。

何岑洁冷冷地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你真卑鄙!”从此,她的身体再也不让贝多汉碰一下了。

如果当时贝多汉认个错,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了,或者干脆流氓一把,说:“我就是跟小柳睡了,我就是喜欢她,你看着办吧!”何岑洁在愤怒之余,也许会好受一点。可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提起此事贝多汉就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这太侮辱她的智商,太让她恶心了。

后来他俩达成共识:各自冷静一段时间,再对婚姻的走向做决定。当时他们俩都不想离婚,何岑洁是对婚姻失望了,离婚,再婚,她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心思,她的洁癖也让她不愿意接受第二个男人,她太怕“脏”了;而一旦离了婚,闻风而动的男人们就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且不说嗡嗡声有多烦人,轰赶苍蝇更要脏了双手。贝多汉呢,当时上头正在考察他,他不能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副处位置让别人抢走,而婚外的绯闻往往是致命的。他们的冷战进行了大半年,直到贝多汉终于坐上了副局长的宝座,他才搬离了这个家。

壮健的匪徒见问不出什么,扯了条粉色毛巾塞进何岑洁的嘴里。毛巾太大,只塞了一半就塞得何岑洁直呕,还有一半拖在外头,那模样就像白无常拖着条巨大无比的舌头。劫匪先搜了何岑洁的拎包,把现金和手机揣进了口袋。接着他进了何岑洁的卧室,那个瘦高的匪徒大概怕他独贪财物,紧跟着也进了屋。接着就是翻箱倒柜、东西扔在地上乱七八糟的声音。何岑洁心里清楚得很,任凭他们怎么翻,除了工资卡上的几千块和两件不怎么值钱的首饰,他们什么也别想得到。事实上她们家也没有富余的钱。搜不到钱财,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说不定真会杀了她们,然而搜到钱财,他们为了灭口,也可能要杀她们的!她们娘俩到底能不能活着出去呢?想到这里,何岑洁忐忑极了。

她想动动身子,可是根本动不了,歹徒太狠,把她捆得死死的,如同一只青蟹。她稍一动弹,那绳子就越发往肉里勒,痛得不行。她忽然想起,藻藻的双手绑得好像不是太紧,如果藻藻能挣脱绳子跑出去报警就好了。她想告诉藻藻试试,可是她的嘴巴被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何岑洁顽强地用身体挪动着椅子,忍着痛楚一点点地挪动着,待到椅子挪动了45度光景,再竭力扭过头去,她终于看到了藻藻的背。这一回她看清楚了,藻藻的双手果然绑得宽松,绳结就打在椅背的中间,还是个活结。只要藻藻动动手指,或许会抽开那个活结,那么她就可以恢复自由了。

何岑洁的心狂跳起来。她哼哼着,藻藻听到声音,也使劲地扭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终于对接上了,何岑洁用眼神暗示藻藻,让她找机会脱身。平日里很精怪很聪明的藻藻,今天的反应却十分迟钝,她只是睁着两只漂亮的眼睛,神色茫然。

年长的匪徒冲出卧室,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紫红色的工商银行存折,这是何岑洁的工资卡,里面也就五千多元。他找不到更多的东西,焦躁得又把刀架在何岑洁的脖子上,说:“你若是个死抱着钱不要命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瘦高个则对藻藻威胁说:“再不交出钱来,我便在你的小脸上试试刀锋!”藻藻哭了,唔唔地哼着,却扭着头,求救的眼睛看着母亲。

何岑洁晃着脑袋,毛巾塞得她太难受了。壮实男一把扯掉毛巾,吼道:“说!银行卡、购物卡都藏在哪里?”何岑洁动了动麻木的舌头,说:“我再没有别的卡了。”大个子匪徒说:“哄鬼呢,没钱能住这样高档的房?”何岑洁说:“这屋子是我老公在世时首付的,现在还没按揭完呢。”

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正在上班的何岑洁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要接她去暴龙峡。何岑洁第一反应是,暴龙峡有孩子得了重病或受了重伤了。于是带上些应急的器械和药品就下楼了。一辆黑色奥迪车已经等在医院门口,从车上下来的却是张芳颐局长,张局长一反平日风风火火的样子,她脸色凝重地对何岑洁说:“上车吧,坐在我身边。”何岑洁好生纳闷,怎么张局长也去暴龙峡?莫非是她山里亲戚的孩子病危了?

暴龙峡是新开发的旅游景区,以暴龙险滩和橡皮艇漂流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那儿崖陡峡深,溪面上时而顽石对峙,时而漩涡诡谲。暴龙溪从上到下有百十条长短不一的飞瀑,又有几处危崖锁门,只有一米宽的橡皮艇才勉强挤得过来,也只有这种底部平坦、刚柔相济的橡皮艇才经得起这样的上下折腾。那些橙红色的小艇载着游客们一次次从险象环生的瀑上跌落,尖叫声和笑闹声响彻了整个峡谷。

奥迪车顺着山势逶迤上行,终于停在山腰一个人工劈出的平台上,已经有一帮人等在那里了。何岑洁下了车,发现平台的一角躺着个人,看模样并不是孩子。那人从头到脚被一条肮脏的被子覆盖着。张局长拉着何岑洁向那条被子走去,说:“你来认认,这人是不是贝多汉?”

何岑洁像被雷击中似的。她的丈夫,她那英俊潇洒、才分居几个月的贝多汉,怎么会一个人躺在这冷冰冰的山地上?会不会弄错了?对,肯定是弄错了。有个身穿制服的人蹲了下来,替她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的却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庞。那脸庞不可思议地肿胀着,左脸颊上有个不规则的、洋钱大的伤口,被水泡得惨白的肉外翻着,一只小蟹留恋那肉舍不得离开。总之,这张扭曲残破的脸,根本无法辨认了。

张局长紧紧攥着何岑洁的手,不住地叨叨说:“挺住挺住……看看,是不是贝多汉?”

何岑洁咬紧牙关,蹲下身子,把被子继续往下揭,往下揭,这个死去的男人肌肉发达,他的剑突下五厘米处,有颗薏米大的红痣。她记起贝多汉曾经和她开玩笑说:“可惜了这颗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人痣呀,若长在你的眉心,你就会温柔无限了!”

到此刻她才明白,从前的她只知一味地注重业务,注重清洁卫生了,把温柔整个儿忽略了。其实她心底里还是爱着贝多汉的,爱得还很深,她只是找不到表达方式或不想表达罢了。眼前的惨状让她无法接受,贝多汉怎么能死了呢?而且死得这样惨!何岑洁双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医院的内科病床上。张芳颐坐在她身边,絮絮地向她转告了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事件经过:贝多汉是去暴龙峡漂流的,他和一对母女合租了一条橡皮艇。途中,那个一直吃着花生米的小女孩落水了。女孩的妈妈扑出去抢救,她不会游泳,被溪流冲跑了。会游泳的贝多汉就跳进湍流中去救她们娘俩。可春汛的暴龙溪暴躁无比,贝多汉的游泳本事在这里很难发挥,最后,筋疲力尽的他被一袭飞瀑裹挟着从几十米的高处跌落,脑袋撞在嶙岩上,当即就昏了过去,然后他的身体磕磕碰碰地随波逐流一路而下……

何岑洁嘤嘤地问:“那对母女到底救上来了没有?”她想,如果她们活了,贝多汉也算没有白死,这对她,对死去的丈夫,多少是个安慰。张姨说:“女孩被贝多汉举到了一棵长在溪里的树丫上。她被呛坏了,在我们到暴龙峡之前已被家人接走了。可女孩的妈妈和贝多汉一样,再也没有醒过来……”

对着匪徒说完这个故事,何岑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她补充说:“你们看,我一个寡妇独自一人付了十年房贷,还要再付五年才到头。你们没听人说吗,按揭按揭,非揭得你体无完肤。再说,我还养着个多病多灾的孩子,不举债就算不错了!”

她想,歹徒只要有一点点人性,多少会产生点怜悯,也许会放过她们孤儿寡母。可是她想错了,那个壮实男一个巴掌甩了过来,说:“你编鬼话哄谁呢?老子可不是三岁尿炕娃!”年轻的歹徒也挺狡猾的,他说:“你是医生,还是个名医吧?现在一些医生拿起病人的红包来毫不手软。你把你收的红包拿出来,我们就不难为你。”

何岑洁一惊,劫匪怎么知道自己是名医?莫非他们踩点都踩到这个份上了?可小区里有钱人太多了,他们为什么盯住一位儿科医生不放?或许,他们看病时被不良医生要过红包,从而恨上了所有的医务工作者?

