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施迹弦初来乍到就出尽风头。
新学期报到那天,我们都安分守己地穿戴得整整齐齐,唯独他一个人别具风姿,趿拉只拖鞋进班,并且发出刺耳难听的极强噪音,本来挺安静的教室,经这么一折腾,立马热闹起来。
班主任下意识地扶扶眼镜,轻咳两声,压着嗓音问,“学生你找谁?”
我们都以为他是别班学生,皆把视线投过去。
施迹弦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接受我们目光的洗礼,不卑不亢地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二十四班学生,今天前来报到。”
班主任面上一红颇为尴尬,立刻语重心长地说教,“学生在校是学习的,穿成这样有损学校荣誉,念在你刚来的份上不知者无罪,我暂且不说你什么,但是下不为例。你叫什么名字?”
“施迹弦。”
他骄傲地仰起头,也不着急解释原因,铿锵有力地回答道。阳光洒在他的面上,我清楚地看到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明显有道凹凸不平的大伤疤。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早在分班之前,这三个字我就耳熟能详,同桌在一年级时就总张着大嘴跟我八卦他的丰功伟绩。
施迹弦其实早已臭名昭著。
同桌说他在原来的学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作为学生他不把学习放在首位,总是在考试中拖班级后腿,还跟一个女孩子走得特别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已经不是普通同学了,老师警告过多次让两人保持距离。他不服管教依旧我行我素,董事会觉得他们那种行为败坏校风,又加上他认错态度不好,就毫不犹豫地把他给开除了。
我傻头傻脑地问,什么行为?
她拿眼横我,还不明显嘛,早恋啊。
我哑口无言。
先前的流言蜚语像雪花一样在脑子里纷至沓来,我看施迹弦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变了样,多多少少有些鄙弃。毕竟在校园里,在所有人的监督下,小小年纪不务正业居然藐视校纪,胆大妄为地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是天理不容的。
可我又不明白了,我们学校纪律严明、口碑载道,尤其是对转校生要求颇高,真不知道像他这种有前科的人是怎么进来的。
朋友告诉我施迹弦家有钱,还调侃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茅塞顿开,钱真是个好东西。
之后我才了解他的爸妈并非富人,施迹弦能和我们同一班是有人帮忙,那人知道有些事情的原委,以人格作担保请求学校收留。
尽管后来施迹弦再也没在服饰上追求与众不同,解释那天穿拖鞋是因为脚受了伤,还在介绍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并且跟我们一一握手说要团结友爱。可还是有好多同学都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觉得他故意追求个性爱显摆,这么刻意地打扮自己,无非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是个注重外在形象不学无术的差生。
我也不愿与他多接触,因为奶奶曾经说过,脸上的伤疤不是打架被人抓的,就是调皮闯祸挂的,有这个的人注定不是安安分分的主儿,少牵扯的好,免得哪天就被他连累了。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直以来把奶奶说过的话奉为圣旨,她不希望我和坏孩子接触,我绝对不会抗旨不遵的,更何况还有学习这件重要的事情等着呢,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特意去了解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同学。
2
开学的一个月我们各行其早,井水不犯河水,他读他的ABC,我背我的之乎者也,我们互不干涉,同在一个班级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在吃饭的路上碰到,我也当作没看到。
直到很久后的一天,他主动跟我搭讪,我想好歹同学一场,总不能让人家热脸贴冷屁股吧,这才首次正正经经地直视他。那时发现他长得也没有那么可怕,是我心理作用自以为是地把他丑化了。
吃过早饭,我打开课本准备读书,施迹弦从最后一排蹿到第一排,问我,“汤音梁,你跟任素唯熟吗?”
