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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耻辱

1

“啁啾”一声鸟鸣,我醒了。

我抬起头,见父亲盖着雪白的棉被睡得正酣。母亲坐在我对面,上半身趴在病床上也睡着了。

我悄悄站起身,打开手机,时间才晚上九点。

吵醒我的,其实是一条短信。我打开来看,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兄弟,叔叔手术顺利吗?告诉你一个十分悲痛的消息:就在半小时前,刘振木牺牲了。看来,又有你忙的了!”

发短信的,是正在指挥中心值班的周姐。我赶紧回复:“怎么回事?我临来省城的前一天,好像还跟他打过照面!”

周姐回道:“具体情况不详,只听说被歹徒捅了六刀。你在外面照顾好叔叔阿姨,自己更要一切小心!”

放下手机,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压抑。此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昏黄的路灯下,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飞驰而过的汽车,就是打着旋儿从白杨树顶上飘零而下的枯叶。

我开始在屋子里踱步,可刚走没几步,父亲醒了。

“几点了?”父亲问。

“九点多了,快睡吧。要不我去关上灯?”

“别,你妈害怕。”

我哦了一声,父亲又接着问:“怎么,有事儿?”

我终是没憋住:“刚才接到短信,有个同事牺牲了。”

父亲愣了一下,问:“叫你回去写材料?”

我说:“还没呢。”

父亲说:“早晚的事儿,你还是提前准备一下。”

我嗯了一声,走上前去给父亲掖好被角,等他重新合上双眼,又踱步来到窗前。

我的思绪很快沉浸在回忆里。但老实说,回忆非常空洞。刘振木是眼看五十岁的人了,而我工作时间也超过了十五年。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派出所“跑片儿”,我在局机关写材料,彼此打的交道非常有限。我至今能记起来且印象深刻的只有一次,现在想来还不太愉快。

那是七八年前,市里一家日报社的法制部主任打电话找我,直言不讳地说他有个侄子因为嫖娼叫我们的人给抓了,看能不能少罚几个钱快放人?我一听很为难,这种烂事儿平时即使搁我家亲戚身上我都不好意思问,可人家是管发表全市政法新闻的,平日里咱求人家发稿时说得天花乱坠,关键时刻怎么也得面子上过得去才行。

于是,我一打听,案子在城区派出所民警刘振木手里。犹豫再三,我把电话打过去,可意思还没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我当时被憋得不轻,心里七上八下地想了很多,可还是又一次拨通了刘振木的手机。

刘振木再次接听电话,说话毫不客气:“你是谁啊?”

我又惊又窘:“我,老纪!刚才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嘛……”

“谁?你是谁?”刘振木继续发问,语气里还有了呵斥的意思。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不禁也来了气。我说:“老刘你什么意思?我受别人之托问你点事儿,不至于这么傲气吧?”

刘振木这时才哈哈一笑:“老纪啊,我还以为你是老鸨呢!人刚抓到,材料还没开始记,你就来给嫖客说情。现在正忙着,待会儿查清了再说啊!”

说完,又挂了电话。挂了电话,我感觉被刘振木狠狠挖苦了,大概文人的臭毛病又犯了,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呆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就在我想把这烂事儿彻底扔下不管时,那位报社主任竟然推开我的办公室门进来了。

我意外又失落地上前寒暄:“领导,那事儿我刚给问了,办案民警说调查没结束,现在还说不好。”

报社主任说:“什么说不好,不就是花钱找女人吗?总比强奸好多了吧?这样的事情我懂,也就是再花点钱的事情,只是花多花少就看你的能力了!”

我说:“我一个耍笔杆子的有啥能力,人家不一定摆咱。”

报社主任面露不满:“其实我跟你们局领导也很熟,只是感觉为这么点小事儿麻烦他们不值当的,眼下我就指望你这个宣传科长给我协调,我就不相信你连这点事儿也办不了?”

我越发羞愧地说:“这种事儿我本来就很少办,可以说没办过,要是遇到个硬茬儿,人家根本就不买账!”

报社主任说:“不买账也正常,县官不如现管,这也是为什么我必须亲自来一趟的原因。这样吧,我不逼你发号施令了,你就陪我去一趟派出所,把办案民警约出来,咱们吃顿饭,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了,这总可以吧?”

就这样,我带报社主任去了城区派出所,硬着头皮找到了刘振木。去的时候,刘振木已经记完材料,正坐着打电话。我给报社主任沏上茶,一直站着等刘振木打完电话,才开始给他们介绍,至于来意再也没提,只说待会儿一起吃顿饭。

刘振木坚决不去,报社主任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我这才语气生硬地向刘振木表示就是吃顿便饭,别的啥意思没有!其实,我心里想的也就是一起吃顿饭,至于那点烂事儿我连半个字都不会再提,你们爱咋的咋的吧!

刘振木最终勉强答应出来吃饭,但提出吃快餐、不喝酒。这些条件都好办。可结果吃饭时,还是出了状况。

饭吃到一半,刘振木起身去洗手间,报社主任立马跟了上去。我隐约猜到里面有情况,但远没料到接下来的事情会那么严重。

刘振木独自返回时没有坐下,而是把我径直喊出了餐厅,来到洗手间里,当着报社主任的面冲我吼道:“老纪,我是看在你和你工作的面子上答应出来吃顿饭,可是你问问这个人想干什么?当面贿赂执法人员,是不是想让我现在就把他铐起来?!别说他侄子是容留妇女卖淫嫖娼,就是单纯的嫖娼我这关也别想过!”话说完,刘振木扭头就走了。

报社主任知道自己办砸了,腆着脸对我说:“这家伙对我们记者有偏见,提防心太重,肯定以为我藏着什么录音笔、摄像头之类的,怎么说都不收,其实就是傻瓜一个……”

我再也忍不住打断报社主任说:“最大的傻瓜是我!明明你侄子是容留涉嫌犯罪,我却相信你说的嫖娼!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说完,我也大步流星而去。我相信我最后一句话,对报社主任没有任何杀伤力,因为他根本意识不到,也因为那其实是我对我自己最猛烈的嘲讽——

我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2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就接到了政工室汤主任的电话。

汤主任先是礼节性地问了一下我父亲的病情和手术安排情况,然后语气一转,有些心急火燎:“刘振木走得突然,作为同事,大家的心情都很悲痛,现在相关省市领导也都知道了,对刘振木的牺牲表示高度关注,你们宣传科当务之急是要进行深入采访,搜集整理好相关资料,尽快撰写出感人至深的事迹材料。”

除此之外,汤主任最主要的意思就是,时间紧任务重,让我想尽一切办法立即赶回去。

挂了电话,我扭头望望病床上的父亲和呆坐在一边的母亲。父亲早醒了,问:“单位上叫你回去?”我沉重地点点头。

父亲又说:“那就快点收拾东西走,我这边不用担心。”

我为难地说:“可是下午就要手术了,妈在这里根本不行!”

