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致命铁证
在这个春风荡漾的都市之夜，霓虹灯下的一切事物是如此地沉醉而倦怠。杜丘斜靠在客厅长沙发上，孤独地享受着周末这难得的休闲时光。电视是开着的，却是有图像无声音；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老派侦探小说扔在一边，也是有心无意，翻到哪页看哪页。当他在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读到“谋杀总是从被害者开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门铃声，打破了这坚硬的寂静。
在这个春风荡漾的都市之夜，霓虹灯下的一切事物是如此地沉醉而倦怠。杜丘斜靠在客厅长沙发上，孤独地享受着周末这难得的休闲时光。电视是开着的，却是有图像无声音；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老派侦探小说扔在一边，也是有心无意，翻到哪页看哪页。当他在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读到“谋杀总是从被害者开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门铃声，打破了这坚硬的寂静。
谋杀当然从被害者开始，这毫无疑问是废话，却又似乎正预示着什么，同时也在不断验证着什么。孔夫子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以及我们的子孙，都得向他学习，遵守他制定的游戏规则，而这就是历史，更是现实。杜丘神情沮丧，嘟囔着起身去开门。看来人的确是群居动物，每个人都不完全属于他自己，而且也不允许别人这样做。
杜丘透过猫眼看到了一个被缩小了的男人身形，他对这个男人的熟悉与了解程度几乎不亚于自己，他跟这个叫郭子健的人是光着屁股长大的，从小学到高中，直至大学，有时同班，有时同校，总是相伴，不离左右。读大学的时候，他和郭子健也在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学校，他读中文，郭子健学财会。毕业后，他成了一名地市级报纸的记者，负责财经方面的报道，基本上是混日子；郭子健则进了背景复杂但生意极其红火的大中公司，凭着郭子健的聪颖天资和努力打拼，不过几年工夫，便做到了总公司的财务部经理，掌控着总公司的经济命脉，自然对其内部情况了如指掌。郭子健跟他杜丘情同手足，且不说孩童时代一次戏水时郭子健曾经救过他一命，光是岁月凝结而成的那份情感，他的大门对郭子健就应该是永远敞开的。
郭子健进了屋，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失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一副失魂落魄状。杜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这种搅乱了整个屋子氛围的怪味甚至使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给郭子健倒了一杯水，坐到对面，“出了什么事？”他知道郭子健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精细而谨慎，平日滴酒不沾，即便应酬，也只是点到为止，绝不张狂失态。如此情形，必有原因。
“请你不要用这样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没有喝醉，我从来没有喝醉过，我要是能够醉生梦死就好了。我只是受不了啦，我觉得我的胸口要炸开了，飞出一样什么东西来，反正死亡随时都会到来。”郭子健一口气喝掉了整杯水，望着杜丘一声冷笑。
杜丘回了他一个傻笑，“衰老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个自然法则，除了上帝。”
“杜丘，我认为，衰老和死亡都不可怕，有痛苦却无法诉说才是人世间最难受的事。你知道，聪明是以痛苦作为代价的，知道得越多痛苦越多，因此智商太高并不是一件好事，无知者才无畏啊。”
杜丘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支给郭子健，郭子健摆摆手没有接受，杜丘立即将被郭子健拒绝的那支烟叼到嘴上，点了，“一个人的痛苦往往只为这个人诞生，到了别人那里就无关痛痒，甚至会变成一种快乐。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你我之间。如果你肯说，我愿意洗耳恭听。”
郭子健这回自己拿了一支烟，笨手笨脚地点上了，并同样笨拙地抽着，“杜丘，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郭子健话题一转，避开了杜丘迎面而来的锋芒，“我记得，当年你的理科成绩相当地好，比我要好得很多，特别是你的博闻强记，能够把祖冲之老先生的‘山巅一寺一壶酒’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背到好几十位，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改学文科啊？”