提起红包,何岑洁一下子来了底气。她说:“我有洁癖。地球人都知道,有洁癖的女人不拿肮脏钱,所以我没有灰色收入,更没有桃色收入。我从医十七八年,不是没人给红包,而是我坚决拒收,人家孩子有病有痛的够可怜的了,这费那费的负担也够重的了,我怎么能忍心收额外的钱?即使有患儿家属偷偷地把钱塞在我的抽屉里,我发现后也全给退回去了。”

“他妈的你是活观音啊,谁信呢?”又是一个耳光,何岑洁觉得左腮痛极,一颗牙齿动摇了,嘴里就有了咸腥的血味,她想把血吐出来,又觉得吐在地上够脏的。于是拿脚去拨刚才扔在地上的毛巾,然后把血吐在那粉色毛巾上。

窄肩膀的匪徒把藻藻拎转180度,扯掉她嘴里的抹布,问:“你妈不说,你实话告诉我们,钱在哪里?”藻藻喘了口气,哇地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我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然后藻藻又冲着何岑洁说:“妈!保命要紧,你把钱给他们吧!”何岑洁吃了一惊,说:“藻藻你胡说什么?我们家哪里有钱?”藻藻说:“妈你就别再坚持了,我爸的赔偿金,那12万元的赔偿金,你全给他们吧!——我可不想死!”

何岑洁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呆了。她爸的赔偿金?她怎么知道贝多汉有赔偿金,而且知道准确数字?那时她还不到三岁,而且根本没进这个家!

没错,因漂流意外死亡,贝多汉的确得了12万元赔偿金,保险公司赔的。在何岑洁眼里,那不是钱,而是一把钝锯子,她一想到那笔钱,就觉得那锯子在锯着她的神经,锯着她的肉体,锯齿里嵌着她的肉丝,痛极,也血腥极。她永远也不去想那笔钱!

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面对了。她说:“那笔钱,我给你奶奶了。”藻藻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跳了起来,她忘了自己是被绑着的,椅子一下子把她坠了下去。她直着脖子嚷嚷道:“老妈你骗谁呢,你怎么会把钱给奶奶呢?我爸没了,那钱是给我的抚恤金呀!”何岑洁看了女儿一眼,心中五味杂陈。但是她必须把事情说明白。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你奶奶的抚恤金,不是你的抚恤金。”她很想说:“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那12万与你无关。”但是又怕把藻藻给伤了,她毕竟才十三岁!于是她说:“你奶奶在农村,她没工作也没医保,你爸死了,她一下子病倒了,所以我把钱全给了她老人家了!”

健壮的歹徒冷笑着,道:“你编,你编,你看我敢不敢割下你的舌头来!”

何岑洁冷静地说:“我没编,那12万确实给了我婆婆,你以为天下人都把钱当作性命吗?”

藻藻也不相信。她说:“妈,钱重要还是我们的命重要?你赶紧把钱拿出来吧。”何岑洁说:“藻藻我没骗你。那时候,这个家里还没有你,所以你也没见到你奶奶当时绝望的样子,可是我见到了,虽然12万元抵不了儿子,但对于一位失独的老人,多少是个安慰!”

藻藻还是不信。她对匪徒喊道:“给我解开绳子,我给奶奶打电话!”年轻的歹徒看着壮实的歹徒问:“给她解开吗?”那年长的点了点头。藻藻脱下了绳子,但是壮实的歹徒却拿刀指着她说:“你敢耍花招,我一刀捅死你!”年轻的匪徒叮嘱藻藻道:“你好好说,别让你奶奶听出什么异样来,如果你奶奶能送钱过来,我们就放了你们立刻走人。”

匪徒把拔了的电话线插回去,并在座机上按下免提键。藻藻拨通了老人的电话,对话开始了,“奶奶——”藻藻的奶奶虽然心脏不好,说起话来倒不糊涂,“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藻藻想起给奶奶打电话了?”“妈说,当年爸那12万元赔偿金给你了,到底是真是假?”老人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藻藻啊,你妈是天下难得的孝顺媳妇,那笔钱全给我了。”藻藻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接着问:“奶奶你那钱还在吗?”话筒里的奶奶一声叹息,说:“那钱奶奶看病花了不少……”粗壮的歹徒打着手势,压低了声音对藻藻说:“你问她,还剩多少?”藻藻于是又对着话筒说:“奶奶,我有急用,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奶奶回答说:“还有一半吧,可是藻藻,你要钱做什么?——你妈呢?让你妈听电话!”

藻藻拿着话筒,不知怎么回答了。那年长的歹徒抓过话筒撂了,显然是考虑着对策。

何岑洁说:“你们明白了吧?我不爱财,更没聚财。你们到我家来弄钱,真的找错对象了!”

藻藻很颓然。她的脸色,甚至比刚刚遭遇匪徒时更难看。何岑洁想,藻藻一定恨她,如果家里放着12万,也许能救她们母女的命,现在钱没了,恼羞成怒的歹徒肯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歹徒第二次把藻藻绑在她屋子的电脑椅上。气急败坏的藻藻突然发飙了,她尖叫着:“何岑洁,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妈,你根本就不疼我。那是我的钱,是我爸拿性命换来的,你凭什么给了那个死老太婆?”

何岑洁惊愕极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明明是藻藻在狂叫。何岑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女儿竟会说出这种毫无心肝的话来。她太自私,也太没有教养了,她根本就不像是何岑洁教育出来的孩子!“即使你不是这个家庭亲生的,即使对一位毫不相干的老人,也不应该如此无理如此疯狂啊!”何岑洁被气蒙了。

她定了定神,想,藻藻来她家时才三岁,那么点大的孩子,她能记得当初被收养的情形吗?于是就问藻藻道:“你听谁说我不是你亲妈,那谁是你亲妈?”藻藻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亲妈早死了,我是你领养的,你不会生养,才抱了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何岑洁问,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藻藻说:“我还知道,我有个能干的外婆。自从我上了小学一年级,我外婆就来找我了,只不过她没来过这个家,我们都在学校门口见面!”

何岑洁的心猛地一沉。她被算计了,被那个打扮妖艳的黄发女人给算计了。十年前,她把一个病儿丢给她,自己却躲到一边逍遥自在,待外孙女稍大,又出来操纵藻藻,离间她们母女感情。藻藻也真是匹喂不熟的白眼狼,她只爱自己不爱任何人。这以前,对于藻藻的任性和出言不逊,她都以为是孩子的叛逆期,哪知道她背后有着狼外婆、狼军师呢。

何岑洁这才懂得,一个人的素质,一半是遗传基因,一半是教育熏陶!怪不得藻藻处处和她对着干,她出生在狼窝、喝着狼奶长到三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又有一个狼外婆在不断教唆。她何岑洁竟然是引狼入室、替人作嫁呢!可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她真是傻,傻到家了!

她被气糊涂了,一时忘了自己的险境,问:“你外婆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她的电话,我这就叫她来,把你还给她!”

藻藻撇撇嘴说:“我才不告诉你呢。”

年长的歹徒说:“妈的说这些顶个屁用!我们不要什么外婆,只找她奶奶,要她把那边的六万元掏出来!”年轻的歹徒问:“怎么掏?”年长的拍拍手里那张存折,说:“让她把钱打到这存折上来。”何岑洁说:“她不会打钱,就是从卡里取点钱,她不是去找村主任,就是去找妇女干部,一来二去的你们不怕闹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吗?”

何岑洁说的是实话,婆婆是文盲,她自己办不了这些事,同时她也是警告歹徒,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说到底,她不想把钱拱手让给劫匪们。匪徒果然不吭声了。

何岑洁的思绪却回到了十年前。贝多汉出事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她在急诊室里值午班。突然闯进了一位身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女工,她焦急地喊着‘医生救命!医生救命!’她的手里抱着个三岁大的幼儿,那女孩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憋死过去了。于是何岑洁拨开了别的病人,忙给这女孩看。患儿满头虚汗,口唇紫绀,而且有新鲜的血浆从她嘴角冒出。何岑洁问那清洁工:“怎么弄成这样的?”清洁工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啊,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正在你们医院外面扫大街呢,一个女人把她塞到我手里,说孩子病得不轻,让我先抱到急诊室找你何大夫,她回家拿病历去……我不敢耽误,就抱着找你来了……”

清洁工后面的话,何岑洁已经没时间听了,她让助手将患儿抱到隔壁的急救室吸上氧气,又给她静脉注射解痉。一会儿,孩子的呼吸顺畅了许多。缓过气的女孩哭着挥着手,推着清洁工说“不要不要”,一边哭喊着“外婆外婆,我要外婆……”何岑洁说:“好好,我们叫你外婆来——你会说外婆的电话吗?”病孩只是一个劲儿的“外婆外婆”,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何岑洁叹了口气,她给孩子开了处方,让她的助手去药房拿药。孩子打上点滴后,何大夫嘱咐清洁工先看着,务必等她外婆来了才能离开。何岑洁自己就回急诊室看别的病人去了。过了一个小时,何岑洁放心不下那小女孩,又赶到急救室看看,患儿的情况好多了,就是不见她外婆的踪影。何岑洁问那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清洁工:“她外婆没说她家有多远吗?”清洁工道:“没说。”又问:“那外婆是不是很老了行动不太方便?”清洁工说:“哪里老?也就四十多吧?对了,她打扮得可时尚了,染着黄黄的头发,涂着红红的指甲,乍一看,还以为是孩子她娘呢……”

直到暮色四合,上白班的医生护士都换下白大褂下班了,也不见患儿的家长出现。清洁工更急了,她把刚刚拔掉针头的女孩往何岑洁的写字台上一放,说:“交给你了,我可不能再待了,大街没扫好,老板不但要扣工钱,还要开除我的。”何岑洁的助手一把拽住她说:“你可走不得,我琢磨着这孩子就是你自己的吧?莫非你想把一个患病的女儿扔给我们医院不成?”