谁知母亲听了,像是突然从入定中醒了过来,扭过头争辩说:“走就行,谁说我不行?”说完,又扭回头去好像自顾自地入定了。

我母亲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好一时坏一时,根本无法料定。我这一走,确实放心不下。

可父亲又在催我了。父亲说:“你再磨蹭我就要发火了,你同事为了工作连命都搭进去了,你们干文字的人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危险?现在正是最需要你们这些人的时候,哪还有时间在这里家长里短?”

我赶紧去收拾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就是把钱包里的现金提前交给了医院当押金,然后给母亲留了一些零钱在上衣右下口袋里,再三叮嘱她楼下的大门口就有卖稀饭、青菜和猪脚的,不经父亲允许坚决不许她一个人出去。最后,我专门请来了护士长,当着父亲的面假装轻描淡写地讨论了一些手术细节,以求让父亲真的相信开颅就是一种非常小儿科的常规手术。

做完这一切,临行前我想抱一抱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呆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可是我强行忍住了,我意识到如果那样做我将太自私了。

离开医院,坐上客车。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都是灰蒙蒙的深冬景色。我的思绪很快转移到了已经牺牲的刘振木身上。我忽然意识到,窗外那些在寒风中摆动的树枝,那些在玉米垛间起起落落的鸟群,那些从大烟筒里冒出来的黑烟,那些结了冰的水洼和天上荷包蛋似的太阳,从此都与刘振木没有任何关系了。街面上的打架斗殴,暗巷里的肮脏交易,辖区里的鸡毛蒜皮,父母的轻唤、老婆的呢喃、孩子的淘气,甚至年关口单位无休止的加班和将要发放的微薄福利,亲友与同事间隔三岔五地搭伙小聚,所有这些忙碌辛苦和小市民的幸福酸楚,统统都与刘振木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对刘振木抱有愧疚。虽然很久前的那次交道,让彼此感觉都不愉快,但那毕竟是我自找的,是我给他带来了麻烦,也损害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而他现在急匆匆地走了,我永远失去了“冰释前嫌”的机会,留下了无可奈何的遗憾。这时候,刘振木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他中等个头,短发,胖壮,红脸,皱纹纵横的脸上有着一双牛眼、一个酒糟鼻子和一对招风耳,还有明显凸起的啤酒肚和内八字的脚……

到了单位,我和科里的小邱马上去见汤主任。汤主任把刘振木牺牲的情况做了简单介绍:原来,两名劫匪昨天傍晚窜入一家即将打烊的小超市,正在作案时被进来买东西的刘振木撞见了,搏斗中刘振木被歹徒连捅六刀致心脏破裂当场死亡,而超市唯一一名女老板也被歹徒杀死,两歹徒作案后逃窜,现正在围捕中。

接着,汤主任又对撰写刘振木的事迹材料提出三点要求:一要有政治高度,刘振木可算是县局历史上第一位壮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民警,是位不折不扣的英雄,必须要站在时代和职业的高度来写;二要真实可信,采访要全面细致透彻,力争通过更多扎实的细节,全方位立体式地还原和展现英雄的生前事迹;三要感人励志,要饱含深情地写出最能打动人心的文字,弘扬正气,激励斗志,传播正能量。

按照要求,我和小邱出门后进行了简单分工:我去城区派出所采访刘振木的身边人,小邱去家里采访刘振木的妻儿。

小邱很为难,“这时候去老刘家采访合适吗?勾起他们的伤心,不被轰出来才怪!”

我听了说:“要不咱俩换换?”

小邱又说:“还是算了吧,采那么多人,我根本不知道从何下笔。”

我白她一眼:“那要不你干脆回家休息去?”

小邱面露愧色:“那怎么行?科长你别埋汰我了,虽然任务很艰巨,而且我刚来水平差,但老刘人都牺牲了,我心里特难过,很想为英雄做些什么!”

我说:“那就对了,你别老想着是去采访,就以安抚为主,有时候聊着聊着家属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必要时可以录录音。”

我赶到城区派出所,并没有见到所长孙大鲁,打电话给他,他一听来意有些不耐烦:“我说兄弟,不是我不支持工作,关键我现在正带人围捕杀害刘振木的凶手!事迹可以缓缓再写,可一旦让凶手从我这道岗跑出去了,我就得提着脑袋去见徐局!要不你先找教导员?”

我答应了,刚要去找教导员,孙大鲁的电话又打回来了。“兄弟,对不住了!刚挂电话,汤主任就找我,让我必须配合好采访,你这头儿的工作同样重要!要不我们在电话里谈,有什么你就直接问吧!”

我想也是,当前抓凶手最重要,采访电话就可以。于是,我把想好的几个问题一一向孙大鲁提问,中间随时插话引导他自由发挥,可很遗憾孙大鲁的话像极了新闻语言,如果说访谈有收获,那就是我本以为他根本不善于表达,却没想到说起官话来一套一套的。

孙大鲁说:“刘振木是新时期人民警察中涌现出的杰出代表,在人民群众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用宝贵的生命践行了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宗旨,用一腔热血捍卫了警徽的尊严,作为他身边的战友,我们将继承和发扬英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和扎实的工作努力奋斗,严打各类违法犯罪分子,维护一方社会和谐平安,让英雄含笑九泉!”

