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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麦娃

时光回到二十年前,镜头穿透迷雾,渐渐放大:我们看到有一个女人即将临产。

这个名叫李:玉玲的女人连生了两个孩子,那时候他们还住在乡下。

第一个孩子叫麦会会,是个女孩。按照黄金村的规短,谁家若是生了女孩跟没生一个样,是不能算数的,后来有了麦生,所以麦生才算是老大。眼下怀上的,实际上应该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了。

麦娃出生时是在冬天里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那一天,李玉玲本来正在沙河镇上她的娘家那儿带着麦生走亲戚,她早早地就起床了,先是按常规坐在镜子前梳了一会儿头,梳完了头以后又洗脸——那个原本在她做姑娘时曾经属于她的游动着一条红鲤鱼的花脸盆,现在变得又脏又腥,上面布满了一层粘乎乎的油垢。她样子非常吃力地弯着腰,把手伸到冰凉刺骨的液体中,立即闯到了一股浓烈的尿液眯儿。

她咧了咧美丽性感的嘴唇,想呕吐。心里嘀咕道,这不是水,水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么这是什么呢?这是尿。嗯,这真是尿,是尿是尿是尿。她飞快地判断着,这是谁的尿呢?这是她儿子生儿的尿。她熟悉他的尿味儿。知道了是儿子生儿的尿以后,她就很奇怪地不想呕吐了,就想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院子里的水缸里去换一盆水。她这么想着,就弯下腰来端脸盆,手刚刚触到脸盆边沿的一丝冰冷,她就感觉到肚子里的麦娃很不老实——他大概又在用小小的脚丫子踢妈妈那粉红色的子宫了。顿时,他的妈妈李玉玲觉得自己的子富像蜂房一样的颤栗着,无数的蜜蜂在里面嗖嗖叫着乱飞翔,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这样像一阵疾风突如其来。

当时,麦娃的哥哥麦生还蜷曲在炕席上睡觉,他的身上只盖着一条没有被面的棉絮,身子底下铺了一层冰冷的破油布。昨天晚上,麦生一共尿了三次炕,第一次他把姥姥冲醒了——昨晚上他非要和姥姥睡不可。姥姥睡得正香呢,这时麦生的小鸡儿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小机器,突突突地窜出了一泡压力很强大的尿。姥姥感觉到身子下面一阵热,慌得使劲儿推醒他,叫着生儿,生儿,小王八羔子,你快醒一醒。接着就摸索着找到火柴,哧啦一下点亮了煤油灯。煤油灯刺鼻的气味让生儿一下子就醒了,这时候姥姥已经掀开了被子,他慌忙下意识地用一双小黑手捂住了自己直直竖立的小鸡儿。

他的小鸡儿上很奇怪地伏着一个小小的肉瘤瘤。生儿眯着一双眼睛对姥姥说,我梦见我在到处找厕所。我要尿尿。姥姥说,生儿,你别找厕所了,你已经尿了炕了。姥姥吃力地欠着身子哆嗦着嘴唇:你、你都快把蜡姥给冲跑了。

生儿嘟囔着说,姥姥,费知道我已经尿了炕,可我还是想尿尿。姥姥说那就尿吧,炕下边有个尿盆儿,你小心着点儿,可别踩着了尿盆儿。

姥姥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咣当一声响,原来正是生儿的一只脚准确无误地踩在了尿盆的边沿上,一股尿味马上就布满了房间。那个尿盆儿在响了一声后立起来,像个小车轮子一样快速地滚动着,最后和那个花脸盆碰在了起,并且紧挨着它停住了。姥姥说你看看,让你小心着点儿你不听,你还是踩着了尿盆儿了吧。

生儿不说话,睡眼惺怆地就尿起来。他是昨晚喝得太多了,他喝了足足有四碗地瓜稀饭,还吃了两个掺了豆子面的玉米窝头。虽然在自己的家里也能吃到同样的玉米窝头,可它们的区别是自己家里的窝头没有掺上豆子面儿。掺了豆子面的窝窝头好香,它们最终使生儿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比地瓜稀饭和豆面儿窝头再好吃的东西了。地瓜稀饭只有在姥姥家才能喝得到,豆面儿窝头也只有在姥姥家才能吃得到。人有姥姥可真好。一阵悦耳的尿尿声响过之后,生儿打了个激灵就又爬上了炕。他不知道他把尿都撒在了脸盆里了,所以就出现了早晨李玉玲用儿子的尿液洗脸那一幕。

麦生第三次尿炕时天已快明了,镇上的大街上已经响起了阵阵钞啦沙啦的扫雪声,以及一两声严于律己的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准时的打鸣声。再过一阵子又该是人欢马叫,太阳把一层淡淡的微弱光芒投射在人们脸上的情景了。人们在冬天的表情显得僵硬呆板,眼睛像甥鱼嘴巴像河马,总之一切都充满了讨价还价。这时候生儿早已不在他姥姥的怀里睡了,在他又尿了第二次炕以后,他的姥姥终于忍不住,就把李玉玲从甜美的睡梦中喊醒,骂骂咧咧地把麦生赶到了李玉玲的被窝里。她说,看你这整天夸奖的好儿子,他折腾了我一个晚上没睡着;你倒是睡得像头猪,可把老娘我害苦了。她说,你尽早到医院里去给生儿看一看,把他尿炕的这个病治好,治不好你得晴多少床单子。还有他那个小鸡上的肉瘤癌,也要把它给切了,要不长大了谁家闺女会跟着他?