清洁工委屈地嚷嚷说:“这可冤枉死我了!我都五十多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小女孩又哭开了,东张西望地喊着外婆。何岑洁想,她怎么光喊外婆不喊爹妈?于是又问:“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回答说:“藻藻。”何岑洁又问:“藻藻,你爸你妈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吗?阿姨打电话喊他们来接你回家好不好?”哪知孩子张嘴又哭,这一回哭得更凶,又是打嗝又是咳嗽。何岑洁纳闷了,看这孩子三岁光景,模样也聪明,应该知道父母的姓名和电话,也应该会说自己的住址,她怎么什么都不说呢?看看女孩的衣裙,都是迪斯尼牌子。于是对助手说:“这是个有钱人的孩子。”清洁工马上接话说:“就是就是,那女人穿着可阔气呢,还戴着这么粗的金项链,这么大的金戒指。”何岑洁的助手说:“她让你抱进来你就抱她进来,你这可是摊上大事了!”清洁工红了脸,顿了一下,说:“她,她给了我一百元钱。”何岑洁想,既是有钱人家的宝贝,怎么能轻易交给一位陌生人?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的助手说:“莫非,这女人在回家拿病历的路上出了车祸?或许,她一着急就患病晕倒在自己家里?”

何岑洁翻翻女孩的口袋,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女孩的信息。清洁工转身要离开。何岑洁的助手又一把拽住了她说:“你不能走,得帮我们把这孩子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你走了,我们找谁去?”

于是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听了故事始末,先打电话查询了交警队和各派出所,问今天有没有发生伤人的各类事故。结果是,今天是个难得的平安日,什么事都没有。民警又带着她们去了医院大门口。警察问那清洁工:“小女孩的外婆是在哪里把孩子交给你的?”清洁工指指西边,说:“在那个转角处。”一行人又到了西边的拐角,抬眼四望,这里并没有监控。于是一起到了公安局,调出了这个时段全市的监控视频。十年前监控设备并不像现在这么遍地开花,仅有的几个,清洁工看来看去,就是不见那女人的身影。最后,视频调到了长途汽车站,终于,在下午1点46分进站的旅客行列中,一个披着卷卷长发的女人出现了,清洁工喊了起来:“是她,就是她!”警察问:“你认准了?”清洁工说:“认准了,这大波浪发型,这时尚裙子,绝对错不了。”警察这时候反倒为难了,说:“她准是离开这个城市了,或者,她并不是本地人,那找起来可就麻烦了。”

警察看着小女孩,对何岑洁说:“这应该是个被遗弃的病孩。找不到家长,我们只能把她移交给福利院了。”何岑洁着急地说:“那怎么行?她病得很重,得留院观察治疗啊。”

于是,那小女孩就在何岑洁的医院住下了,何岑洁自己掏钱付了费用,又自费请了个手脚利索的陪护女工,日夜陪护这个可怜又倒霉的孩子。

第三天上班时,那陪护女工找到了何岑洁的门诊室,说:“何大夫,昨晚我给孩子擦身子时,发现她肚兜里有张纸条,是写给你的呢!”

何岑洁接过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尊敬的何大夫!这是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又重病在身,我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身体又不好,实在照顾不了。今把她交给你,一是因为你是全市最好的儿科医生,你有办法治好孩子的病;二是我听说你没生养过,请你把这苦命的孩子收作养女吧……

天,她倒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了!扔吧,她毕竟是个人呀,又病得这么重;接吧,也太唐突了,何况她独自寡居,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怎么照顾一个有病的孩子?

刚好这天上午,张芳颐局长带着她的孙女佳佳来看病。何岑洁就对张局说起这棘手的事儿。张局长说:“带我瞧瞧孩子。”于是她们一起来到了患儿的病床边。小女孩正坐在床上抱着佛手玩儿。张芳颐默默地打量了她几分钟后,说:“长得倒是漂亮。”女孩回过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她们。张局长说:“这眼睛滴溜溜的会说话呢,是个聪明孩子。哎呀——这眉眼有几分熟悉,倒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何岑洁忙问:“在哪里见过的?”张局长摇摇头说:“没印象了。”正说着,那孩子把佛手一扔,哭喊道:“我爸我妈不要我了,外婆也不要我了,外婆嫌我老生病,把我扔掉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这家长也太残忍、太不负责任了。何岑洁心里酸酸的,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佳佳看着那金灿灿的佛手,感觉新奇。患儿竟说:“姐姐,让你玩玩吧。”说着就把佛手塞进佳佳怀里。突然,她对着佳佳哭喊起来:“姐姐姐姐,我不要打针,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跟你去你家里好吗?”

女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何岑洁和张芳颐的眼窝子都热热的,竟有想哭的感觉。回到了何岑洁的门诊室,张芳颐喝完了何岑洁给沏的一杯茶,开口了:“我说何岑洁,你孤身一人,她孤儿一个,你收养了她吧。”

“你就是这样到我家的。”何岑洁说完这些,好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长长地吁了口气。

藻藻呆了一会儿,竟说道:“这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不想知道。现在,我只要你让奶奶把剩下的钱拿给这两人,我们活命要紧!”何岑洁反问道:“怎么拿?这给了奶奶的钱怎么能拿回来?”藻藻气得直跺脚,说:“怪你都怪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钱给那死老太婆?我们现在没了钱,就赎不了命!”

何岑洁愤怒了,这孩子怎么能没心没肺到这步田地!她的嗓门也高了起来:“藻藻你既然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么你爸也不是你的亲爸,那笔钱跟你就没有半点关系。奶奶才是正经的继承人!当时她失去儿子心脏病发作,我用那钱给你奶奶救命了,我做错了吗?”

藻藻翻着白眼,黔驴技穷了。歹徒终于失去耐心了,说:“他妈的净说废话!来点真金白银!”又对藻藻说:“你的亲外婆呢?打电话,让她打钱过来!”

藻藻说:“怎么扯到我外婆身上了?”年长的歹徒说:“谁有钱,我们就找谁!”藻藻说:“我外婆早已嫁到加拿大去了。当年就是为了去加拿大结婚,才把我……”

身材壮硕的歹徒笑了,笑得叫人毛骨悚然。他一把捏住藻藻的腮帮子,说:“小妞,你那点鬼心眼我还不知道呀,你外婆嫁人了?你妈嫁人还差不多!外国佬会要一个臭老太婆当老婆?你骗鬼去吧。”藻藻说:“我外婆才不是臭老太婆呢,她今年才五十多,又漂亮又洋气,还是那边中老年时装队的模特呢!十年前她更年轻更好看,为什么不能嫁?”何岑洁愣了一下,说:“你不是说你上小学时,你们就联系上了吗?”藻藻说:“是啊,她一回国就来学校找我了!可她现在是在加拿大没在国内,我也没有她的电话!”

何岑洁终于明白,藻藻常说要到加拿大找白求恩,其实是找她的外婆!自己的脑袋真是缺根筋,被一个小女孩给耍了。

年轻的歹徒泄气了,也可能是怕时间长了会被人发现,就对那年长的说:“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我们,我们把这存折上的钱领出来算了吧?”

何岑洁立即报出了存折密码。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这两个家伙赶紧走人啊。瘦高歹徒盯着壮实的歹徒说:“那,我去取?”

粗壮的匪徒弹了弹那张红色纸片,说,“才他妈的五千多块,打发叫花子啊?”

何岑洁想,这贪婪的歹徒。怎么办呢?