我有点哭笑不得,问能否举几个平时的例子。孙大鲁像被一下卡住了,表示脑子太乱,具体例子想不起来,能说这么多已经尽力了。

随后,我只得敲门走进教导员吴珊梅的办公室,她看见我即开始掉泪。看得出,她知道我要来,而且已经哭了很久。因为她眼皮发红发肿,身前的办公桌上还堆放了好几团哭湿了的纸巾。

可能是我的采访本身有问题,吴珊梅的话几乎跟孙大鲁的没啥区别,就是换了种说法。吴珊梅说:“刘振木是个真诚、本分、善良、讲原则、讲大局的人,之所以他有这么辉煌的事迹,关键时刻表现出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哪怕牺牲最宝贵的生命,是与他平时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分不开的,是善良和正义在其心中长期积累后的蝶变和涅槃,我们全所民警要向刘振木同志看齐,迅速掀起学习高潮。”

我要吴珊梅举几个例子,吴珊梅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地说例子肯定多得是,但一想到刘振木已经牺牲了,一想到昨天还在身边工作的战友转眼已阴阳两隔,就痛不欲生,根本不想回忆。

吴珊梅越是哭,我就越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因为始终哭不出来,再这样下去我的压力和负罪感会越来越重。等终于告别她下了楼,我竟有种说不出的放松。然而,我感觉刘振木的英雄形象在我脑海里还不够饱满。

我忽然意识到,在当前刘振木刚牺牲的关口,找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可能更不容易听到细节,是否找个和他稍微有点距离的人谈谈呢?这样一想,我还真记起一个人来。

这人叫陈宽平,是我警校同学,人直率也善谈,同在城区派出所当民警,但和刘振木不是一个警队。找他了解一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3

对陈宽平的采访,让我大吃一惊。

当然,见了面,我没说是来采访。他正在110处警室值班,见了我劈头就问:“喓,哪阵风把宣传科长从机关上吹下来了?”

我正色道:“你严肃点行不?刘振木刚牺牲了,全局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中,你少跟没事儿似的开玩笑!”

陈宽平撇撇嘴:“人都死了,再悲痛有个屁用?再说,刘振木有今天,大多数人都能料到!”

这话说得邪乎,我赶紧跟进:“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陈宽平顿了一下,大概觉得和我不是外人,一直以来说什么都无所谓,本身自己也好说,所以就继续说道:“你可能和他很少打交道,但这人就是大家公认的一个奇葩,奇葩中的奇葩!”

我故意说:“我跟老刘打交道可不少,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啊?”

陈宽平说:“亏你还是个作家,不但不会看人,而且简直失聪。”

我说:“你少卖关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宽平说:“你真没发现刘振木缺点儿什么?算了,我直说吧,他缺心眼儿!举个例子,这人干起活来不要命,对手头工作有种超常的狂热。基层派出所破天荒才有个双休日吧?别人巴不得多休几天,可刘振木不但从不休息,还经常利用休息时间加班办案!你说咱这鬼地方要有点加班费也说得过去,可这么多年连半毛钱都没有!更悬乎的是,休息时间别人一般很少穿警服,怕在路上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刘振木一年四季天天都穿着警服,就好像家里没衣服穿似的!”

“更怪的是,节假日所里除去值班车辆警车全部封存,刘振木竟常常骑着自家摩托车跑到邻县去调查摸排线索!开始那几年大家都很不习惯,你一个人积极不要紧,不能连累大伙儿啊?!现在办案要求至少俩人一组了,他这样做搭档还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可事实证明什么都没有,这人还特别讲原则!如此一来,跟他同队的人就遭殃了,他无偿加班你得陪着,他身体好睡觉少你也得跟着熬,你说他要是当个领导哪怕是个副警队长也行啊,可连个屁都不是!凭年龄大就要人都跟着他瞎积极?这不纯粹有病吗?再说这年头,谁干活多谁就挨训多,谁能干活谁就继续干活,提拔重用时还真不一定看工作!拿你老纪举例,在领导身边划拉几个字就干上科长了,我在基层熬了十多年,新来的局长政委还不认识我!”

我说:“你别说什么都扯上我,我这些年颈肩腰椎全搭进去了,要不咱换换?当警察的干什么容易?就这些?还有吗?”

陈宽平说:“真要说刘振木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还有个特别奇葩的地方叫人望而生畏,也是这次他能牺牲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一听,当然不放过:“哦?你连他牺牲都能料到,你是神啊?”

陈宽平说:“我当然不是神,可刘振木以为自己是神!你不在基层可能没有切身体会,最难干的就是处警!白黑二十四个小时连轴转,屁大点儿的事情打了110,轮你值班都得去管。有时两口子打个架得费好几个小时劝,最后劝完了还得不着好;有时候去了发现是一方向另一方要账,你不跟他们任何人一伙儿都得挨骂;有时候下半夜摸黑到了现场,连个鬼影都见不着,打电话又联系不上,可刚一回来那边电话又打过来了,好不容易折腾大半夜才在别处找到,人是个醉汉,胡言乱语呢,可他打电话报警时声音偏偏好好的,你根本就听不出来喝过酒!当然,我跟你说的这些都不叫事儿,是谁接警都得这么干,跟刘振木没啥区别。关键遇到另一类情况,结果就大不一样了!”

我疑惑道:“还能有啥情况?”

陈宽平说:“多了去了,比如我们接到指令,说在某某KTV中心门前,有几十个社会青年手拿一米多长的砍刀正在对砍,这种情况你怎么办?算了,你知道刘振木会怎么办?”

我摇摇头。

陈宽平说:“他带上一个年轻人和俩联防队员就去了。再比如,我们接到指令说有人在某酒馆里因结账纠纷正持刀对老板行凶,这时候该怎么办?有人半路出了交通事故躺在路中间该怎么办?有群众正在小区里追捕小偷怎么办?有人掉进了十几米深的机井怎么办?有人房子被泼汽油烧着了怎么办?有兄弟单位要求出警协查持枪歹徒怎么办?”