李玉玲听了显出一阵不耐烦,说娘你有完没完了?生儿尿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再尿炕也是你外孙儿。说着伸出一双白白的肉胳膊,把生儿紧紧地搂住了,生儿,你跟妈妈睡觉,妈不嫌弃你。我的乖乖儿,你摸着妈的奶子睡,只是可别碰坏了妈的肚子。妈的肚肚里有你的小弟弟或者小。

妹妹,你碰坏了他或她就会哭,他或她一哭妈妈的肚肚就没命的疼了。李玉玲不亏是个已有五年教龄的小学教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忘不了语法知识。生儿不说话,早已打起了解了。李玉玲本来做着一个很好的梦,她梦见了波涛汹涌的片汪洋大水,一条龙驮着她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天上是一轮明净的太阳,从空中播下万道金线:一个自须飘飘的老者飘然而至,口里念念有词,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她被母亲叫醒了。安顿好生儿睡下后,她就急急忙忙闭上了眼,想把那个美妙而又神秘的梦接续上——奇怪的是那个梦竟真的被接上,只是没了那条龙和那片水,她也不再是骑在龙的背上而是站在了一片冷风赠蝇的野地里。那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又在空中出现了,手里还好像托着一件什么东西。李玉玲睁大眼睛瞅了瞅,认出那是一顶小宝塔,啊呀,这还得了,我是遇到神仙了啊。她心里这么想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这时候老者说话了,老者说地上跪着的可是平民李玉玲?

李玉玲头也不敢抬起来,怯怯地回答说:正是。老者笑了笑,说,平民李玉玲,抬起头来吧。李玉玲说:民女不敢。老者又说,平民李玉玲,抬起头来让老夫瞧一眼。声音里有了一丝严厉。李玉玲就抬起了头,心里愈发紧张,头发随风乱舞。至高无尚的老者依旧在空中飘动,李玉玲看到他手中的宝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金晃晃的令牌。老者大声宣读李玉玲接旨。

就在李玉玲感到一阵子天旋地转,战战兢兢地竖起耳朵听圣旨的时候,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她丰美的大腿非常放肆地往下汩汩地奔涌起来,那感觉好像是某一根血管被一把刀子切断了。她一撒灵醒了,触电般地坐起来:

“啊啊,生儿,你、你你给我起来!”

生儿的屁股上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咧起嘴哇地一声大哭了。李玉玲破开嗓子嚷起来,“生儿,你已经尿了两次炕。第一次冲醒了姥姥,说是做梦魔怔了,第二次你还是冲醒了姥姥,又说是做梦魔怔了。这第三次你连我也敢冲,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我看你这第三次还有什么话说?嗯,你说说我听听。”

生儿哭着,咧咧嘴,“哼哼,还是魔怔了。”李玉玲气不过,牙齿咬得咯吱响,骂道,我叫你魔怔。正要举起巴掌打下去,就听到生儿冒出一句话:

“哼哼,人家就是魔怔了嘛,人家梦见你肚子里是、是……”

“是什么?”李玉玲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哼哼。一条大灰狼。”

“你胡说!”

那双举着的手就这样很突然地僵住了,像个泄汽的皮球一样软下来。

李玉玲哆嗦半天没说一句话,打那她再也没睡着。躺在炕上,她用手抚摸着自己日益鼓胀不时作疼的双乳,禁不住大吃一惊,慌得爬起来到油灯下看个究竟。一梦过后,她黑红的乳晕旁边,奇怪地生出了两根弯曲的黑毛。惊吓之余,她果断地将它们拔嘘了,顿时,乳房上渗出两粒红色的血珠。