她倾听着门外,怎么都没人来呢,哪怕来个送快递的也好啊。她想起热情的张芳颐,想起小区里找她看过病的患儿家长。她看了看窗外,外面阳光灿烂,南面的一间屋子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一只小鸟欢叫着在眼前掠过。何岑洁想,只要她能来到阳台上,做点什么动作,弄出些什么声响,或许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或者哄着劫匪去阳台,只要有人发现她们家的异常,拨打110电话,她和女儿就有救了。

“到阳台去,到阳台去……”她在心里急急地念叨着。她瞥见阳台一角挂着的那个废弃鸟笼,这鸟笼待在那里已经有三四年了。也算是急中生智吧,她对两个歹徒说:“我家还有个好东西,在阳台上,你们去拿吧。”壮实的歹徒说:“你他妈的耍什么花招?好东西会放阳台上?”何岑洁说:“信不信由你。这玩意儿扔在路上未必有人拾捡,可在内行人眼中就是个宝贝。要不,我带你们一起去阳台取吧?”那劫匪冷笑了一声说:“想诳我们去亮相吧?我可不傻!”何岑洁说:“不诳你,那个东西叫墨洗,很值钱的。”年轻的歹徒就问:“什么磨——洗?”何岑洁解释说:“就是一个盛水的器皿,一个精致的古董,古代的画家、书法家洗毛笔用的。”

生的希望让何岑洁的心狂跳着,电视里的一个镜头让她来了灵感,她继续往下编:“那墨洗是明朝洪武年间的青花瓷,现在的市场价值几万块呢。”

贼人显然不懂什么是“青花瓷”,更不知何为“洪武年间”,他们被糊弄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决断。藻藻也被忽悠了,她惊奇不已地问:“妈,就是那个喂鸟的小盏儿?”何岑洁说:“是啊,那可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是我娘家的传家宝啊。你九岁那年非要买只画眉,买回后你就拿那墨洗给它喂水。当时我不让,你又哭又闹的,我拗不过你,就让你拿了。后来画眉死了,那精致的鸟笼我舍不得扔,就和那墨洗一起挂在阳台那个钩子上了。”

年轻的劫匪跃跃欲试。年长的说:“你这个样子出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劫匪吗?”年轻的就想扯下头套,但立即被年长的制止了。这悍匪并不怎么相信何岑洁的话,但贪婪又让他不想放弃任何可能发财的机会。于是他命令何岑洁说:“你出去拿。”

“那钩子太高,我够不着。”何岑洁说。年长的歹徒立即反驳说:“你他妈的当初能挂上去,现在怎么就摘不下来?”何岑洁说:“不是我挂的,那天来了个高个子男同事,我请他挂的。他当时也是踩着椅子才够得着的。”

歹徒解掉何岑洁的绳子,说:“别他妈的废话,搬张椅子出去!——可不许耍花招。”他回身指着藻藻对何岑洁说:“你若是敢喊人,我先宰了她!”

这歹徒躲在阳台门侧的阴影里,监视着何岑洁的一举一动。何岑洁想,如果张姨能发现阴影里的歹徒就好了。可是何岑洁家在西单元五楼,张芳颐家在东单元三楼,她永远也发现不了我家里的异动啊。

何岑洁沮丧地搬出张椅子,她站了上去,伸手去够那个鸟笼。可是够了几次都没够着,果然还差那么一截。

年长的劫匪命令年轻的说:“去屋里找个小凳子来!”那小子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有小凳子。”年长的骂了声“废物!”自己进屋寻去了。恰巧就在这时,张姨出现在她家的阳台上,伸手到栏杆外晾晒衣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何岑洁不敢喊,藻藻可是在刀尖下呢。何岑洁只是拼命的挥着胳膊想引起张姨的注意。可遗憾的是,张姨只管忙自己的,根本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何岑洁急得双手在兜里乱摸,她摸到了两枚硬币,就瞄准张姨的阳台扔了过去,可惜她太慌张了,没扔准,硬币掉到楼下花坛里,声息全无。

大个子歹徒回到了阳台门口,滚出了一个塑料脸盆,示意何岑洁用它垫脚。何岑洁下了椅子,捡起那个红色的塑料盆,倒扣在椅上,然后她先踩到椅上,再踩上塑料盆站了起来。

这时她看见张姨正在甩佳佳的一条湿裙子,甩得哗哗有声。何岑洁急得不行,心想再想不出法子,她这次的阳台计划就流产了。她如果摘下鸟笼,歹徒看到了那个才值几毛钱的盏儿,后果更不堪设想。可是,有什么法子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呢?

歹徒在恶狠狠地打着手势,让她赶快把鸟笼摘下来。她伸着手,这一次她不能再装够不着,她确实也够着了,她把鸟笼摘了下来。在准备下来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脚下一滑,那塑料盆像着了魔般地飞了出去,撞在阳台的护栏上又弹了回来,闪起一道诡异的红光。几乎是同时,她连人带椅重重地摔倒了,发出一声巨响,那响声让歹徒和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张姨终于听到了,她仰起头来,从三楼看何岑洁家的五楼阳台,她并没有看见倒地的人和椅子,却清楚地判断出那声音的发源地。于是她喊:“小何,出了什么事?”何岑洁的肘部和膝盖都伤得不轻,脸上也擦掉了一层皮,痛得要命。她扶着护栏努力地站了起来,正想对张姨喊,却猛地发现,藻藻和绑在一起的椅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阳台门旁来了,歹徒那闪亮的刀子,正在她的脸上比划着。张姨还在喊:“何岑洁,到底出了什么事?”何岑洁抚着膝盖,皱着眉头回答说:“我……我……我摔跤了。”

她捡起摔坏了的鸟笼,再捡起分崩离析的“墨洗”碎片,表情十分痛苦。壮实的匪徒暗暗地跺脚,他也搞不清,这个女人到底是为自己的肉体痛苦,还是为那个倒霉的墨洗而痛苦。他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全是废物!”

回到了屋里,大个子立即又把她绑回椅子上,这一回,他没往她嘴里塞毛巾,因为这女人在阳台上都不敢喊人,回到屋里肯定更不敢了。

两歹徒心有不甘地去次卧,去厨房,去客厅,把一切能打开的家具全部打开,把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他们甚至连卫生间的小柜子小屉子都找遍了,竟然找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最后他们搜了藻藻的房间。大个子拿下书架上的绒布玩具,手中的刀向那些Hello kitty、玩具熊和毛绒娃娃身上一路扎去,一会儿,满屋的絮尘飞扬,被“开肠破肚”的玩意儿扔了一地。当戳到那只嫩黄色的愤怒的小鸟时,藻藻崩溃了,她流着泪,冲那个窄肩膀的年轻人嚷嚷:“你们混蛋!糟蹋我的东西干吗?它们招你惹你啦?”“窄肩膀”看看那壮硕的歹徒,又看看藻藻,嘟哝着:“又不是我干的,我也不想这样……”

“我要小便!放开我!”藻藻突然喊道。何岑洁以为劫匪不会答应,可年长的歹徒出奇爽快地点点头,年轻的歹徒便迫不及待地抽动了绳头,很快就帮藻藻松绑了。藻藻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洗手间。洗手间北面有一扇窄窄的窗子,也许是怕藻藻跳窗逃跑,粗壮的歹徒凶狠地喊,不许关门!藻藻只好把关了一半的洗手间门打开。年长的歹徒朝里探了探头,说:“他妈的你们连拉屎撒尿的地儿都这么大,这么阔气!怎么会没有钱?”藻藻也顾不得尴尬了,一下子坐在便器上。她的小便声急促而响亮,随即,一股温热的少女气息升腾而起,冲击着所有人的鼻子。

也许是生气,也许是羞涩,从洗手间出来的藻藻满脸飞红,双颊像两朵盛开的大丽花。身体壮实的歹徒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对年轻的歹徒说:“你取款去,记得密码吗?”何岑洁就把密码重复了一遍。年长的歹徒又嘱咐说:“取款后不要回来,晚上9点我们在老地方见。”年轻的歹徒看了藻藻一眼,又看了看他的同伙,想说什么,对方对他做了个强硬的手势,他闭了嘴,拿了存折转身就走。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前倾,随着他的步子,屋里又飘起一股淡淡的狐臭。

只剩下一个歹徒了,他的眼神忽然由凶狠变成淫猥,他一步步逼到藻藻面前,抬起了她的下巴,说:“小妞,告诉大哥,你妈到底是什么妖精,能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小妖精来?叫人喷鼻血啊!——去,躺到床上去!”藻藻吃了一惊,问:“躺到床上干吗?”歹徒说:“你说干吗?谁让你家没有钱?我尝尝你这块嫩肉的味道,也算没白来这一趟!”

藻藻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不堪。她哭了,泪水滂沱,哭声嚣张。可是歹徒用刀逼停了她的号啕,然后像抓小鸡一样抓起她,一把扔在床上。藻藻绝望地大喊:“强盗,流氓!——妈,妈妈!救命啊!”

何岑洁也懵了。尽管藻藻总跟她离心离德,尽管常常把她气得发疯,可护犊的本能让她跳了起来,绝不能让匪徒玷污了女儿!可是椅子坠住了她,她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歹徒用刀挑着藻藻身上的校服,一下一下地挑,那样子颇像一只胜利的猫在玩弄一只倒霉的老鼠。

藻藻平日的骄蛮荡然无存,整个人像被火烧着般地缩成一团。她本能地用手死死地护住身体,哭泣着说:“不要啊,不要啊。”歹徒厚颜无耻地说:“你不要我要啊,这么水嫩的妞,不要白不要。”那双粗鄙的手就往藻藻的胸口掏去。藻藻挣扎着,挥手乱打,可是她哪里是悍匪的对手?没坚持多久,就只有喘气的份了。何岑洁急死了,她骂道:“畜生,强盗,不许碰我的女儿!你这千刀万剐的,我跟你拼了!”她的咒骂苍白得很,她也不可能有拼命的机会。天底下没有比当着母亲的面强暴她年幼的女儿更残酷的了。不错,藻藻不是她亲生的,可十年的朝夕相处,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的守护,她早把她当成自己的骨肉了。平日里藻藻给她的难堪也罢,对她的伤害也罢,她都认了,许多家庭的孩子不也是这样叛逆、这样惹人生气的吗?等她长大了就懂事了。再说,就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在遭遇强暴之际,她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吗?现在她后悔死了,早知这样,去阳台的那一刻,她就应该豁出去了。

藻藻的衣服被剥光了,一对小而硬的乳房,像两个粉红色的花苞紧紧地裹着。歹徒一下子扑到了她身上。何岑洁泪流满面,脑袋仿佛要轰然炸开。才十三岁的女孩,怎么能经得起这种蹂躏?天下还有比这更缺德、更肮脏、更伤天害理的事吗?如果让这个恶棍得逞,藻藻算是毁了,她往后还怎么读书,还怎么抬头做人?