我打断陈宽平:“废话,还能怎么办?处警有严格的时间要求,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陈宽平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满脸不屑又似语重心长地说:“说得轻巧啊!正说明你没在基层干过,干过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几十个人正拿刀对砍,你去了就凭手头俩人和几个联防队员能干啥?去当人肉馅饼儿?有人持刀行凶,你去快了对方能因为你是警察就不往死里捅你?出了交通事故,你去得比120急救和122交警还快,你是懂医呢还是会看现场?不是自找难堪?群众追捕小偷,凡有点智商的都知道,你去慢一点人就被抓住了,如果那么多人都抓不住,你就是去了也白去!还有,有人落水或房子着火,你说你是游泳健将呢还是灭火专家?你去急了不立即跳下去或不冲进去能行吗?我有好几次刚到火场,就被一边站着看热闹的人往火海里推,明明里面没人了,他们却叫我冲进去砸锁抢存折,我稍一犹豫他们就用最难听的话来骂我!这场景万一让好事者用手机发到网上,咱这身皮都得脱了!还有紧急协查持枪歹徒,咱一来不及打报告领枪,二没有防弹衣穿,跑急了不是白白送死?”

“可同样的警情,轮到咱们英雄刘振木时就不一样了,这家伙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带人就走,恨不能爹妈再给他生出对翅膀来!去了就真刀实枪地明干,不知道挨过多少次打,受过多少次骂,现在所里施行轮班制,他带班时谁跟着他都提心吊胆,有的年轻人甚至干脆请假!这个老刘,他觉得自己命不值钱,也别老拿弟兄们的命作践,而且现在愿意跟他的大都是新来的联防队员,每月就千把块钱的工资年轻人连电话费都不够,拿什么叫人跟你玩命?不过,老刘傻人也算有傻福,慢慢在县城黑白两道儿有了点名气,大多数痞子流氓见他处警都能给几分面子,可是兄弟你想,这仅限于在咱们这几条街上,要是换了流窜犯——你等着瞧吧,这次捅死老刘的准是异地逃犯!”

正说着,值班室的接警电话响了。陈宽平接完电话冲我说:“喏,又是一起车祸,一个少妇开着宝马车叫一辆QQ蹭了,人没伤着,俩人正对骂呢!”

我打趣他说:“那你就等等再去,小心赶在120和122前面尴尬!”

陈宽平匆匆戴上警帽说:“这你就又外行了,人都没事儿,还有人开着宝马,去快了兴许能捞个大面子!你要不要跟我去见识见识?”

我谢绝了他的邀请,看他带人奔出去跳上警车,心情变得既沮丧又沉重。说实话,以前我也曾听到过关于磨蹭出警的传言,当时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玩笑话来听,根本没当真,却没想到类似的事情竟然是我同学的亲身经历!我觉得似乎摸到了刘振木一些最真实的东西,还想再找几个人试试运气。

所里除了值班室和户籍室,大部分人都外出搞抓捕和堵截去了。于是,我只能先后找两位女户籍民警聊天。谈起刘振木,年长的一个说,他们同在一个所里干了快十年,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吃一顿饭时和熟人说得多,感觉刘振木平时寡言少语,不喜欢凑热闹,似乎难以接触,当然各人忙各人的,也没有太多机会深入了解。不过,她反映的另一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多年以来不少内部人都曾带着亲朋好友前来办户口、开证明,所里能给免的费用就免了,能通融一下的就通融了,可她印象里刘振木从没这么干过,他甚至连走进户籍室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另一个是和小邱一样刚参加工作的90后,家境殷实,开着奔驰上下班,打扮得也很时髦,可说起刘振木来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说自己很“怕”那个人,见了宁愿躲着走,因为她觉得刘振木的眼神很凶,人就像寺庙里的红脸大肚金刚,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喜欢跟她开各种各样的玩笑。

所里再没有其他人了,我打电话给小邱问那边什么情况,小邱说她陪着婶子(刘振木妻子)哭了一个上午了,就等我打电话救她出来。我问她录音了没有,她说一上午的时间婶子就说了一句话:“你明明是出去买东西,逞个什么英雄?!”一边说一边哭,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流了多少泪。

4

我让小邱赶过来汇合,出去随便吃点饭,然后去刘振木牺牲的现场看看,下午或晚上开始动笔。

我们准备先拉起一个大纲来,其他细节再慢慢往里充实。

可还没等走出派出所,汤主任的电话又打来了。“你们在哪儿?采访进行得什么情况?”

我说:“还在所里,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准备出去吃点饭。”

汤主任说:“时间紧急哪还有时间吃饭?现在省市相关领导都赶到了,本来去看望一下遗属就走,可刚刚听勘查现场的同志汇报说,他们找到了一个隐藏在超市洗手间门框上的监控探头,意外获取了一段视频资料,大体快进过了一眼,上面包含了刘振木牺牲的全过程。资料十分珍贵,领导也都很重视,准备赶到派出所观看视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你们也要参加!相信看了视频内心会受到更大的冲击和震撼,那样写出来的东西才能打动人心。”

我把汤主任的意思一说,小邱当即苦了脸说早饭还没吃,又哭了一上午,饿得快站不住了,还表示如果让她亲眼看到刘振木血洒超市的场景,她会一辈子吃不下饭去,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我们正说着,只听街道上传来洪亮的警笛声,接着一辆辆公车驶近派出所门口停下,里面鱼贯走出几个穿黑色风衣、脸色凝重的领导。我和小邱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进三楼会议室。不一会儿,孙大鲁带着几个警队长回来了,吴珊梅也带几名内勤女民警进来了。

大家静静落座,我趁机给领导们拍了一张照片,通过相机回放功能,我看清了他们的脸,认出了当中有省厅华副厅长,政治部常主任,市委李副书记,市纪委翟书记,市局章局长、汪政委,以及县委书记、县长、政法委书记等,这么多高层领导同时挤在一间小会议室里观看视频,足见他们对刘振木牺牲的关注程度。