李玉玲捂着肚子痛苦地叫起来,她依稀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沙沙的扫雪声。晨光初露,到处是水淋淋的雾气,地上是一片耀眼的自光,几只灰褐色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不停地吵叫着。她的母亲李杨氏正在那儿手持一把大条帚扫积雪。这个勤劳的小脚女人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眼圈都黑了,但她还是早早地就起来了。她前年病死了丈夫,去年又让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唯一的儿子。她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李玉玲一家。她一个人喂着一头老母猪和七八只鸡,还喂着一只晖晖叫着的老绵羊。她起床后先是喂了猪后是喂了鸡和羊,这才,操起条帚扫起了雪。她动作吃力地扫着院子里的雪,心想昨晚的这场雪神不知鬼不觉下得还真不算小,可在屋里睡觉居然不知道下雪这件事儿。下点雪好,瑞雪兆丰年,但愿今年是个好年景。她又想着眼看着就要过春节,俺闺女好点在节前就生产,那样可以轻轻松松过个节。嗯,也不知肚子里怀的是个啥东西,嗯,最好是个小子。这个生儿有点呆,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如果老天开了眼能让玉玲生个聪明点的二小子该多好。如的先别求了,只要能像他爹麦实奋也就可以了。一想起女婿麦实奋,李杨氏心里生出点儿得意之惰,眼前浮现出当年麦实奋前来镇上向李玉玲求婚的一副寒酸桶。那时候麦实奋还是一名家境很糟糕的穷学生,在人们的眼中当然是配不上艳若桃花的李玉玲了。但李杨氏却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老实得什么话也不会说的麦实奋,没等丈夫回家来就口把这门亲事向媒婆应承了。李玉玲的老父亲李士和在沙河镇的农业银行里当职员,起早贪黑,兢兢业业,骑着一辆稀里哗啦的破自行车。他回家后听说李杨氏一人作主把女儿许给了黄金村的穷小子麦实奋,立时就傻眼了,他爹叫麦老太,我认识。那是个酒鬼。

表杨氏瞪大了眼睛。李士和又说,“你糊涂啊,这下咱玉玲该遭罪了。”事情似乎一切都晚了,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六,麦实奋敲锣打鼓带来一伙人娶走了李玉玲,李玉玲从此安家落户来到了名不副实的黄金村。

此刻,李玉玲的呻吟声自屋内传来,它像一阵夏天的冰雹破坏了田野上的蛛网那样破坏了李杨氏的思绪。李扬氏急忙放下手中的大条帚,挪动着一双小脚进到屋子里。她看到女儿李玉玲正捂着肚子咧着嘴,显示出一副十分扭曲的表情,前额上的汗珠把一缕头发浸湿了。李杨氏惊奇道:

“怎么,想生?”她扳着手指计算日子,没事儿,还差一个多月呢产说着又准备抄起条帚去扫雪了。但李玉玲似乎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来到炕沿上,胡乱收拾起东西来她把一两件从黄金村带来的衣服折叠好,放在一个包袱里。她把一只手残忍地伸向生儿的右耳垂儿,使劲地拧了一下,生儿顿时发出一声明康亮的尖叫。老太太愣愣地望着她,迷惑不解地:“你、你这是做什么呀!”

李玉玲不理她,只隐隐地感到了来自外部的一种神秘力量,这股力量像一股气体那样袅袅而藩,贯注全身。她嘴里咕哝了一句,“娘,你照看着生儿点儿,我、我得回家。”说着,拎起包儿就冲出了门外。

一路小跑,李玉玲来到了一片荒野里。四周是自茫茫的积雪,冷风赠同盟吹打着面颊,雾气愈显浓重起来,像开了锅一样地蒸腾着团团臼烟。麦田和一大片残存在荒地上的芦花均被笼罩,看不清原来的本色。伴随着阵阵剧烈的疼痛,李玉玲觉得有一股冻土的清新气味扑鼻而来。“娘呀”……她捂着隆起的腹部叫了一声。

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她听出那个熟悉的声音来自自己的母亲,但她不理睬那个声音,只是没命地朝前奔跑。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是汗。风顺着发梢鸣鸣作响。浓雾的气浪淹没了她。从沙河镇到黄金村大约有三华里的路程,其间要穿越两个小小的村落,还要穿越那条已经缔了冰的沙河。在就要到达沙河地带时李玉玲被一阵风狠狠地呛了一口,她打了个翘起,差点儿滑倒在地。然后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慢慢地走下河堤,河水已经变成一整块冰陀子了,在雾气里闪耀着青黑色的寒光。一丛丛的茅草、荆条、野禽等植物都被冻住,在风中发出瞠隘的声音,像蛇类吐出的倍子。

那个急切的叫声又在耳边响起,但她已经小心翼翼地走在了光滑的冰面,疼痛仍在延续、她几乎是在弓着腰身。就在她刚刚离开冰面,一只脚踏上河岸的时候,她听到河道里爆出一声脆响——是冰层断裂了——紧接着冰面上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白线,呈闪电状。好险!她嘴里咕哝一句,就又朝前跑去。

大雾弥漫。那一天,当李玉玲跑到黄金材的村口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那一刻消失了三天的太阳奇迹般地出现在天空,驱散了萦绕大地的一团浓雾。她看到了坐落在村口的那幢老磨坊,老磨坊屋顶上有三只乌鸦嘎嘎地怪叫两声,然后围着黄金村飞来飞去。懒懒的冬日的阳光照耀着老磨坊旁边一捆捆倚墙而立的玉米秸杆,村子里那个著名的算命瞎子黄老亮正靠在玉米秸上晒太阳。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黄老亮像一条野狗样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他吸了两下鼻子,闯到了一股女人的气味,失明的白眼珠翻动了两下,咧嘴笑起来:

“是……实奋媳妇?”李玉玲一愣,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嗯,嗯嗯……是哪,老亮爷……哎哟。”“嗯,快回去吧。是个小子,不过”……黄老亮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从嘴里发出一串恶毒的诅咒。李玉玲刚一跨进门槛就生产了,一路颠簸,她的羊水早破了,内裤一片湿乎乎伴随着一声尖利嚎亮的啼哭,麦娃奋力睁开一只眼睛,发布了自己降临于世的第一篇宣言。

事到如今,有一个令麦娃一生都为之迷惑不解的问题是:母亲李玉玲为什么没有就近到镇医院将他生产下来呢?为什么偏要惊慌失措冒着危险跑三华里的路程回到黄金村自家那又穷又冷的小屋里去生他?这样一来,似乎一切都变了,它使麦娃对世界的第一印象就不再是镇医院明亮的玻璃窗和身着白衣的女护士口罩上面那一双黑亮亲切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院子里几株落光叶子的树木和阵阵来自泥土的麦草气息了。

那一天,他的外婆李杨氏在后面拼命追赶。冬天干冷的风吹亮了一条僵硬的羊肠小路,路边土沟里的芦花发出了呼啸。他在母亲的体内死死地拽住了命运的衣角,但无济于事。

生下娃儿后,李玉玲躺在土炕上。她在心里惊讶着瞻子黄老亮的判断,心想他的眼睛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却怎么会认出是我又怎么会猜出我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呢?莫非他真的明了上天的种种玄机不成?听说他算命准极了,好像掌握着人们的生死簿一样哩。在这个瞬间,李玉玲把昨天发生的一切——联系一遍,竟在心里决定了桩很重要的事情。她把心里的这个想法说给了母亲李扬氏。于是,一大早,年老体弱的瞎子黄老亮便摇头晃脑地出现在了产妇李玉玲的屋子里。李杨氏把一簸冀麦糠往炕洞里填,并且用火柴哧啦一声点燃了它们。不一会儿,屋子里布满了袅袅青烟,李玉玲忍不住喀儿喀儿地咳嗽起来。

她安详多了,额头上缠着一条花绷带,一脸平静的表情。麦娃躺在她旁边,茫然地吮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

“老亮爷来了?”李玉玲欠起身子闷。“来了来了。”李杨氏说。黄老亮笑眯眯地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像个医生那样抓起了李玉玲的一只手,道:

“恭喜恭喜!”

李场氏递过一杯水给黄老亮:“她爷,你快喝点儿水。”她说:

“昨晚玉玲做了个梦,怕是不太好。这才想起来叫你来给孩子算上一卦。嗯,你喝水。”

黄老亮一只手接过水杯子,另一只手仍在原处逗留着。李玉玲想把手从黄老亮的抚摩里抽出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噢?什么梦?说给我听听。”黄老亮吱地吸了一口水,微笑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李玉玲就把昨晚的梦向黄老亮复述一遍后,嘟哝着说,都怪生儿个小王八羔子,把梦给揽了。她张了张嘴,几次想把乳房上长毛这件事也说出来,大概是出于害羞吧,终于忍住没出口。

黄老亮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说,“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气之时,已得凶吉矣。”他朝李玉玲要了麦娃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天干地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圭葵……他,可会开口讲话?”李玉玲与李杨氏面面相觑,不明白黄老亮是什么意思。“老亮爷,孩子刚生下来,怎……会开口讲话?”“可会嚎哭?”李扬氏接,过话茬:“孩子老实着呢!吭都不吭。”李玉玲娘儿两个看到黄老亮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串大颗粒汗珠,嘴里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深奥谶语,当然里面还不时加带一些诸如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一类的大众口语。黄老亮始终半遮半掩,让你听得懂叉不让你全听懂。

结论很快出来了:根据麦娃的生辰八字看,他降生时恰与天上一颗名叫“黑蝇子”的灾星相遇。黑蝇子——一听这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下麻烦可大了,这个孩子将来长大了既克父又克母。黑蝇子的魂儿已经附到了这个小性命的身子上了,他将先萤死兄弟姊妹然后萤死爷爷奶奶七大始人大姨紧接着……紧接着就轮到亲生父母了。李杨氏插嘴纠正道,他没有奶奶,他奶奶早死了瞎子黄老亮全然不听,只管滔滔不绝地道来。

李玉玲慌了,一阵子心焦火燎,带着哭腔,一口一个“亮爷亮爷”地叫:

“亮爷亮爷,可有什么办法?亮爷亮爷,俺求你了。”黄老亮翻翻白眼,仍是四平八稳。他最后说,破除之法有二:

一、转移法——把麦娃送人二、躲避法——六至八岁离开亲生父母。

黄老亮的口才在那天终于得到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挥。他一边摸着李玉玲越来越冰凉的手,一边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判决了对婴儿麦娃的死刑,“孩子短寿……这辈子坎不少啊。”

他强调说,“二十七八岁左右还有一次情劫。”李杨氏道:“啥?啥叫情劫?”“情劫嘛……”亮爷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最后哼嘟道:

“业精于勤毁于色,自古以来色为患。这孩子将毁在女人上。”