何岑洁屈辱地叫着,说:“大哥,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她还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她还是个孩子啊!……”

悍匪根本不为所动。何岑洁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她下楼去倒垃圾,如果不是怕弄脏了门和把手,她怎么会把门开着呢?如果不是自己开着门,劫匪怎么能入室呢?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她想得很远很远,她还想到死去的丈夫,如果当年的她不是嫌弃贝多汉的汗水,如果她温柔一点,包容一点,贝多汉也不会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如果不是因此而分居,贝多汉也不会独自去漂流而命丧暴龙峡;如果贝多汉还在,她们娘俩会遭遇如此劫难吗?——哪怕能听从张姨的劝说跟鲁贯中交往,如果鲁处长经常在走动,劫匪也许就不会打她们家的主意啊!

歹徒忽然一声惨叫,接着他甩着自己的手直跳脚,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他一边吮着手上的血,一边骂道:“小狼崽子,你咬,我叫你咬!”悍匪疯了似的扑了上去,挡住了藻藻的咽喉。“救命!救命啊!”何岑洁声嘶裂肺地喊着,可是没人听见。只那么几秒钟,藻藻就憋得喘不过气了。歹徒见状松了手,他垂涎的是一个鲜活水灵的小妞而不是一具扭曲的尸体。藻藻疯狂地喘气,疯狂地咳嗽,咳得嘴唇乌紫,随着一声怪异的抽气,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何岑洁简直要疯了,她对悍匪喊道:“她有病,你会弄死她的!”

丧心病狂的匪徒说:“真晦气,碰上个病秧子。”接着他又厚颜无耻地说:“有病更好,病西施,更有味道!——妞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妈,谁叫她没钱呢?”

何岑洁仿佛突然反应过来,她嚷嚷起来:“我有钱,我有钱!你放开她,我给你钱!你如果害了她,我也一起死!我就让那笔钱烂了,谁也得不到!”

劫匪住了手,他狐疑地看着她,说:“你他妈的不是一直哭穷吗?怎么突然就有钱了?你的鬼话鬼才相信!”何岑洁说:“还有一笔钱,它本不应该属于我的,我就把它给忘了。你放了我,我把钱取出来给你。”

歹徒很警惕,他说:“你他妈的心眼太多,我不想上当。如果真有钱,你只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自己拿。”何岑洁原本想让歹徒解除她的绳索拼死一搏,这劫匪,太狡猾太阴险了,让她无机可乘。

家里倒真有一笔钱,只是她真的把它忘了。当年贝多汉死后,那笔12万元的赔偿金她的确是交给婆婆了。可那年秋天,温江市评见义勇为奖,有人提供了贝多汉舍身救人的英勇事迹。可是在评选过程中,有关部门却收到不少关于贝多汉的负面信息,有人说身为副局长上班时间私自去游山玩水,本来应该受处分的;也有人说他是带着情人去玩的,那情况就复杂了。这些话零零星星地吹到何岑洁的耳朵里,她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也污了死去的贝多汉。更让她讨厌的是,一些小报记者像苍蝇逐臭般围着她,话里有话地问她对这个见义勇为奖有什么看法,还问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何岑洁哪受得了这个?她不客气地回应说:“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奖不奖的?那奖是评给活人看的,我可不想要!更不想看到你们往死人身上泼脏水!”

但是没多久,张芳颐局长却给她送来见义勇为奖的证书和10万元奖金的存单。何岑洁真不想要那笔不明不白的钱。可那时她刚刚收养了藻藻,这个三天两头生病的女孩让她非常焦虑。张局长说:“收下吧,藻藻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那天,何岑洁接过那张存单,心不在焉地夹在她正在读的一本书里。后来,竟把这事彻底给忘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民政局一位中层干部带着儿子找何岑洁看病。这位长舌的女科长好像是心血来潮,她问何岑洁道:“你知道你丈夫当年救的是谁吗?”何岑洁本是个冷傲且简单的人,再加上评见义勇为奖时听到的闲话,对这种问话十分反感。于是说:“看病吧。”那位科长却不肯罢休,她说:“那淹死的女人叫柳袅袅,应该是……”她停了一会,察看何医生的脸色。

柳袅袅?何岑洁一个激灵,正在书写病历的手停住了。她问:“谁是柳袅袅?”那科长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回答说:“就是曾经在你老公单位实习过的那个小柳啊!”何岑洁尘封的记忆复苏了,那不是十年前被她堵在家里的那个年轻女孩吗?她仿佛又闻到了飘浮在空气里的腥骚味。那么说,贝多汉是和小柳相约去暴龙溪漂流的?肯定是,要不怎么会坐在同一条橡皮艇里呢?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关系呢?那么那个小女孩当然是柳袅袅的孩子了,柳袅袅那时就结婚并有孩子了?她还那么年轻!

贝多汉去漂流,带的是别人的老婆!何岑洁虽然不爱吃醋,可她的心还是一阵阵地发痛。那位女科长说:“正因为这情况,所以当年评见义勇为奖时争论很激烈。后来领导拍板说,不管救的是什么人,哪怕救的是至爱亲朋、直系亲属,也属于舍己救人,都是见义勇为,都应该表彰,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就这样,才……”

救情人和情人的孩子,也算见义勇为?贝多汉不仅欺骗了她,也欺骗了组织!怪不得藻藻刚到她家时,老爱站在贝多汉的遗像下哭,她就是那个掉进水里的女孩,贝多汉是为了救她们母女才死的啊。原来他们早就熟得像一家人了!怪不得藻藻爱对着贝多汉的遗像喊爸爸。也许,她原本就是贝多汉的女儿?

何岑洁头疼欲裂。贝多汉配得到那份荣誉和那笔奖金吗?那天回家,她找出那本获奖证书,看着那些华丽的褒奖词,觉得真是莫大的讽刺。她把那张纸撕成碎片,接着还准备撕存单,可存单不知夹在哪本书里了,她怎么也找不到。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心情变得出奇的坏,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她想这样下去真的要崩溃,于是想找个人诉诉苦。翻遍手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回收坏心情的人。后来,她在一本废弃的电话记录本里,翻到了大学时的一个闺蜜的电话,这位闺蜜阳光无比,永远嘻嘻哈哈的。丈夫又争气,早是一个县的县长了,而且把她当娘娘般敬着宠着。于是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哪知刚提了个头,听到的却是闺蜜的泣不成声,原来她丈夫因为受贿被纪委请去“喝茶”了。闺密委屈得什么似的,她抽抽答答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往家里拿钱,他的财物,全都送给外面的二奶三奶四奶了!”

倾听了别人的郁闷,何岑洁仿佛吸食了二手郁闷,把自己的心情弄得更糟了。

等她终于找到了夹在书里的10万元存单时,她已经打消了撕它的念头。起码,这笔钱是政府奖的,比她闺蜜老公那些钱要干净得多;再说,拿贝多汉的错误惩罚无辜的自己,那才叫傻呢;还有,不管藻藻是不是贝多汉的骨肉,这笔钱以后肯定要用在藻藻身上。但是面对那张存单,她又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恨不得把它藏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她举目环视着空荡荡的房子,看见有块墙布不知什么时候翘起了一角,于是她就登上椅子,把那一角墙布撕得更开一些,把存单放在里面,然后用胶水重新粘好。

这笔钱可是贝多汉拿命换来的!现在拿它来救藻藻,也算是物有所值。于是何岑洁对劫匪说:“我给你钱,但是你不许伤害我女儿。”歹徒说:“拿到钱,我保证放了她。”

于是她用嘴巴指点着存单的位置。劫匪用刀划开了那块墙布,揭起那一角,那10万元的存单飘然而出。歹徒捡起看看,高兴疯了,他喊着亲娘,把存单放在嘴上亲得叭叭响。并对何岑洁说:“你早这样不就结了嘛。”然后又问密码,又找何岑洁的身份证。当他拿着这些东西正要出门时,忽然又折了回来,说:“不行,老子三个月没碰女人了,馋得不行!”何岑洁骂道:“畜生!你刚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出尔反尔啊?”匪徒说:“你个傻子!说话算话的就不是土匪了。”说着,他又把藻藻扑倒在床上……

何岑洁绝望了。她的血液冷却了,整个儿凝固了。藻藻羊落虎口,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清洁太过的毛病,她罪该万死啊!