派出所办公室主任孔祥迅速调试好投影仪,刑警队一名戴白手套的技侦民警小赵将一张光盘小心翼翼地推进电脑光驱。屏幕上开始出现案发时超市里的场景。经过短暂快进,当屏幕右上方的时间跳至20时17分时,有两条身影飞快地窜进超市,一个胖子冲向正在数零钱的女老板,另一个瘦子先后将超市墙上悬挂的两个监控器砸毁。

幸存下来的这枚探头可能因为过于隐蔽或歹徒踩点不周,没被发现,更幸运的是这枚探头位置有利,能将收银台、门口以及大半部分货架涵盖进来,只可惜画质不够清晰。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清楚它无可替代的破案价值,也明白它是研究刘振木生前事迹最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刘振木很快就出现在镜头中,我注意到在场的女民警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我却睁大双眼,生怕错过一个镜头。

刘振木穿着警服推门而入,直到走至收银台前才忽然停住脚步,显然他被超市内正在发生的血案惊呆了。当时胖子已经杀害了激烈挣扎的女老板,浑身是血,在极短的一愣后,胖子持刀冲了上来。

这时,令人惶惑的镜头出现了:刘振木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甚至在胖子还未冲到自己跟前时已经举起了双手。紧接着,他侧面的瘦子也迅速持刀围了上来。

刘振木高举双手一边后退一边向歹徒激烈地说着什么,直到他被逼上货架无路可退。胖子向他腹部率先捅出了第一刀……

“等等!”这时,省厅华副厅长突然喊停,面色铁青的他低头和市委李副书记耳语几句,随后命令播放人员:“你看视频能不能调出声音来?”

民警小赵奔到笔记本电脑前,经过一番调试,声音有了,且效果出奇得好。华副厅长再次命令:“你把视频往回调一段,回到刘振木进入超市前。”

画面上,刘振木重新进入了超市。他进入超市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板,有没有枣泥汤圆?”女老板当时已死,无法回应,而刘振木一直走到收银台前才发现事情不对!刘振木惊呆了,胖子也愣了片刻,接着就浑身是血地持刀冲上来,刘振木随即举起双手边向后退边大声地说:“兄弟、兄弟,冷静、冷静!”胖子越逼越近,刘振木的声音也越来越高:“兄弟,你听我说!我今天不值班,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刘振木被逼到了货架上,这时瘦子也持刀冲过来,刘振木大声地喘着粗气,声音都开始急剧地颤抖:“两位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发誓我今天虽然穿着警服但我不值班,我没看见你们,你俩快走!趁着没人赶紧走!再晚可就来不及了!”然而,胖子没有理会,对着刘振木的肚子就是一刀,这一刀从下往上捅进去,痛得刘振木身子当即向上窜出半截,高举的双手正要下意识落下来,瘦子的刀已从他心脏处扎入,或许这一刀扎得并不够深,刘振木两手下垂试图攥住刀子,同时嘴中向外流血,声音仍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兄弟,别捅了!给我留条命,留半条也行……”然后,刘振木就哭了。哭腔像一头驴被宰杀时发出的一样喑哑粗鲁,伴着话音时大时小:“兄弟,我家里还有老婆……还有儿子……我出来买……兄弟,我还不到五十岁……兄弟……”说话间,胖子又朝刘振木的小腹连捅两刀,刘振木双脚一软险些摔倒,被瘦子从一边用力顶住,眼见瘦子的刀子再次扬起,刘振木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吼道:“兄弟……轻点……”话没说完,刀子从他脖子里斜插进去,立时就有冒着气泡的鲜血喷出来,刘振木蜷缩着倒在地上,瘦子踩住他的后背又往右肋处补了一刀。然后,两名歹徒一个跑去收银台拿钱,一个去服装货架上拽下两件衣服,他们在超市内飞速地换完血衣,推开玻璃门逃去。

视频结束了,会议室里静得出奇。所有人像都秉住了呼吸,只剩下暖气片发出“咝咝”的送暖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我发现在场的女民警不知何时都已睁大了眼睛,而领导们则呆呆望着泛白的屏幕不发一语。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华副厅长站起来猛地将一记重拳捣在桌面上。随后,从他嘴里爆发出了两个振聋发聩的字眼:

“耻辱!”

然后,华副厅长大步流星地带头摔门而去,勤务人员急忙摘下他遗忘的风衣追出去,然后陆续是其他领导,他们或者面色阴沉,或者不停地摇头咂舌。

我们呆呆地站着不敢动弹,果然局长和政委送走领导后重新折返了回来,徐局长将食指差点戳到了孙大鲁的天灵盖上,眼见已气愤到了极点:“这就是你给我汇报的英雄事迹?!”边说还边转过头来寻找到汤主任骂道:“这就是你们要树的英雄形象?!”然后又转头挨个看着屋子里的人,鼻孔里涌动着急促的气流,“同志们,听见了吗?刚才领导说的是哪两个字?‘耻辱’!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干什么用的?我想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深思!至少对我来说,这是我活到现在受到的最大羞辱!”说完,他和政委也愤然快步离去。

汤主任没有立即走,我向他请示事迹材料的事儿,汤主任忽然将火气全撒到了我身上:“你眼拙啊?这种情况还搞个毛!没看出局长都被气糊涂了吗?连我都出了一身臭汗!”

我强压郁闷,低声说:“那我回省城了,我爸今天下午的手术。”

汤主任眼睛仍望着空荡荡的屏幕,扬扬手示意我赶紧消失。我刚转过身去,就听他“唉”地一声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老刘啊老刘,枉你英雄了一生,没想到到头来晚节不保哇!”

5

我在车站买了几个肉包子,边吃边等去省城的长途车。

正在这时,父亲打来电话,我一看时间,快下午两点了,应该正是手术的时间,急忙接起来。可还没等开口,父亲的话就给了我当头一棒。

“儿子,你妈出事儿了!”父亲话音里发颤。

我大吃一惊:“怎么了?出啥事儿了?”

父亲说:“我没看住,她自己下楼买饭,走丢了,刚才听说楼下的马路上有个女人被车撞了……”

我当即哭出来,打断父亲:“你等着啊爸,我这就赶过去!”

父亲没忘了问:“那你材料怎么办?”