“啊呀,丢死人啦!”李玉玲掩面而泣。这是。命哩……

黄老亮说着,唉声叹气地站起身来,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猫晗欠。当他在得到两角皱巴巴的毛禀离开那幢灾星罩顶的房子以后,李玉玲泪眼汪汪地说:

“娘,这个膳子都快把我的手给捏断了。”

简要背景正午时分,娃儿的爷爷麦老太从田野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把被泥土磨得雪亮的铁锹,铁锹上面挂着一只用荆条棵编就的篮子。篮子里盛着几块被冻出了黄水的地瓜和一些带着秧子的花生。阳光灼灼,照耀着他不算高大的身材,他粗布的衣服上面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草籽。

与他差不多同时到家的还有他的鹉弟麦二太。麦二太终生未曾娶妻,他一直和哥哥麦老太相依为命。当年,他们弟兄二人一同闯关东下煤窑,把生命中最好的段时光扔给了厚厚的黑土和大森林中一片树叶的萧萧之声。在那儿,麦老太与一位当地靠捡破烂为生的姑娘结为夫妻,第二年生下了儿子麦实奋。

在一家人围着同一张木桌吃午饭的时候,李玉玲还呆呆地坐在炕上想心事。她听着一片喝玉米粥的声音,此起彼伏。麦老太见儿媳不吃不喝,就想问个究竟。李玉玲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是不饿。她说,你们吃吧,吃完了还要去下地。

李杨氏忍不住,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麦老太和弟弟麦二太顿时收住了嘴,脸上布满了一种类似木瓜的僵硬表情。麦老太问:

“怎么,你相信这个?”麦二太也跟着咧嘴,他说话有点儿结巴“哪、哪……哪能。”

李玉玲又满腹委屈地撑开了泪,李杨氏忙把一块粗布毛巾递给她擦眼泪。

她哭着道:黄老亮说了……得把这孩子送人,要不……说着,她看了看麦娃,麦娃正瞪着一双黑眼珠傻傻地盯着她看,小手拼命一挥曹笑了。想想这几个月怀胎的过程,李玉玲心里泛起一阵悲酸,眼下的结果的确是令她始料不及的。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究竟是在何时怀上麦娃的呢?说法有二。她首先回忆起在春天里槐花怒放的那个夜晚,麦实奋从遥远的城里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呈现给李玉玲一个非同以往的形象:气喘吁吁,全身汗水淋淋,大张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手在不停地哆嗦。看到他这个样子,李玉玲还以为丈夫是生病了,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到家,是哪儿不舒服吗?麦实奋把头摇了又摇,鼻孔里喷出了一股酒味儿。“你喝酒了?那还能骑车。”麦实奋不说话,默默无言地把窗台上那盏奄奄一息的油灯吹灭,急不可待地搂定了她。她被压倒在炕头的边沿上了,嘴里只咕哝了一句:

“小心孩子呢……你呀。”然后就由着他了。麦实奋不顾一切地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在那个散发着浓烈土腥气的炕沿上。事毕,他们惊讶地看到了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幕,那是他们的呆儿子生儿的眼睛。他大概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了,坐起身来搜寻着你、你不害眼呀你……快点儿睡觉。李玉玲骂着生儿,把他按倒在被窝里。

麦实奋咳嗽着,掩饰着尴尬。事后,他告诉李玉玲,他骑了整整一天的自行车,到达沙河镇时天色已晚,就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点饭,耍了半斤猪头肉,还喝了几杯酒。酒足饭饱之后,他就哼着小曲重新上了路,乡村的夜晚是多么静呵,万籁俱寂,空气里流荡着一缕青革的芳香。可结果在来到黄金村东头那片坟地里的时候麦实奋撞见鬼了。他先是听到坟地里有一头老母猪粗重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两只、三只,后来发展成了一群。一群来历不明的牲畜在坟地里横冲直撞,尖尖的大嘴巴发出一阵呜鸣哇哇的悲鸣。黑猪自猪混杂,皮毛光亮无比,双眼皮下的大眼睛里投射出一种类似确火的蓝光。这群野猪一忽儿用嘴拱地,把一座座坟墓都拱烂,露出了白不咣咧的棺材板,一忽儿又仰天大哭,好像是在哭爹又好像是在哭娘;一忽儿那群野猪不哭了,就搂在一起互相安慰着,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摒鼻涕,一忽儿那群野猪开始交媲起来,野地里顿时响起一片吱吱哇哇的交擒声,那是一种纯粹的兽性渲泻,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吓得天上的月亮乱躲藏,吓得书生麦实奋魂飞魄散屁滚尿流,拼起命来蹬着脚下的自行车。可在关键时刻该死的自行车咔嚓一声掉了链条,他就扛起自行车来跑回了家。

回到家他惊魂未定,把一腔恐惧发泄到了李玉玲的身上。他很快从性交的快乐里得到了安抚。然后他平静下来了,点上一支烟抽着,开始怀疑自己在坟地里看到的画面是个幻觉,是自己生性胆怯造成的结果。