没有时间自我煎熬,没有时间做更多的考虑,她突然一字一顿地说:“你放过我那病孩。你一定要,就,就要了我吧,我把自己给你……”

她竭力要把匪徒吸引到她身边来,她甚至努力做出一种媚态来。可是她不会,她的笑容僵硬而难看,她在心里厌恶极了自己,骂自己厚颜无耻,骂自己万劫不复,但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那歹徒看着藻藻嘴角上的血迹,看看何岑洁,终于放弃了藻藻,说:“三年寡妇赛黄花闺女,你刚才说你守了十年寡了?嘿嘿……”他无耻地笑着,过来替何岑洁解绳子。绳结打得太紧太死,他低下头,用牙齿去咬。趁这机会,何岑洁用眼神和嘴巴示意女儿快跑。藻藻还咳着,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何岑洁悲哀地想,她可能连跑的力气也没有了。

绳子终于解开了,何岑洁抚了抚被绑得麻木的胳膊,向洗手间走去。歹徒警惕地吼道:“站住!向左转,到你自己床上去!”何岑洁回过头,挤出些笑容,说:“我内急,你总不希望我把小便都尿在床上吧?——你放心,我们家在五楼,我跳不了!”

匪徒一脚踏在卫生间里,一脚在门外,何岑洁推着门,那门就挤在歹徒的一条腿上。何岑洁说:“我必须把门关上,否则我解不出!”歹徒打量了卫生间,窗台很高,离马桶又远,没有个可垫脚的东西,这女人上不了窗台;再说,他也不相信这女人真敢跳楼,敢跳楼的女人一开始就和他拼命了,绝对不会到了现在还主动勾引他!于是他回到藻藻的房间,重新把小姑娘绑上。

何岑洁终于坐到抽水马桶上。想着自己刚才的举止,她一阵作呕,把中饭都吐出来了。但是她没工夫一味地呕吐,强盗就等在门外,等着他的淫梦。可是,她真要把自己献出去吗?——决不!与其丢失贞操,她宁可丢失脑袋!——可是她死了,藻藻能逃得出贼人手心吗?——是的,现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保住藻藻!可是怎么才能既牵住歹徒而又保全自己呢?从来不相信神灵的她竟病急乱投医地口中念念有词:“老天爷,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救救我,救救我们母女吧!”

歹徒很快就不耐烦了,他把卫生间的门踢得砰砰作响。何岑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说:“别踢了,我马上就好了。”就在她转身拿手纸的当儿,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她看到了一把榔头,那是她早上取来弄洗脸盆的榔头,它静静地躺在抽水马桶后面的角落里,站在门口的歹徒并没有发现。于是她以飞快的速度系好裤子,攥起那把榔头藏在身后。砰的一声,卫生间的门被踢开了,在歹徒跨进来要拽她的瞬间,那把愤怒的榔头一下子砸中了对方的脑壳!劫匪晃了一下,嘴里骂了句什么,立即拔刀刺向何岑洁的胸口。大约是因为脑袋受伤手里没了准头,那一刀竟落在何岑洁左臂上,何岑洁顾不得剧痛,第二次举起了榔头,对着那颗可恶可憎的脑袋又是狠狠一记!她不知道这一记砸在哪个位置,只看到鲜血像喷泉一样直射到卫生间的天花板上。暴徒踉跄了一下,扑倒在抽水马桶上,继而又滑倒在地上……

何岑洁浑身是血,她分不清这些血是自己的,还是歹徒的,或许两个人的都有。想起劫匪的血竟然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她觉得恶心死了。但她已经虚脱了,膝盖变得虚软,支撑不住身体瘫倒在地上。一会儿,耳膜里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夹杂着藻藻的叫唤声,好像还有些嘈杂的、模糊的声响。她定了定神,才明白是有人在叫门,在拍打她家的大门,可是她浑身像被抽空了似的,站不起来。砰的一声,大门被踹开了,两个面熟的小区保安冲了进来,他们的身后是嚷嚷着的张姨:“怎么回事?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及至发现了被绑的藻藻,看见卫生间里躺倒的一男一女,张姨张开的嘴巴突然定格了,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

两位保安小心翼翼地向卫生间靠近,生怕地上的歹徒会突然跳起来伤人。一位保安掏出手机打了110和120。何岑洁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脑子却乱成一锅粥,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劫匪,心想他莫非死了?刚才她恨死了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榔头砸他,现在他没命了,那么她就成了杀人犯了!

张姨扶着何岑洁起来,一不小心碰上她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她直吸气。何岑洁知道,她的肩下肌被扎了个对穿,眼看鲜血把整条袖子都浸湿了。另一位保安已经解开藻藻身上的绳子,并捡起那件破校服,把瑟瑟发抖的小身体遮住。张姨说:“你们娘俩马上去医院。”何岑洁看女儿并无大碍,摇了摇头说:“先等警察吧。”藻藻去了自己屋里,换了件衣服,又找来了一卷纱布,让张姨替她妈扎紧胳膊止血。不多会儿,110、120全来了。警察先是扯掉躺在洗手间地上那个歹徒的头套,拿照相机咔咔地拍着。接着医生上来,翻翻劫匪的眼皮,又试了试鼻息和脉搏,向门外几个人招招手说:“担架,送医院!”听到这句话,何岑洁松了口气,才敢抬眼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这家伙双眼紧闭人事不知,他的眉毛浓且粗,稍稍卷曲的、染血的鬓发,长长地向下过了耳垂,形成一个怪异的惊叹号。

伤者被抬出屋门时,藻藻突然嚷了起来:“存单!他刚才抢了我们家的存单!”说着就扑到那具血淋淋的身体上去,搜遍几个口袋,拿回了那张10万元的存单,还搜回了何岑洁的手机。

何岑洁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惊魂一幕,警察在刷刷地做笔录。匪徒进屋肆虐不到二十分钟,可何岑洁却感觉像有一个世纪。警察问起已跑掉的那个歹徒的模样,何岑洁说:“他戴着头套看不见面目,只感觉他身材高瘦,比较年轻。”刑警又让藻藻补充,藻藻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警察又提到另一个问题:“歹徒说话是哪里的口音?”

刚才因为惊吓过度,何岑洁根本没注意他们是什么口音。现在,她把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回答说:“普通话,他们说的是普通话。年纪大的那个说得非常糟糕,夹杂着大量的本地口音,而那个年轻的,其他发音还行,就是不会用卷舌音,他把“是”说成“四”,把“只”说成“子”,把“实”说成“死”。”

警察又问小区保安:“这曙光花园不是安保先进单位吗?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就进劫匪了?”一位保安说:“这络腮胡子进来时我们登记过的,他说是业主打电话叫他来修自来水管,我们就放行了。”警察又问:“年轻的那个是怎么进来的呢?”保安说:“没印象了。”

曙光花园毕竟是十多年前的建筑,没有地下车库也没有电梯,连监控摄像头也只有前后两个大门口才有。于是警察就带着两个保安去调看录像,他们发现,中午时段进入小区的人并不太多,这络腮胡子算一个,另外就是一些面孔熟悉的业主,再就是一帮骑自行车的中学生。小区里有个篮球场,喜欢打球的孩子们常常利用午休时间玩一把。因为影响住户午睡,有人向物业提过意见,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因为大多孩子就是本小区的人,另外则是他们带来的同学。警察指着那些背着大书包、骑着单车的中学生问:“这里面哪个像进入你们家的年轻歹徒?”母女俩看来看去,摇头说不知道,因为戴着头套和不戴头套完全是两码事,再说,这些骑在车上的少年差不多都一个模样。

银行那边传来好消息:何岑洁那笔存款并没有被取走。于是刑警们摩拳擦掌,安排人员去各个网点轮班蹲守,以为歹徒已成了瓮中之鳖,定能手到擒来。

何岑洁要带女儿一起去看病,藻藻却坚决拒绝。何岑洁说:“你咯血了,不看哪行?”藻藻说:“我没咯血。”何岑洁说:“我亲眼见的,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藻藻诡秘地笑笑:“就是不去。”后来何岑洁硬是把她“押”到了呼吸科,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说,气管和肺并无异常,只是舌头伤了。何岑洁问女儿:“舌头怎么伤的?”藻藻说:“老妈你烦不烦啊?是我自己咬的你明白了没有?这是我的金蝉脱壳之计啊。”何岑洁呆了,她试着咬咬自己的舌头,很疼,她下不了这决心。想不到女儿还有这一手,这孩子真的不可小觑!

何岑洁吊着一条胳膊,天天去脑外科看那个铐在床头的匪徒。那边的同事告诉她,他们已尽了最大努力,患者却一直昏迷不醒,看来,这个身份不明的络腮胡子暂时死不了,但很可能成为植物人。也就是说,想从他口中得到案件的真相,希望渺茫。

于是她隐隐地担心,她把歹徒伤成这样,会不会被判刑?要不要赔很多钱?那天鲁贯中来看她,说:“我刚出差回来,听说了你的事,把我给吓坏了!”何岑洁说:“我现在担心的是……”鲁贯中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已经向司法部门打听了,你这属正于当防卫,不必负法律责任。——我看你好像手无缚鸡之力,不料竟这么勇敢!”鲁贯中爽朗地笑着,露出一排结实的牙齿。

一连几天,何岑洁被抢的存折都没人到银行去问津。破案的刑警们说,这不合常理,那年轻的歹徒应该会第一时间去取钱。何岑洁也觉得奇怪极了,暴徒们弄走她的工资卡,难道是为了枕着睡觉吗?