我说:“还管什么材料啊,正好领导不让写了……”

父亲听了,声音里也有了哭腔:“那你就别坐客车了,打车来吧!”

我打车赶到医院时,天已经全黑了。我等不及电梯下降徒步往八楼跑去。楼梯里安装的是声控灯,由于跑得太急,灯根本来不及亮,我在三楼转弯处摔倒了,嘴部狠狠磕在大理石台阶上,当即就掉了一颗门牙,痛得眼冒金星差点当场晕过去。可我不能逗留,继续爬上八楼,奔进最东的一间病房,看到的场景却让我出乎意料:

父亲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头上丝毫没有动过手术的痕迹,而母亲安静地坐在病床边,仍像入定似的闭目养神,看不出受过任何伤害。听见动静,父亲见我进来,并且满嘴是血,急忙伸手拉住我,问我嘴上是怎么搞的。我说上楼时没小心碰了一下,父亲马上要下床陪我去包扎,我只好先把他摁下,去护士站擦了一嘴碘伏回来。

回来刚到门口,就听见父亲在小声啜泣。可我一走进去,父亲就擦干了眼泪,问:“我让你回来是不是耽误工作了?战友牺牲那么大的事情没给人家整完材料,实在对不起人家!”

我疑惑中更带了烦闷,说:“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事迹材料领导不让写了,那个牺牲的老刘就是一个窝囊废!”

父亲听了,满脸不解:“怎么回事儿?人都没了,怎么还这么说!”

我就把中午的过程简单说了,在叙述刘振木牺牲前的表现时我都感觉羞愧得说不出口。可父亲听完却泪水长流,让我扶他坐起来。我把他扶起来,在他和母亲身边坐下,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红着眼睛对我说:“儿子,你这个老刘同事死得不窝囊啊!”

我说:“是啊,把领导都气走了,还给逼出‘耻辱’两个字来,真是死得太‘好’了!”

父亲说:“你胡扯啥呢?你听我说!我今天下午的电话是骗你的,其实你妈根本就没出去,更没遇上什么车祸……”

我正疑惑这事儿,生气地质问:“爸,你是不是也痴呆了?这种事儿有拿来骗人的吗?你儿子我幸亏是上楼走得急摔掉了一颗牙,要是碰巧摔死了你说我冤不冤?”

父亲的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砸在我手背上甚至感觉烫手,印象中父亲从未如此,我心里立时充满了怜惜。我轻轻抱住父亲,在他耳边问:“爸,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事儿就跟儿子直说。”

父亲忽然哭出了动静,呜咽说:“儿子,我怕死啊!我怕下午进了手术室就再也出不来了,就再也看不到你妈和你还有佳佳了,我不想死啊,我很害怕……”父亲喉结上下滚动,“你不回来,我根本不敢做这台手术,我一定要再看着你……”

我把父亲紧紧搂住,“爸,别说了,我这不是来了吗?我就在你身边,儿子哪儿也不去陪着你!”

父亲这时忽然把我推开,眼中充满了悲愤:“你们那个老刘,他死得真不窝囊啊!虽然他是个警察,但警察也是人,是人就都会有怕死的时候,他被围困在那个小超市里,没有其他支援,求饶说他有老婆、有儿子、没活够、不想死,说的都是些大实话,他不丢人哪!”

我的心似乎被说动了,父亲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老早前就因为得了脑瘤,声称不想活了、够本儿了,可临手术前仍因为想念儿子、害怕死亡,不惜撒下一个残忍的谎言。而刘振木呢?

关于刘振木的牺牲,我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质疑和痛心,脑海里横冲直撞的全是惨烈和悲壮之极的场景,我正想静心梳理一下,父亲突然问我:“儿子,如果是你面对老刘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我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又不是刘振木怎么会遇到和他一样的情况?再说我是文职,那种情况恐怕一辈子也遇不到。”

“可刘振木不也是下了班去买东西时,偶然遇到的歹徒吗?”父亲坚持问。

我说:“这问题我真没想过,还是让我好好想想以后再说吧!”

父亲听了说:“大概刘振木一辈子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事情是突发的,有些反应也是事先无法进行思考再做出选择的。”

我承认父亲说得对,但如果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不但没完没了,而且心情会越发沉重。父亲手术在前,应该让他放松,于是我岔开话题,哄他说:“爸,开颅手术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当年也是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人,难道老了还想当逃兵?”

父亲点点头笑了:“你说得对,相比刘振木过早的牺牲,我这点手术又算什么呢?幸亏下午的手术是因为专家有事推迟了,要不然我这个大兵也真够丢人的了!”说完,父亲张开双手把我和呆坐的母亲搂在臂弯里。

母亲忽然睁开眼,恍然大悟似的问:“雨停了吗?佳佳又尿了吧?我去晒尿布去!”我和父亲顿时笑成一团。

夜里,风呼呼地刮着窗外的树枝,猫在不远处发出凄凉的嚎叫,马路上偶尔传来很急的刹车声。想着明天上午父亲就要手术,想着这一天来心情因为刘振木的牺牲而有的大起大落,我久久未能入睡。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我身穿警服,浑身是血,眼前站着两个面目狰狞的持刀歹徒。

6

早上起来,天阴得很重,看来要下雪了。

我到楼下去给父母买早饭,往回走时又接到了汤主任的电话。“老爷子手术怎么样?”我说:“昨天没排上,估计今天做。”

汤主任沉吟了一下说:“昨天很抱歉,我脾气不好,说话不注意,你别往心里去。”

我说:“哪能呢?你既是领导,又是大哥,怎么说都不过分。再说当时是那种情形。”

汤主任说:“既然说到这儿了,我恐怕又得把你叫回来了。昨晚杀害刘振木的两名外地籍凶手落网了,你最好抓紧时间去趟看守所。”

我说:“不是说材料缓缓再搞吗?”

汤主任说:“材料还要搞,是不用太急,但我找你是因为局长点名让你回来参加座谈会。”

我忙问:“什么内容?让我参加?”