那么,麦娃就成了麦实奋在惊慌失措情况下的一次粗心大意了,一次乡村鬼文化作坊里生产的副产品。

另一种说法来自经常聚集在黄金村街头上的一大堆妖舌妇们喊威喳喳的小声议论——

在春天刚刚到来的那卢段日子里,黄金村里唯一的女教师李玉玲经常到池塘里去洗衣服,她砸开池塘里面的一层薄薄的冰,立即有一汪清水冒出来。渭水里映着少妇李玉玲羞怯的脸庞,她显得那么年轻漂亮,短短的一头乌发,眼睛大而有神,脖颈自暂而顾长。她的魅力远远不止这些——她有文化,受人尊敬,黄金村里的孩子们不按惯例称呼她为“大婶”或“大娘”之类,而一律亲切地唤她老师。尤其是在早晨,孩子们背起书包去上学的这段时间,只要李玉玲一出家门,那么满胡同内都是一声声的“老师好”的问候了二李玉玲在一片艳羡目光的追踪下高傲地走着,腋下夹着一摞书本,服装整洁,朝村子里那座唯一的小学堂方向走去。最要命的是从李玉玲嘴里经常吐出的字眼自然就不只是吃喝拉尿和柴米油盐之类了,而是不时地夹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段著名语录之类。

这很自然地就惹起一些闲得心慌的村妇们的羡慕乃至嫉妒。她们开始编造一些捕风捉影的风流艳事硬往李玉玲身上扯。她们说有一天,李玉玲洗着洗着衣服时村长黄开恩来了,他在池塘旁边停住了脚,在李玉玲的耳根上小声耳语了几句什么,李玉玲点点头,后来连衣服也不洗了,把它们收到一个术盆子里,然后就把声名远播的好色村长黄开恩领回了家去。

“家中没人哩!老太二太都不在家。”村子里那位又胆小又怕事儿却还爱挑事端的长舌妇张三焕边说边把一根针往头发里磨一磨,她正纳着一只鞋底子。

另一位长舌妇是个出了名的大胖子胖二芹,胖二芹一说话不仅带着口臭,而且肚子上的肉活蹦乱跳地瞻哆嗦,像揣着一只公兔子。她对床的贪恋是个出了名的,见了男人眼珠子瞪得像牛眼。黄金村里的人们都知道男人天不和她做事情她就摔碗打盆地闹事儿。后来,她那个精瘦精瘦外号叫“干巴三”的男人只好借故与张三焕的男人到城里去拉板车去了。她为此很是气愤。她们两人本来关系并不好,同行是冤家,自古以来就这样。但现在两人的男人在一道拉起了板车,这给她们之间的矛盾带来了缓和的转机,这两个人从此就经常在一起说长道短,惹了不少的是非。胖二芹一听这事可来了精神,瞪起那双吓人的牛眼,把嘴凑了过去,问道:“真的?真的?”

纳鞋底的张三焕用力瞟了她一眼,一边躲避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口臭气,一边说:“那还有假,我亲眼看见的。”

胖二芹愤怒了:“哼,这个不要脸的臭娘子,赶哪天我告诉麦实奋,让他小心着他老婆怀上个野种!”

“可别可别,”张三焕说,“要团结为重。”“团结它娘个狗鸡巴!”胖二芹粗野地骂道。

张三焕很了解胖二芹,说:“那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胖二芹当即点头应允,还上前搂着正在用力纳鞋底的张三焕,使劲儿在她的脸上大口大口地亲起来。张三焕猝不及防,挣脱已来不及,就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忍受了胖二芹的疯狂数吻。胖二芹边亲边表白,“大妹子,你把姐姐看成什么人啦你?姐姐我哪里会出卖你哩!”