杜丘又笑了，“子健啊子健，当年你老兄也不赖呢，拿爱因斯坦同志的相对论作难物理老师，搞得人家差点在讲台上吐血，特别是你深入浅出地用光证明空间的弯曲来解释广义相对论的例子，轰动全校。至于你的那个问题，其实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而且不止一次，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学文科是由于我已经厌烦了理科，原因就这么简单。”杜丘不依不挠，立即纠偏，回归主题，“我相信，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周末，你总不至于专门跑到我这里来问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吧。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我至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我以为我们应该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呢。”
“我刚才说了，人生最大的痛苦并不是痛苦本身，而是不能将这种痛苦倾诉出来。杜丘，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个秘密之中，这个秘密像一个黑洞，把我吸了进去，无法摆脱。我的周围漆黑一片，见不到哪怕一点点亮光，连空气也稠密得如水一般，使我喘不气来。我行走在里面，不断努力着，试图冲出这个包裹着我的这个黑暗的躯体，可是我所有的抗争都失败了，在原本死一样的寂静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锣鼓在耳边敲打，整日整夜没完没了，几乎要把我的头炸开了。在这样的巨响中，其实我只听到了两个字：罪恶。”郭子健向后仰着，头枕在沙发上，眼里却是一片茫然。
“愿闻其详。”杜丘再一次笑了，他的神态表明是明显不相信的哂笑。
“你知道大中公司的情况吗？”郭子健无意理会杜丘的哂笑，反而明知故问。
“略知一二。”杜丘说，“你也知道，我分管财经方面的报道，跑的就是这条线。大中公司作为丰阳市名列前茅的纳税大户，自然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你也知道，前几年我对此还作过专题系列报道，在全市引起震动。前一年多我改做了编辑，最近才回到老本行，对大中公司的了解少了一些。但是，我知道，大中公司近来的生意越做越大，经营涉足钢铁、汽车、建材、矿产、纺织等方面，已经成为本市国有企业改革的龙头和榜样。老兄，你作为大中公司的财务部经理，功不可没啊。”
“唉，”郭子健长叹一声，“杜丘，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事情真象你说的那样就好了，表面的平静掩盖了汹涌澎湃的暗流啊，真正的一切都在底下操作，一切都在操作中达到目的。我也是最近才明白，我这个所谓的财务部经理只是一个幌子，一个挡箭牌，下面还有另外一套班子在运转，他们让我披着合法的外衣，掩护他们的罪恶勾当。”
“此话怎讲？”
“他们有一整套组织网络，并且曾经暗示过我，允许我加入其中，被我委婉地拒绝了，也许他们认为我呆在外面比进入内部对他们更有利，就没有再勉强我。”郭子健抬起头，冷冷地望了杜丘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我给你说实话吧，他们什么都干，什么都敢干，倒买倒卖、强买强卖、以次充好、空手套白狼等等，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做抛光米生意，贩运文物到海外，违法集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却一直引而不发。前不久，我发现他们还贩毒，天哪，我实在受不了啦。我的头几乎要炸了。”
杜丘接了一支烟，漠不关心地问道：“他们是谁？你有什么证据？”
郭子健终于挺起了身板，眼里的一丝光亮一闪而过，“他们是谁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而且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很可能把你卷入这场灾难之中。至于所谓的证据，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请你帮助我。”说着，郭子健拿出了一只笔型深棕色优盘，放在茶几上。
“你不让我知道内情，却又要我帮你保管证据，矛盾啊。”杜丘还是不为所动，“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报警，让该管这种事的人来处理，我可不想掺合进去。另外，你把优盘放在我这里，不怕我看吗？不怕我卖了你吗？”
“报警？你以为现实生活是警匪片的翻版，好玩着呢。老兄，铁幕重重啊，哪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再说，把优盘放你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本人已经朝不夕保了，随时都有送命的可能。如果我出了事，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至于现在，那只优盘的密码凭你的功夫很难打开，而且，你最好不要尝试去打开。”郭子健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转过挂满悲剧色彩的脸，“祝福我吧，也祝你好运——只怕是在劫难逃呢。对不起，说句笑话罢了，这样吧，明晚你有空没有，我请你吃鱼，我发现了一个吃鱼的好地方，到时候等我电话，不见不散。”话音刚落，大门发出一声脆响，不见了人。