汤主任说:“你走后又发生了很多事儿,首先是刘振木的家属来局里问怎么办追悼会,顺便提了一些要求,可不知是谁给她透露了监控的事儿,她立刻像是疯了一样又哭又笑,非要找局长要视频。最后,是局长亲口否认有那么档子事儿,才好说歹说把她送走。”

“这么说吧,昨天看视频时所有人都很意外,领导也是人,因为当时情绪激动,说话有些偏激,但要说领导的水平和境界就是高,局长回去估计想了一夜没睡,今早又专门请示了上面的有关领导,现在他们对刘振木的评价总体是一致的,还是倾向于肯定的,这样对遗属也是个交代,而且局里定于下午召开中层干部座谈会,主题就是对刘振木的牺牲过程进行讨论,与其捂着盖着让不靠谱的流言满天飞,还不如把事情摆到桌面上,大家都来谈一谈!”

我说:“主任,昨晚我没睡好也想了半夜,刘振木牺牲的过程太惨了,也太不爷们了,但在那种情况下,或许有别的原因和不为人知的理由。我爸都这把岁数了,临了还害怕手术呢。所以座谈会精神你提前跟我透了,我照顾病号就不回去了吧?”

汤主任说:“我也这么想,给你向局长请假时也是这么说的,可局长不同意,他说这几天你前后了解的情况多,可以不发言但会必须参加,看来他对这个事情非常重视。”说完,又补充道:“他的脾气你还不了解?下午两点,五楼会议室,准时!”

挂了电话,我上楼和父亲一说情况,父亲很支持,立即就赶着我走。我实在放心不下,感觉第一次回单位时还没有那么不舍,可这一次走总感觉心沉脚重,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说:“快走吧,我这边你在和不在,手术都照做不误,我命大着呢!你回去以后记住,一定要为老刘多说好话,人活一世不容易,不管怎么样,人都去了,我们得尊重!”

坐上长途车,窗外开始落雪。那些零散的像头皮屑一样的雪花,很快就将城市弄得越发脏乱。我脑子里反复回闪着昨天的所见所闻,努力想理出什么头绪,以应对下午的座谈。可想起汤主任说的,我不用发言,因此也就没让自己深陷在伤感的沼泽里。

车不知不觉驶出了市区,荒野里已经白茫茫一片,远处低矮灰色的山丘,像一个个奔跑的巨大的坟冢。

回到县城,我首先去了县局后面的看守所。刑侦大队长袁长富正带人审讯,笔录记了厚厚一摞。两名嫌疑人竟都很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我旁听了一阵儿,听到两人再次交代杀人过程时,尽管只是听,可还是觉得残暴和血腥。刑警们记完笔录,让我跟嫌疑人聊几句。

我悄声问那个胖子:“为什么那个民警都求饶了,你还要捅他?”

胖子说:“因为害怕!”

我说:“胡说八道!你怕什么?他都已经举起手来了,又没有武器和其他人支援。还有,我看过监控,根本就没觉得你害怕!”

胖子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害怕,尤其是心里头特别害怕,我怕他是个警察随时会抓我们,更害怕他不抵抗……”

“他不抵抗,你也害怕?”

“特别害怕。”

“于是你就对他下手?用刀捅他?”

“我越害怕就越是拿刀朝他捅,越是捅他我就越害怕……”

“胡说!我看你杀死老板娘时毫不手软!”

这时,胖子竟流下了眼泪:“政府,实话跟你说,我和隋波杀过六个人,以前觉得杀人就跟闹着玩似的没感觉,可我俩从没像那天晚上杀警察时那么害怕,那个警察喊我们‘兄弟’,我后背当时就发冷发毛,他说他家里有老婆有儿子向我们求饶时,我的手吓得直打哆嗦,最后他让我们捅他捅地轻一点时,我们俩直接被吓破胆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往他身上胡乱地捅……刚才别的政府问我一共捅了他几刀,都捅在哪里,我不是故意隐瞒是真不记得了……”

我又去见那个叫隋波的瘦子,问起同样的话,他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袁长富站在门外以为他拒不配合,进来正要发作,被我连忙摆手劝住。我发现隋波短短几分钟内出了一头汗水。寒冬腊月,他鼻子上滚落大颗的汗珠,头上竟然冒出腾腾热气。

离开看守所时,袁长富突然从背后叫住我说:“老纪,你有没有发现这胖子特别像一个人?”

我懵懵懂懂地问:“不知道,像谁?”

袁长富说:“邪门儿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刘振木的儿子!”

我一下愣在那里。

下午两点,座谈会准时进行。

会场没有会标,没安排录像照相,开始就直奔主题:对刘振木的牺牲进行座谈讨论。当然,主讲人是圆桌正中间坐着的局长和政委。政委首先发言,他戴着老花镜,低头看一眼稿子,然后抬头从眼镜片上方望着四周。众人都在等他开口,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刘振木死了活该!”

因为之前很多人都听说了副厅长那句有名的“耻辱”,也知道这次座谈会有心“拨乱反正”,所以都没想到政委如此开场。

但政委接下来的话就让人容易理解了:他从刘振木牺牲前的“致命失误”开始讲起,从一个警察面对持刀歹徒,通常应该如何应对进行深入剖析,通过对案发现场的环境特征、位置角度、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心理特征、敌我双方实力对比以及应对战术策略等方面,进行了详尽拆解和分析,从科学角度总结出刘振木因采取应对措施不当而导致被最终残忍杀害的六方面因素。

政委讲话思路清晰,有理有据,看得出刑警队在为他准备材料时下足了功夫,也看得出他很动感情,全体中层干部听得聚精会神,很多人都在边听边记。

可是我却有些走神,就连接下来局长是何时开始讲话的都没意识到。我此时脑海里汩汩向外喷涌的,一会儿是刘振木牺牲前的表现,一会儿是陈宽平关于处警的描述,一会儿是父亲被推入手术室时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歹徒在被问起杀害刘振木时的反常。所有这一切像个越滚越大的雪球,渐渐阻塞了我的视线和听觉。

由于走神,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呆滞。所以局长几乎是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说完最后几句话的,我被他盯得如大梦初醒,最后几句话不但听到了,而且听得异常清晰:“综上所述,我认为刘振木同志的牺牲算不上耻辱!刘振木同志本人更不耻辱!”