乳汁李玉玲坐在土炕上,眼泪扑嗒扑嗒往下掉。她心事重重,不吃不喝,根本无心思照料她生下的这个小冤家。到了第三天了奶水还没下来,乳房胀得生疼。麦娃由于不能及时吃上母亲的奶,这两天来就光喝水和米汤。他先是拉了整整两天从娘胎里带来的黑绿色稀屎,第三天就开始拉号稀屎了,眼瞅着他薄下去:呼吸减弱,神情委靡,不哭不闹,打哈欠费力。幸亏富有经验的李杨氏及时通报了信息,于是在麦老太的倡议下大家分头行动。麦二太设法去搞猪蹄——他是村支委会的成员,相对来说猪蹄比较好搞一些,麦老太从屋顶上拿下一个小布包,里面存放着一张多年不用的鱼网,他要到村头的水沟里去捞小鱼,李杨氏手拿一条破口袋,到梨树行里去装沙土,给麦娃做个沙土布袋,任他拉来由他尿。由于娃儿是个早产儿,准备工作还没来得及傲,所以一切都得从头来。麦会会那一年已经八岁了,是个相当懂事的小姑娘,她扎着两条羊角辫子,辫子上系着两根红头绳儿,望着弟弟麦娃的一对黑眼珠,她心里喜欢得了不得。看着大人们都忙着去给弟弟找活路,就也挎起篮子去找村里要好的小伙伴去了,说是到野地里挖些甜菜根,她不知听谁说用甜菜根熬汤喝了能起到催奶的作用。只有穿开裆裤的麦生,这三天来无人管理,他也不管别人,手里拿着一根麦二太做的小鞭子,与一窝小孩到池塘里去玩陀螺。陀螺是一种木质儿童玩具,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北方乡村极为盛行。陀螺呈锥形,用鞭绳绕上用力一拉,接着用鞭子抽打,就可以在地上或冰上飞速旋转,发出类似夏天黄蜂的嗡嗡之声。麦生玩累了就带一身土回家来,到挂在墙上的竹篮子里摸吃的,好在他从来不挑食,摸到什么吃什么,有时是玉米窝头,有时是高粱窝头,有时是煎饼,有时是地瓜。它们共同的特点是难以下咽,吃下那样的食物后胃里要承受火烧火燎的煎熬。但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胃囊特别的刚强,什么豆饼、草根、树皮、榆树叶子、野菜团子之类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填到胃里,数小时后,它们开始上蹲下跳犯上作乱,咕咕噜噜响一阵,好像沼气池子冒着各种气泡,但是,你千万别担心,最终它们总是以人们打几个响屁的形式排放出来。于是,黄金村的男人和女人照样你死我活兵强马壮。于是黄金村的村前村后粪便累累,人们形成了随地进行大小便的习惯。那些质量不高的粪便有的被起早拾粪的老人捡到篮子里去喂养自家菜园,有的被黄金村的饿狗们和饿鸡们吃掉,更多的则是讴在田里,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了。麦生吃着冰凉的窝头或者煎饼卷大葱,然后到院子里的水缸里画一碗凉水喝,剩下的事情就是倒头睡觉了。

很快,他们踏着金黄的阳光回来了。首先,李杨氏从梨树行里顺利地弄来了一布袋沙土,她把沙土用面箩细细筛了,在大锅里炒热后装进了沙土布袋,把小巧玲珑的麦娃放了进去。麦娃像一只精美的布娃娃,在全身感到一阵温暖之后,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他不知道世界正在围绕着他的来临发生着什么。

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片喧嚷,伴随着一阵水滴从屋檐嗒嗒滚落的声音。那是屋檐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融化,在地面上布下了一个个小小的水坑。

麦二太骂骂咧咧,因为他只弄来了一只猪蹄,那家屠户还要收他五毛钱,他身上没钱,就只好先把一个烟嘴押在了那儿。他嘟囔道:

“那、那那那不是木头烟嘴儿,是、是实奋给我捎来的玻、玻璃烟嘴儿。”

他开始设法把烟嘴尽快赎回来。麦老太网到了两条小白鱼后又挽起裤腿下到了水沟里摸到了五条黑色的泥歌,他收获最大,回到家还赤着脚,咧嘴嘿嘿笑着。麦会会挖甜根儿时不小心断了一个指甲,血不停地往外流着,在姥姥给包扎时,她惋惜地说:

“我本来想像黄小菊那样把指甲留起来,这下留不成了。”她朝弟弟麦娃喊一下嘴又跺了一下脚,啧怪道:

“哼,都是你。”

当天夜里。麦娃在一家人的帮助下终于品尝到了来自母体的第一口真正的鲜奶。他把嘴凑到母亲那圆鼓鼓的乳房上,贪婪地吸吮着这神赐的美味。在他的吸吮下,全家人都听到了一阵类似鸭子在水塘中吃蛤蟆蚓麟时嘴巴里发出的那种咂咂声音,在这个具有滑稽色彩的声音的鼓动下,先是全家人忍不住爆开了一阵开怀大笑,紧接着李玉玲也展现了她雨过天晴般的笑容。

父亲回来丁第二年的腊月二十八这天,黄金村的村头上出现了一个骑破自行车的青年人,他人长得漆黑,个子不高,略瘦的身材,头上戴一顶绿色的军用棉帽儿,见了谁都要点一点头,一口自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村头上的路有一段比较泥泞,他就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推着车走,他的自衍车后座上驮着一袋面粉。在经过老磨坊旁边时他停住了脚。他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玉米秸里的幡子黄老亮,黄老亮身穿一件露了棉花的旧棉袄,手在袖子里哆嗦着,痰液在喉咙里呼呼作响。那人想,黄老亮怕是要过不去这个年了。一种同情心占据了他,他刚要开口问候一句黄老亮,黄老亮却已经在毗着一口亮闪闪的牙齿朝着他笑了。他说:

“实奋回来了。”“嗯嗯嗯,老亮爷,回来过年。你在这儿……”黄老亮把棉袄袖子往空气中举动了一下,“我晒晒太阳。”

麦实奋心里嘀咕着天都快黑了,哪里还有太。阳,这家伙真是老糊涂了。他推起车子朝前走,身后却响起黄老亮乌鸦般的叮嘱:

“快回家去吧,家里人就等着你这袋子面了。”麦实奋满腹狐疑,推着自行车走回家,一进门迎接他的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原来家中果然在等着他的这袋子面过年。第一个出来的是麦老太,激动的样子像参加了开国大典刚刚归来,一下子就抓住了儿子麦实奋的手,叫道:“哎哟实奋,可把你给盼回来了!面粉呢?”