休息了几天,何岑洁上班了,藻藻也上学去了。经过这起事件,何岑洁再也不敢开着门下楼倒垃圾了。藻藻也乖多了,她一回家就趴在自己的屋里写作业,这以前,何岑洁如果不催上三遍她是决不动笔的。她的嘴巴也不再刻薄了,待何岑洁也礼貌多了。这让何岑洁暗暗欣喜。

很快就进入了初夏,楼下花坛里石榴花怒放,一朵朵一簇簇,灿烂辉煌。何岑洁喜欢这花儿,它开得那么嫣红,红得带出高贵的金光来,她的心情也因此好了许多。每每倒垃圾时,她都要站着欣赏一番,明白了什么叫“赏心悦目”。想起春天那起事件,她常常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以前有人请她吃饭、K歌,她是无论如何不去的,总觉得那种场合乌烟瘴气,还特浪费时间,不如在家多看看业务书呢。现在想想,是自己过分了。心想以后若有人请,她就去,也许会收获些意外的快乐。她终于觉悟到,人不必把自己搞成苦行僧似的,她也可以换个活法的啊。

这个星期六的傍晚,鲁贯中来敲门,请她去吃西餐。她看着藻藻,说:“我女儿的晚饭还没做呢!”藻藻从她的屋里跑出来,对着鲁贯中做了个鬼脸,然后推着母亲说:“走吧走吧,我已经学会煮面条了,不就是卧个鸡蛋加点虾米紫菜的事吗?”何岑洁高兴地说:“我们的藻藻长大了。”

坐在温馨的西餐厅里,听着舒缓的音乐,何岑洁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鲁贯中看着她,她却把眼神看着别处,这是她第一次跟一位异姓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多少有些不自在。鲁贯中是个聪明人,便和她聊藻藻的故事。何岑洁总算松了口气,说起藻藻三岁来她家的样子,说起她成长中的种种刁蛮和不可理喻。鲁贯中一直微笑着,耐心地倾听着。后来他说:“一切都会过去,你也不必太在意。”何岑洁说:“没有过去!她现在未必不想去加拿大,她惦记着她那个外婆呢!”鲁贯中说:“她惦记就让她去一趟呗,去过了就不那么想了。”何岑洁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她将来还要上大学、读研,我的负担可不轻松。”鲁贯中说:“我可以帮助你们啊。”何岑洁的双眉挑了起来,说:“我可不随便接受别人帮助!”鲁贯中说:“看你,还说藻藻呢,你也是属刺猬的!”何岑洁问:“此话怎讲?”鲁贯中笑着说:“一急就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啊。”何洁岑也笑了,却说:“你挺能损人的。”

鲁贯中让她放松点,说没有敌人需要她严阵以待。何岑洁发现,他的男低音非常动听。于是她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说:“其实对于藻藻,你缺的不是钱。”何岑洁注意到他口气变得特别认真,就抬起眼睛,看着鲁贯中问:“那缺的是什么?”鲁贯中说:“是温暖。”何岑洁愣了一下,不解地问:“我对她不够温暖?”鲁贯中说:“这孩子缺乏安全感。她的心理阴影,来自于小时候的被遗弃,那次遗弃对她伤害太大了。她动不动刺你、气你,恰恰证明她的心里自卑,你得加倍地疼她、宠她才行。”何岑洁低下头,只管拿小银匙搅着咖啡,没有回答。

接着他们又聊起春天里的那起案子。何岑洁说:“我现在一闭眼,面前晃动着的就是那两个匪徒的样子。那年纪大的已成为植物人了,我用不着怕他。可是那年轻的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警察怎么就抓不住他呢?你说他会不会卷土重来?”鲁贯中说:“一般不会,你那两榔头把他给吓着了。”何岑洁说:“他是先走的,他哪里知道我的两榔头?”鲁贯中说:“你的光辉事迹都传遍大江南北了,歹徒会不知道?”何岑洁笑了,拿左手摸摸自己的右手腕,说:“我现在还怀疑,我这手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鲁贯中接着说:“你若不放心,就在家门口装个监控,有居心叵测的人来转悠不是一清二楚了吗?就是有人敲门,你也先看看视频,绝对不给陌生人开门。”何岑洁问:“装监控麻烦吗?”鲁贯中说:“不麻烦,我明天就叫人给你装一个。”何岑洁顿时心里暖暖的,这种感觉她十多年都没有过了。

鲁贯中送她回曙光花园。在一棵香樟树的阴影下面,他们站住了。鲁贯中说:“我可以抱抱你吗?”何岑洁扭过头,看着附近的一盏路灯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何岑洁迈着碎密的步伐上楼,她知道鲁贯中在目送她。她拿出了钥匙,打开了新安装的防盗门。趿上拖鞋,她就扑到厨房的窗口,发现站在路灯下的鲁贯中正抬头对她挥手呢,然后他转身,迈着大步离开。她暗暗地笑了笑,心情变得非常好。

可是,一股淡淡的狐臭味惊扰了她。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她喊道:“藻藻!”藻藻从她自己的屋里跑了出来,应答说:“妈,才九点多你就回来了?”何岑洁四周看看,问:“晚上来同学了吗?”藻藻一脸无辜地回答:“没有啊!”

何岑洁仔细地查看各个房间,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那股淡淡的狐臭味却固执地缠绕着她,挥之不去。她又问:“藻藻,真的没人来过吗?”藻藻坚定地说:“没有。”还反问说:“妈你是不是怀疑我早恋啊?——早恋不好玩,后果很严重。妈,您老人家放一百个心吧,我可不干那种傻事!”

何岑洁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了。前天,五官科一位同行告诉她,洁癖的人往往都嗅觉过敏。于是就不再说什么,只是打开窗子通风。然后对女儿说:“时间不早了,你该洗洗睡了。”

第二天上午,鲁贯中就带人把监控摄像头装好了。当晚何岑洁一回家,就打开电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一连几天,出现在视频里的除了自家母女和一个送快递的,就是天天打扫楼道的清洁工的身影,并没异常的人出现。

六月底,医院又组织农村巡回医疗。何岑洁不放心女儿一人在家,就说:“藻藻,妈要下乡,我跟你班主任说好了,你去她家住段时间吧。”藻藻果断地说:“我不去。”何岑洁说:“你一人在家,不怕歹徒再上门吗?要不,我去接你奶奶来?”藻藻说:“奶奶都七老八十了,到底是让她来保护我,还是让我来照顾她?如果她心脏病发作,死在我们家怎么办?”何岑洁说:“妈已被劫匪吓怕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人在家。”藻藻于是说:“那我住老师家吧!”

何岑洁把所有物品都准备妥当,把女儿送到了班主任家。

半个月后她回到家里,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狐臭味,她立即打开了电脑,这一回,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背着个红白相间的大书包。他按了她家的门铃,接着是藻藻探出来的脑袋,她伸出一只手,把男孩一把拉进了门!

这男孩到底是藻藻的同学,还是她早恋的对象?何岑洁必须要好好问问女儿了。那晚她去班主任家接回了藻藻。关上门后,就板起了脸孔问:“藻藻,这半个月,你都住在老师家吗?”藻藻看了眼母亲,镇定地回答:“都住在她家。”何岑洁又问:“中途回来过吗?”藻藻说:“没有。”何岑洁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老实呢?于是继续追问:“你想想,一次也没回过家?比如拿点衣服什么的?”藻藻肯定地说:“没有,衣服当初不是都带齐了吗?”何岑洁很生气,再去看视频,藻藻是这个星期三下午4点31分16秒回的家,那男孩是4点45分09秒到达她家门口的。他们在家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一块儿离开。

这孩子撒谎都不用打草稿的!怒从中来的何岑洁只能戳穿她了:“藻藻你回来过,和一个男生约会!”何岑洁满以为,说到这个分上,藻藻会脸红,会惊讶,会撒娇,会哭。可是她想错了,藻藻只是扯着嗓门嚷嚷道:“谁说的?谁哪只狗眼看见我回家了?谁造我的谣不得好死!”

如果不是视频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何岑洁肯定要被女儿糊弄过去了。女儿越是否认得坚决,越是让她焦躁,让她痛心,她家怎么会出这么个孩子!她这个母亲怎么就当得这样失败呢?

突然,一个念头闪了一下:狐臭?男孩?她关上了房门,再调出视频,仔细看那男孩的体态:身体单薄,肩膀稍窄,还有那稍稍前倾的走路姿态……

屋里的空气非常闷热,可是何岑洁却突然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何岑洁刚好轮休,待藻藻上学后,她试着去打开藻藻的电脑,看看她的聊天记录。她从来没动过女儿的电脑,她觉得侵犯女儿的隐私是可耻的。但是今天,她非要看看不可了。

藻藻设置了密码。何岑洁用了藻藻的生日,用了家里的座机号,却都打不开。突然,一段欢快的旋律在何岑洁的耳旁响起,那是春晚蔡明和潘长江的《爱跳就跳》里的《High歌》,藻藻很喜欢,她上学放学总哼着“mountain top,就跟着一起来,没有什么阻挡着未来……”藻藻不但能唱这首歌,还把小品里那毒舌妇的神态、语言学得惟妙惟肖,她可真有演员潜质!于是何岑洁先输进了mountain top几个字母,打不开,想想,她打进了第一句歌的简谱,不成,第二句,第三句……随着一声悦耳的音乐声响,荧屏终于开启了!