局长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响起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下来是自由发言,指挥中心、政工室、治安大队、刑侦大队、派出所等,由于时间所限,各单位负责人讲得都不多,但对刘振木的牺牲均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惋惜和同情,即便如此所有中层讲完时也早过了下班的点。

令人意外的是,局长这时忽然说:“宣传科掌握的情况比较全面,也要讲讲!”老实说,我这个科长不属于中层干部,只是政工室下属二级单位的一个股级民警,来之前听汤主任说不发言的,局长这么突然一点,让我完全措手不及。

我木呆呆地站起来,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关于刘振木的牺牲,我认为是一种耻辱。”

话一说完,我听到有人立即开始窃窃私语,也看到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我箭一般射来。我大脑被迫飞快地旋转,感觉里面那个沉重的雪球忽然间炸开了,赫然暴露出一条泥泞的血路。

我的声音也忽然因此悲壮中带了激昂:“如果是一名士兵,在战场上不论以什么理由临阵脱逃,都将成为永远的逃兵,身上永远带着耻辱的印记,不配被称作军人。身为一名警察,穿着警服面对杀人歹徒,却自动放弃抵抗被刀捅死,这也是一种对职业的亵渎,堪称一种莫大的耻辱!”

我看到有人向我投来不屑的眼神,意思很明显:“你算哪根葱竟敢跟局长方才的讲话公开唱反调?该讲的内容、该表达的主题局长政委都讲过了,你逞什么能?”

我知道要想回击这种不屑,就得完全豁出去了:“但是,比起我们更多活着的人来,刘振木牺牲前的怯懦表现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如果说刘振木的牺牲是一种耻辱,那么我们很多活人的所作所为就是奇耻大辱,耻辱中的耻辱!”

局长听到这里,厉声喝问:“你把话说清楚,活着的人指的是谁?”

我声音也陡然一高:“不是一个人,或许是很多人,数量难以统计,而且在我们中间就有!”

此话一出,下面议论又像海浪似的翻滚。我置之不理,继续一路狂奔:“据我了解,刘振木在活着时,被很多人说成是奇葩!为什么?就因为他办事太较真儿、太讲原则!可这有什么不对吗?比起有些‘发工资有名,干活时没影’的人,比起那些做什么都敷衍了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刘振木活着时比他们强出无数倍!”

“就拿当前基层最烦琐沉重的处警工作举例,假设值班民警接到如下指令:某酒馆里有人持刀行凶;某KTV前有人聚众殴斗;某路段出了交通事故;某小区群众正在追捕小偷;某人掉进了机井;某家房子着了大火;某兄弟单位要求紧急协查持枪劫匪……”

“这种情形制度条令上有明文规定该怎么办,可我们有人在现实中宁愿有意磨蹭和耽误极其宝贵的出警时间!为什么?他们的解释是警察也是人,怕铁家伙不长眼招呼到自己头上;怕早到事故现场会被动尴尬;怕到小区后群众没逮住凶手多一层麻烦;怕跳进机井救人不成反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怕冲进火场万一出不来在里面窒息;怕协查时早到万一正巧撞上枪口;怕每一次出警被手机拍下‘不雅照’被网上曝光……甚至我以前还听说有这样的传言:某女性正在遭受性侵报警,可有人却故意拖延出警时间,理由居然是怕去早了证据不足、不利于立案!”

“以上这种种的怕与刘振木牺牲前的怯懦相比有什么不同?我个人觉得,前者更可怕、更耻辱!因为这一群本该最勇敢、最无私的人,从内心里失去了勇气、丢掉了正义,甚至加重了受害者的伤害,是一种道德和良心的沦丧,更是对我们神圣职业的严重亵渎!刘振木牺牲前的表现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他反常地选择了放弃抵抗和求饶,有可能是因为他突然的软弱、恐惧、牵挂,或者别的什么,遗憾的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准确得知了,他的表现看似伤害了我们心目中的警察形象,但他仅仅是一个个体,而且当时身处完全封闭的空间内,如果不是视频意外曝光,他的怯懦就不会被监控集中和放大,他的死也就不会给警察的整体声誉造成伤害,所以他有怯懦的原因和被原谅的条件。”

“相比之下,那么多活人的胆怯,更自私、更隐蔽、更无耻,而且这种胆怯堂而皇之大行其道,甚至成为实践经验,像瘟疫一样会传染和扩散给许多原本充满抱负的人,这种懦夫就是我们当前队伍里的蛀虫和败类!我们敢保证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吗?试问,一个牺牲了的刘振木和数量无法准确统计的活着的蛀虫和败类,究竟谁耻辱?这才是刘振木的牺牲留给我们的思考或者叫财富!我的发言完了!”

我坐下来,发现四周很安静,所有人包括局长政委都在低头沉思。我怀疑自己说得太过了,正无所适从,突然一个掌声从某个角落里孤单而又坚定地响起。接着,整个会场沸腾了。

我看见局长和政委仰起脸来眼圈都是红红的,他们坐在人群中,是鼓掌鼓得最卖力的人……

经过研究讨论,局里定于近期将专门聘请教授学者开设“勇气与智慧”演讲论坛,与全体民警共同深刻探讨什么才是当下人民警察真正的勇气和智慧,并迅速开展学习刘振木生前精神、提升警察职业道德系列活动,同时局纪委将深入基层一线单位,开展摸排、抽测、督查,用局长政委的话叫“动真格的捉拿队伍中的蛀虫和败类”!

走出会议室,我心情激动地拨通父亲手机。

接电话的人却是母亲,她告诉我:“你爸还活着。”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太好了,你快替我告诉他,他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好了,如果我遇到和刘振木一样的情况会怎么办?其实,刘振木已经用他的牺牲告诉我答案了。我的回答是一定不做第二个他,我要做我自己,即使死也要死得漂亮!”

“儿子啊!”电话那头,忽然就换成了父亲苍老的声音:“我的儿子……”

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骂我。可是,骂得我浑身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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