杜丘望着茶几上的优盘，愣了几秒钟，拿到手上再看了几秒钟，举起，做一个投篮姿势，把优盘准确地投进了墙角的废纸筐里，但很快便搔脑袋表示了后悔。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优盘，擦去了沾在上面的灰垢，拿着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插入接口，一看当真有密码，一阵摆弄之后，果然打不开。便关了机，拔下优盘，想了想，眼神一亮，泯笑着将优盘放在书桌上的笔筒里。这是个翡翠色的竹子节笔筒，青白细瓷，优盘与其它各种笔放在一起，几可乱真。然后，杜丘回到客厅，点了一支烟，看看墙上的饰物挂钟，拿起电话，“喂，紫薇吗，刚下班，还没吃饭？我也是，为什么不吃？还不是等你。好好，不说废话了，老地方，见面谈。”
所谓这样的“老地方”，自然是情人间的暗语，只有杜丘和章紫薇才明白，那是饮食一条街里面一家不起眼的夫妻餐馆，店面不大，仅有三五张小方桌，却是温馨舒适。专卖鱼，其中清蒸鲈鱼做得最为地道，很对杜丘和章紫薇的口味，所以常到这里吃饭。杜丘和章紫薇的相识过程一点也不精彩和浪漫，三年前，别人介绍他认识了做护士的章紫薇。章紫薇生得小巧玲珑，却丰满可人，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娃娃脸，嘴里总是快乐得像小鸟般欢叫。杜丘只大她五岁，却更像她的父亲，因为他一直把她当女儿一样捧着哄着。记得俩人第一次单独约会，就是在这家小餐馆吃鱼。当时，餐桌上摆上了一条清蒸鲈鱼，杜丘拿起筷子，首先将鱼眼睛搛起放到章紫薇的碗里。章紫薇有点莫名其妙，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吃过鱼眼睛，甚至没有想过要吃什么鱼眼睛，但又不方便拒绝，只好默默领受了。杜丘看出她的疑惑，笑着告诉她，他很喜欢吃鱼，特别是鱼眼睛，其实鱼眼睛并不好吃，可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习惯缘于很久以前。杜丘说，小时侯，我跟外婆一起生活，每次吃鱼，外婆都要把鱼眼睛搛给我，说小孩子吃了鱼眼睛可以明目亮眼，对身体有好处。可是外婆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搛鱼眼睛给我吃了。杜丘又说，鱼眼睛真的有什么好吃呢，这是外婆对外甥的宠爱啊。以前鱼眼睛给我，现在鱼眼睛就归你了。以前我被别人宠爱着，从今以后就让我宠爱你吧。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章紫薇的心头，泪水夺目而出，此前所有的犹豫和疑惑都一扫而光，心里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跟这个男人厮守在一起，与他一同互相搀扶着，在时光中慢慢变老。三年时光，一翻而过，杜丘和章紫薇的爱情，如同一瓶刚刚打开的陈酿，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杜丘赶到鱼餐馆的时候，刚坐下，章紫薇早先点好的菜就上了桌。清蒸鲈鱼照例是主菜，辅之以几个清淡的小吃，一瓶红葡萄酒佐餐开胃，又有橘黄色的荷叶壁灯，花瓶里的几支红玫瑰可以看到一颗心的形状，《紫蝴蝶》乐曲声如一缕掠过耳际的清风若有若无，却直入纯净的心底。深情地凝视，手牵着手，不需要只言片语，城市上空的那一轮明月也知道。章紫薇甜蜜地等待着，鱼眼睛自然归她，吃在她的嘴里，幸福却是两个人的，纵然是百姓厌恶的小资情调，也是现代人难得的情状一种。
吃过周末这顿宁静的晚餐，已近子夜。杜丘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奇怪的心理，拒绝了章紫薇共度良宵的暗示，而坚持将章紫薇送到她家楼下。在一棵红枫树的阴影下，章紫薇紧紧地拥着杜丘，滚烫的嘴唇贴住杜丘的脸颊，“娶我吧，越快越好。爱是需要结果的，这是每个女人的心愿。”杜丘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了章紫薇的示爱，“你放心吧，要相信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你会永远吃到我搛的鱼眼睛，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回到家里，杜丘发现自己离开时忘记了关灯，客厅灯火通明，电视开着，里面正上演一出活报剧般的综艺节目：猴脸马嘴的男主持人对光着膀子正准备表演才艺节目的女选手说：“你看大屏幕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女选手故作忸怩地答：“是——他。”观众对女选手的作秀报以热烈地掌声。主持人立即转而怂恿“他”：“现在给你个表现的机会，你应该说那最平常又最动人的三个字——‘我怎么你？’”大屏幕上的“他”激动万分起来，“啊，我最亲爱的妹妹，我想你，我爱你，我要你，你是我的一切！”看到这里，杜丘笑了，是那种真情实意的微笑，电视上的综艺节目虽然庸俗一点，但是帮助他下了一个决心。他决定了，明天，他要带上九十九朵鲜艳的红玫瑰，去章紫薇的家里，当着她母亲的面，向章紫薇求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