她先看藻藻的邮箱,“收件箱”和“已发邮件箱”里什么都没有,连“废件箱”都被删除得干干净净。再看QQ的聊天记录,除了好友栏里几个QQ名,同样空空如也。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她难道总是防贼一样防着她这个妈妈?何岑洁顿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从藻藻屋里出来,她拿起电话,急急地要给办理此案的刑警反映情况。可是她忽然犹豫了,因为这么一来,她就是将女儿送进派出所啊,藻藻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是否会被判刑?那她的前途不就毁了吗?何岑洁痛苦着,迟疑着,终于放下了话筒,心里却纠结得一塌糊涂。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还是找个靠得住的朋友商量商量再做决定吧。

也就在这天下午,警察把何岑洁叫了过去,告诉她说,他们查出了她女儿的问题,因为他们找到了贝藻藻的QQ聊天记录,并告诉她和贝藻藻热聊的是一个叫“人在江湖漂”的人,“人在江湖漂”的聊天地点非常随意,全市的每个网吧都有他的足迹,他们已经在码头一间毫不起眼的网吧里把“人在江湖漂”给找着了。

“人在江湖漂”的真名叫黎啸天,是市四中初三(6)班的学生。黎啸天的母亲因为不堪忍受父亲的狐臭,生下儿子不久就跟别人跑了,这位做钳工的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的。警察让黎啸天脱掉校服,他左右腋下各有一道整齐的疤痕,证明了何岑洁诉说的嫌疑人曾做过异常大汗腺切除术。警察们还告诉何岑洁,他们必须把贝藻藻也“请”到派出所,请何岑洁配合和理解。

审讯黎啸天的那天,何岑洁和黎啸天的父亲都去了。何岑洁打量着黎啸天,只见他不住地用左脚搓自己的右脚,又用右脚搓自己的左脚。她想,这孩子看起来并不像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呀。这个十五岁的初中生,怎么会干出那种骇人听闻的事呢?

警察问黎啸天:“你是怎么认识贝藻藻的?”

黎啸天的回答十分干脆:“是网聊时认识的。”

“你们聊些什么?”

“什么都聊,最多的是听贝藻藻诉苦。”

何岑洁熟悉这男孩的声音,还有那个“是”和“时”,他不会用卷舌音,念的都是平舌音。

“贝藻藻诉什么苦了?”

“她说她三岁时就被遗弃了,她恨这个世界。还说,养母并不爱她。”

“怎么不爱她了?”

“养母从来不喊她宝贝,而在她的记忆里,她爸她妈和外婆都喊她宝贝,心肝宝贝。”

何岑洁无语了。宝贝?自己小时候也没人喊她宝贝,可是她从来也没觉得父母不爱她啊。藻藻的外婆总是把心肝宝贝挂在嘴上,却能把重病的外孙女扔掉!藻藻不恨外婆,反而恨她这个养育了她十年的、跟她没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这世道还有公平可言吗?

黎啸天接着说:“藻藻的养母对她要求特别严。总说她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怎么的三好生,骂藻藻不争气。又一味地强调她不许说谎,说自己从小是个多么诚实的孩子。最让藻藻受不了的,是她继母的洁癖,连一粒饭掉在地上,她都会嚷嚷说:‘藻藻,你为什么不把饭粒捡起扔到垃圾桶里?这样踩来踩去踩得满屋子都黏乎乎的怎么受得了哇!’藻藻用过的餐巾纸没及时送到垃圾桶,她也能唠唠叨叨半天。贝藻藻说自己要崩溃了!”

男孩耸了耸窄肩膀,继续说:“如果我摊上这么个母亲,我也会崩溃的!”

“你们是怎么商量着入室抢劫的?”

“也没怎么商量。我只是想帮她做点什么,在她面前逞一回英雄。她说功课太忙,书包太重,她不想读书了。她很向往西方孩子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一点,我们最有共同语言了。她的外婆在加拿大,她想去找外婆,做幸福的加拿大孩子。可是她外婆说,移民加拿大要150万人民币。藻藻知道家里没这么多钱,就是有,养母也不可能替她出。可是她太希望出国了。外婆说:‘那么你就来旅游吧,我们再看看有什么法子把你弄到加拿大来。’”

黎啸天看了一眼何岑洁,忽然不吭声了。

“接着说。”

“她外婆告诉她,贝多汉就是她亲爸,她爸的遗产都应该归她,不该留给她养母。再说贝藻藻养母是著名的儿科医生,应该有不少红包。所以贝藻藻要我扮一回绑匪,让她养母拿出钱来,这样她就能去加拿大了。”

“那个络腮胡子是谁?”

“我表叔。——我胆子小,不敢独自干那活。那天刚好我表叔来向我爸借钱,他的钱总是不够花。我爸没借给他,表叔走后我爸就嘀咕道:‘上次借的钱没还,还有脸来再借!借钱给他是在害他,他在赌博!’我想,表叔这么缺钱,找他帮忙他肯定不会拒绝。而且他在建筑工地扎钢筋,力气大,对付藻藻妈十拿九稳。于是我问藻藻,可不可以出点钱,让我表叔帮忙?藻藻爽快地答应了,并说只要弄到钱,给我表叔百分之二十的酬金。于是我就去工地找了我表叔……可是我没想到表叔这么恶毒,这么无耻,后面发生的事,离我们的初衷就越来越远了……”

“你们为什么把时间选在中午?”

“表叔说他踩过点了,曙光花园晚上保卫森严,白天反倒松懈些,他只要装作自来水修理工就能进去。他让我跟着那些打篮球的男孩一起混进去就是了。”

“你知道入室抢劫是什么罪吗?”

“不知道。——这算抢劫吗?我又不是真的要她们的钱,我只是见义勇为,帮藻藻拿到该属于她的钱罢了!我拿到的那些东西,早已还给贝藻藻了!——我都实话实说了,警察叔叔,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吧?”

在对贝藻藻的庭审中,女孩哭得伤心无比。她说她错了,错误有天那么大了。她的哭,让何岑洁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藻藻说,这一回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是她引狼入室,差点酿成大祸。再说,她一直认为何岑洁不疼她,不爱她,可是在最危急的关头,没想到妈妈会挺身而出,舍身救她。对于妈妈这么有严重洁癖的人来说,这比让她死都还难啊。

藻藻“妈!妈!”地喊着,泪水滂沱:“妈你饶过我这一回,以后我一定改,一定听你的话,妈你相信我一次吧!”何岑洁心里很乱,为自己,也为这个刁钻精怪的女儿。记不得是谁说的话,年轻人犯错,上帝也会原谅,何况藻藻才十三岁!藻藻将来的路还很长很长,需要她扶持着好好走下去,她也必须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地陪着她走下去。她不能把女儿拱手让给那位不负责任的外婆,谁知道她会怎么教育引导她?一旦有个什么意外,那个女人保不准又要第二次遗弃她!

于是何岑洁来到藻藻身边,伸出双手去拥抱她。无限感慨的泪水滴在女儿的头上,很快就渗透到她的黑发里面,渗透到她雪白的头皮里去了。

警察只是对贝藻藻教育了一番,就让何岑洁领她回家了。毛头小子黎啸天却被移送到法院。几个月后,法院判处黎啸天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两年执行。宣判结束时,黎啸天大呼冤枉,说主意是贝藻藻出的,他只是帮了个忙而已。可是法官没理他,一位年轻的法官拍了拍黎啸天不宽的肩膀,说:“黎同学,好好学习法律,好好做人吧!”

曙光花园的石榴结果了,那是一种供欣赏的果子,个头很小,形状美丽。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何岑洁曾把婆婆接过来住了一阵子。婆婆看着这些石榴,喃喃说:“怎么就不结籽呢?要是能结些籽多好啊,哪怕就一颗!”

现在,何岑洁可以告诉婆婆了,她的儿子是“会结籽的”。尽管如此,何岑洁还是喜欢这花坛里的不结籽的石榴,她每每倒垃圾时,都要站着欣赏一番。她的思路常常会超越石榴,想着那些仿佛已经遥远的事儿。以前她总是怪藻藻的遗传基因不好,怪她外婆教育不好,所以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自己呢?是不是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比如洁癖,比如冷漠的面孔——尽管她认为她的心并不冷漠,比如总是活在自以为是的固定模式中?她怎么只看到女儿的毛病而屏蔽自己的缺点呢?鲁贯中说得对,她这个人缺乏温暖。

让自己温暖起来难道很困难吗?

她想,也许该看看心理医生了。

手机短信响了,一看,是鲁贯中发来的,上面是这么两行字:做自己的心理医生,成本不会太昂贵。

何岑洁笑了,心想,这鲁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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