“任素唯,是那个沉默寡言、班主任提问总是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的女生?我没有和她说过话,她似乎不怎么与人交流,平时都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施迹弦,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那你讨厌她么,曾在背后中伤过她吗?”他又接着说。
我一听啼笑皆非,“谁在暗地里无中生有,和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我干吗去伤害她,有这精力我宁愿多看几本课外书。”
施迹弦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爽,忙开口安慰,“别生气,没有是最好的,她自己精神有问题,总想着周围的人会坑害她。”
“何出此言?”我愣住。
他调皮地指指自己的脑子。
我半信半疑。
他在走的时候还不忘咬着面包提醒,“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也不要胡思乱想,要是有人问起你跟她的关系,只管摇头。”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料到班主任要召唤叫我,所以当被叫到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高兴,班主任问的话和施迹弦的如出一辙,我自然能顺利过关。
我转身进来的时候,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委屈了,我带着疑团去找施迹弦。
“任素唯跟同桌说你骂她,我听她的朋友讲她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总产生幻觉,常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今天早上进班时又听到你用脏话侮辱她,所以就向班主任告了状。”
“常听到有人骂她,也有你吗?”我哭笑不得。
他无所谓地耸肩,“全班无一人幸免。”
“谢谢,要不是你,就我那火暴脾气,惨遭诬陷铁定会火冒三丈,很有可能从办公室出来跑去跟她大吵一架,伤了和气。”
施迹弦挠挠头略显不好意思,“不客气,同学间要互帮互助,凡事别冲动。”
他的眼神那么澄澈,干净见底,捕捉不到一丝的邪恶。我不知道朋友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但唯一确定的是,那道疤痕已经存在两年了,是在一次搬家的过程中他帮爸爸扛抬家具,手一时滑了,柜子倾倒下来其中的一个棱角划到脸上留下的。
3
面貌丑陋不可怕,只要有一颗善良真诚积极向上的心,这样的人还是极为难得的。本来没有交集,充其量只是单纯的同班同学,因为这件事情,我和施迹弦的关系顺理成章地拉近了许多。
他帮了我一把,我不像开始那么排斥他了,所以当月考之后,班主任大张旗鼓地调整座位,施迹弦说挨着我,想潜移默化地接受热爱学习的美德熏陶时,我并没有反对。
因为他的助人为乐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上,显得弥足珍贵,别人都学明哲保身,就他甘愿自找麻烦。
而这些麻烦,却是我这个优等生带来的。
老师们都认为我是块成材的好料,让我静心学习走条好路,我深感肩膀太过沉重,迫切地想找个机会减负,他们却变本加厉地施压于我。
施迹弦看我总是愁眉苦脸的,就变着法子逗我开心,可我不愿辜负奶奶的期望,依旧埋着头争分夺秒地在题海中遨游。
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跳棋,下了课就招呼我凑过来玩,还说这游戏有双重功效,既能开发智力,又能缓解压力,劳逸结合。我兴致勃勃地跟他杀了几盘,心情好了很多,注意力全在玻璃球上了,连班主任气势汹汹地过来我都没发现。
班主任走来却不说我,倒把罪全归咎在施迹弦身上,“一只老鼠坏锅汤,自己不好好学,还把恶习都带来教坏大家。”
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要和某些同学走得太近,影响到学习的计划。”班主任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话里有话。
施迹弦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不少。
“对不起,别把他一时的气话放在心上。我没有觉得你有多糟糕,肯努力不放弃,早晚有一天你会拿着可喜的成绩让他刮目相看的!”在班主任离开之后,我向施迹弦道歉。
他耸耸肩,“无所谓,只要你懂就行。”
当时我就觉得,施迹弦不可能会犯下那种大逆不道的滔天大错。他尽管学习不好但助人为乐,还特别讲义气,对待女同学也坦坦荡荡的,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不可能会去触犯学校高压线的,可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被先前的学校开除。
过完周末后的返校,我早早就到了,他已经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了,我掏出课本打算学习,施迹弦一个骨碌起来说要跟着我埋头苦干。
后面不知是谁传过来一本畅销武侠书,要我递给前面的同学,我忙着收拾书包就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可等我闲下来想起这茬时,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班主任翻着小说黑着脸瞪着我,我本想跟他说不是我的,但矢口否认又会害了别的同学,索性低头不语。
他狠狠地把书摔在桌子上,问我现在怎么这般堕落,还让我叫家长过来。
施迹弦站起来大声地辩解,“这本书不是她的,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瞎指挥。”
“都出去。”班主任脸红脖子粗地指着门外。
施迹弦拽起我,头也不回昂首阔步地走出教室,嘴上气鼓鼓的,“老糊涂。”
我们站在烈日下暴晒,汗流浃背。他看我满头大汗的笑得有些勉强,“被人冤枉的滋味是不是特别难受?”