麦实奋听了就显出有点不太高兴,嘟囔道:“面粉,你们就知道面粉。也不问问我骑了一整天的车累不累。”

麦老太很了解儿子日益增长的坏脾气,赶忙说累,哪能不累,你快进屋歇歇。

麦二太慌忙过去接过了自行车,麦老太扛起那袋面直奔厨房去了。麦实奋说:

“车座子磨破了我的脏。哎,把收音机给我。”他从车把上取下挂着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说:“幸亏有它,要不然路上闷死人了。”麦实奋有边骑车边听收音机的习惯,从盲常县到沙河镇的黄金村有近三百五十华里的路程,他听了一路的收音机。当然,其间还骑着车子打了一会儿盹,车子撞在了柏油马路旁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他连人带车一同摔倒了,左手腕子被抢伤。后面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差点儿没把他辗成后车座上的那袋面粉。要真那样一切都完了。在路上,他还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要开始了。

所以,在他到家小憨片刻后就发布了这桩新闻。

然后,麦实奋兴冲冲地掀开了里屋的布帘子,嚷道:

“儿子呢?玉玲,我要看看我的儿子。”这时的麦娃已经长到一岁多,像只鸟儿那样嘟嘟喳喳满地跑了。麦实奋弯腰抱起了他,“哎哟,长得还真挺像我,叫爸爸。”麦娃瞪着怯生生的黑眼珠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陌生的人,挣扎着要下来。

“听说你是一只小黑揭子,你倒是萤我呀。”“哎哟哟,它妈妈的……玉玲,瞧瞧你下的崽儿,他虽然不会蛮人,可他已经会咬人了。”至此,由于娃儿的出生所带来的风波,算是告一段落。

夜里,麦娃发现了个难以言说的秘密。窗外星光灿烂,风声密集。他听到土炕上下起了暴雨,娘在另一边痛苦地呻吟。他想,“这是哪里来的男人,他在欺负娘呢。”

他的眼里流出了冰凉的泪水。他有点气愤,又感到无奈。

冥恕祖母麦娃从来也没见过奶奶是什么样子。据说奶奶在父亲麦实奋八岁那年死于难产——那个原本可以成为麦娃的叔叔或者姑姑的婴儿与他的奶奶同被埋葬在东北大地上一片辽阔的雪野之中。据爷爷后来介绍说,当时的东北天真冷呵,风像刀子一样掠过人们的脸庞,到处是邦邦硬的冻土,以至于奶奶死后竟然无法挖坑下葬,最后只好扒开一堆积雪就地葬埋了事。麦娃的父亲麦实奋当时已经上了小学,他每天放学回家后要做的第件事就是朝母亲要饭吃,如今,他的母亲突然死了,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就缠着麦老太要母亲。

麦老太哭兮兮地告诉他:“实奋,我的好儿子,你的娘已经死了,她被埋在木头房子后边的雪里了。”麦实奋摇动着一双捡煤渣的小黑手,“不不,我要娘,我要娘。”麦老太哭得更厉害了,说,“实奋,你娘已经没了,人死不能复生,人死如灯灭。”

但年幼的麦实奋不听这套,他眨眨眼睛说:“灯灭了怕什么,好灭了还可以再点着。”

吃过饭后他偷偷地跑到埋娘的那片雪地上,用那双扒煤渣的手扒起了积雪,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娘,娘娘,你出来吧。

他最后终于扒出了娘的尸体,她已经被冻成了一块硬石头,脸色黑得像煤炭,麦实奋吓得尖叫一声就跑开了。

他从此再也不吵着要娘了。这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细节后来变成了一幅凄凉图象,悬挂在麦娃一生也没有涉足过的那片悠远辽阔的东北大地。不:知怎的,只是时间变成了夜晚,天空高悬着一轮如水明月,播下一派蓝莹莹的光芒,一只黑鸟在光秃的树枝上翩翩而飞。每当麦娃想起父亲这一生中的种种作为,这幅画面就会奇异地自脑海里浮出,这让他在内心立即原谅和宽容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还是那个在月光里寻找母亲的男孩,他能想象他在那一刻的心情该有多么绝望。他扒着积雪的小手后来肯定是长了冻疮,像个水萝卡那样又红又肿。

麦实奋在第二个学期,与父亲麦老太和叔叔麦二太一道,回到了山东老家黄金村。

要是我的奶奶活着就好了,那就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必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麦娃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刻来,他总在心里想起那位过早逝去的祖母,他想象她的灵魂会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抚摸他受惊吓的脸孔,他在她温柔的抚摸里总会获得一种幸福而短暂的乎静。

那个命运向他显灵的夏天啊,浓重的露水打湿了青草,前所未有的大雾一场接着一场降落。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圣经》中的一段话,摘录于下:

耶和华后悔遭人于地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于地上,心中忧伤。耶和华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我想,耶和华只是说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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