“施迹弦,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没有回答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
4
在和施迹弦逐渐熟络之后,我发现他不像谣言那样玩世不恭。他不爱学习,课堂不愿听讲,就算是睡觉也不想打扰别人,他会在同学搬书掉下的时候及时地伸出援助之手,也会顺道去水房提水帮我打上一壶。
我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也没有强人所难的嗜好。但是施迹弦的所作所为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让我的好奇心一下子重了起来,他一直以来明里暗里的帮助,令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转学的真实理由。
那天,他盘腿坐在地上跟我讲那些不可思议的往事,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是个罪人,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患上尿毒症,整整三年几乎快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将爸妈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全卷进这个无底洞。
“我是施家这一辈唯一的一个男丁,爷爷和姑姑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号召社会募捐,好心人士纷纷送来不少钱,我是拿着大家的钱,顺利地做完换肾手术,得以继续存活的。
“如果不是命运眷顾怜悯我,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肯慷慨解囊,也不会有现在的我,除了感恩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用实际行动来帮助身边的人,我不知道还能通过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命还在,就能创造奇迹。我想起朋友说的那件事,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听人讲你是因为谈朋友被开除的?”
施迹弦轻笑,“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很早之前我就已经成了各大学校学生引以为戒的对象,你既然听过我的传闻,知道我背负着不好的名声,为什么还愿意搭理我跟我坐在一起。”
“日久见人心,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一定有难言之隐。”
“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晚自习,我从家里赶回学校,路上碰到邻班的一个女孩子,脚边有十几个空荡荡的啤酒瓶,喝得七荤八素还在往嘴里灌。我看她有点面熟又是一个学校的,大晚上独自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喝成这个样子很危险,就夺取手中的瓶子并把她搀起,跌跌撞撞地搀着她回学校。
她以为我是要送她回去,一路上几乎是用尽了力气不停地挣扎,并且嘴里大声嚷嚷着我不要回家,他们天天吵架要闹离婚,我是孤儿是没人要的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非我一个人不幸,她脾气倔容易冲动,常常做一些不属于自己年龄疯狂至极的事,我担心她想不开犯傻,就天天开导,以至于老师同学们都误会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不解释?”我问。
“家庭关系破裂之后,她变得极为敏感,听不进去亲戚邻居的话,却独独对我说的内容十分在意,她说是我让她懂得了生容易活容易生活的不容易,让她明白了生命的易逝和可贵。带她走出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不再逃避不再暴躁,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她本来是要找领导坦白全部的,但被我拦住了,因为我知道对于学生明知故犯的严重违纪,重点学校从来都是不留情面处理的,那里每年的学费贵得咂舌,我不想再待了,那个女同学的妈妈帮我换到现在这个普通学校挺好的。”
他想帮人一把却害了自己,不愿提起过去,到头来还是跟我讲了。他说重点学校上不起是了解自己的水平,不希望父母再在他身上白花钱。他说因为脸上的疤,以前都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我是他的第一个同桌。
“我平时都独来独往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写字就是阅读,鲜少与人沟通交流,班里这么多同学,你为什么偏偏选择帮助我?”我忐忑地将心中疑惑了很久的问题吐了出来。
“因为……你和曾经跟我邻班的那个女孩子是一样的,都需要温暖和陪伴。”施迹弦轻轻一笑。
他的笑阳光灿烂,可在当时显得那么刺眼,我几乎是恶魔附身般冲了过去,在他的诧异下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施迹弦,你精心策划接近我,是可怜我么,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是货真价实的孤儿,连早逝的爸爸面都没见过,妈妈更是在坐完月子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从小到大仅和奶奶相依为命,眼巴巴等着政府救济。可这件事除了班主任和学校领导知道,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只在日记里提到过,不清楚施迹弦怎么会知晓,我那时第一感觉就是他偷了我的东西,窥视了我的秘密。
后来好几天我都没再理过他,他主动找我说话我也当作没听见,他实在无计可施就霸道地将我拖出了门,“汤音梁,你会学习更要会做人,勇敢地面对现实。我只是路过办公室无意中听到班主任在说补助的事,才知道争强好胜的你家庭情况那么特殊,我还记得曾经你在市区犹豫了很久捐出那皱巴巴的20块钱的情景。贫穷不是一种错,你已经把自己封闭太久了,不是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怀揣不良的目的,我愿意帮助你是因为你值得。”
因为害怕迎上同情的目光,所以我拒绝跟人谈家里的事,化悲痛为力量集中精力学习,奶奶一直希望我能成为国家栋梁,然而我还是没能正确处理好成人与成才的关系。
施迹弦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在逃避现实,戴着倔强孤傲的面具来恐慌地掩饰强烈的自卑,不过祖国的花朵总要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他舍得向人敞开心扉,我就当自己像花儿曾开在雨季,以后的日子里更加努力,定会长得灿烂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