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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天的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2)

1

“我们是天生的。万小红说。”万小红说这话时,我们躺在出租房里的床上,处于激情前戏的阶段。我们的文化商店已经开业,生意还不错。我说不错的意思是开文化商店比我上街卖春联要好些。我知道万小红说“我们是天生的”这句话的意思,但我仍然要她解释。

“你叫王万全,我叫万小红,我的姓在你名字中间,这意思是我万小红要永远永远地在你心里正中间的位置,一丝一毫都不能偏移。我就是上帝派来长住你心里的那个人,你说是不是?”

我哑然失笑。万小红比我小了十多岁,常在我面前以小女孩自居。并且,她也才只有二十多岁,沉重的人生还没有经历过,即便是偶有风雨,也被我这座大山遮挡过去,等飘到山这边,只有一些微凉了。因此,万小红还稍稍保留着天真幻想的天性,看什么都是玫瑰色或粉红色。见我不回答,万小红不满意了,一跃便骑在了我身上,两只手拧着我的两个耳朵,将我的脸庞拉扯得变形,说:“你说是不是?快说!”

我赶紧说是。万小红对这个文字排列组合的游戏百玩不厌,我也是百听不厌。

2

是的,我们的文化商店已经开业,它的意义在于让我摆脱无所事事的无聊时光,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一笔小小的收入。随着文化商店经营进入正轨,天气也由夏入秋。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对于天气同样如此。当溽热的夏天刚刚过去,我就经常待在顶楼的那个房子里。而在夏天的时候,那个房间就像蒸笼,任何有机生命体都会被蒸熟,我跟万小红不得不在文化商店待到午夜过后才回家。有时候,我跟她在街上瞎逛,去河边的夜宵摊上喝冰镇的啤酒,吃辣得冒汗的唆螺。直到深夜暑气渐消,我们开着电动车回家。仍然是她驾驶着那辆“爱玛”电动车。“爱,就马上行动。”这句广告词打动了我,我才给万小红买了这辆车。

天气由夏入秋之后,我就很少去店里了,一则因为店里事情不是很多,万小红一个人都很清闲。另外,虽然还是很热,但我们租住的顶楼又能住人了。我通常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看书,或者看电视。有时候,通常是下午,万小红会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回家,这时候,我仍然躺在床上,床上有竹编的凉席,我脱得只剩内裤,四仰八叉,做死人状。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是万小红回来了。

万小红回来后,照例要到处寻找我,不过,房间很小,要找到我很容易,尤其是这样的时候,我通常躺在床上,闭目假寐,在我的胸部和大腿,有一块块的肌肉清晰地鼓起,在我的腰部下面,两腿之间,一定还有更加硕大的鼓起。是的,我唯一感到骄傲的是,虽然经受了生活的各种摧残,我仍然有一幅极好的身板。它充满了力量但又被我温顺的灵魂所控制,只在适当的时候派上用场。

万小红在房里找到我之后,知道我是装睡,但并不作声。她盯着我的身体,绕床一周,似乎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她在床沿坐下来,还是盯着我看。看了一会,见我没反应,便把手放在我小腿上。我小腿上的体毛像烧热的钢丝,烫得她的手直往后缩,但终于安放在上面,这时候,我的小腿被她按着的地方会变得滚烫,这当然跟天气有关。

我睁开眼睛,万小红便不顾自己满身的汗,也不顾我满身的汗,像蜥蜴一样爬到我身上,用整个身子覆盖住我。用嘴亲我的嘴,我们开始接吻。有时候,我们会不小心亲到对方的脸上,便会尝到苦涩的咸味,那是因为彼此脸上都流了汗。万小红亲我的时候,手会不老实地触碰到我的下身,有意或无意。

这时候,不做爱是不可能的。万小红在文化用品商店吃了中饭,忽然便想做爱了,于是,她从容不迫地拉下店铺的卷闸门,准备回家。在拉下卷闸门的时候,刚好碰到熟客,问她:“有事啊?”她笑笑说:“是的,下午有事,不营业了。”说这话时,她脑子里一定会浮现一幅特定的图画,羞得她满脸通红,这位熟客莫名其妙。万小红把卷闸门拉下来锁好,推出停在巷子里荫凉处的电动车,偏腿骑上,直接回家。

回来后,她把电动车搁在一楼的走廊里,顾不上上锁,噔噔噔爬上五楼。这时候,她已经满头大汗,薄薄的衣服贴在身上,隐隐显露出黑色胸罩窄窄的背带和肩带,背带和肩带在她紧绷的皮肤上箍出一道凹痕,透过衣服也能隐约看到。被汗浸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她的全身会透出腾腾的热气,像一壶煮开的水。

她在客厅休息一会儿,然后去卧室找我,而我通常会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全身脱得只剩内裤。万小红和我亲吻一会,便趴在我身上,逗引我把她的底裤扯下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做爱。

虽然已经入秋,但仍然非常热,很快,我们便汗流浃背,身体像鱼一样湿滑。万小红的头发散开,一绺一绺粘在她的肩膀和背部的皮肤上,这样,她会很不舒服,但她不能停下。这时候,我的头发也已经很长,我很懒,不愿意按时去理发店。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岗工人,也无须顾及长头发是否影响形像,便任由它生长,一直到遮住两个耳朵。我的头发也会湿得往下滴水,像刚从河里游上来。

我们身下的竹凉席很快便湿漉漉的,又热又滑,我们会挪到凉席的另一边,有一刹那的清凉,但很快,这边凉席也湿热了,我们不得不艰难地把两具身体又挪到开始的位置。

这张简易的木板床,见证了我们相爱的整个过程。它被我们折腾得几乎散架,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但万小红和我都不理睬,万小红口里还欢快地叫着,似乎在和床的叫声在一比高下。

在此过程中,万小红残存的衣服会全部去掉,我们像两条湿漉漉的泥鳅,纠缠在一起。

终于一切结束,我和万小红并排躺在床上,累得无法动弹。

我们的生活仍然清苦,但我跟万小红都是容易满足的人。这样的日子,我们觉得很好,用神仙伴侣来形容也是恰当的。文化商店只能给我们带来很微薄的收入,但我们的开支也很少,平时除了吃饭,几乎不需要用什么钱。我觉得,生活待我不薄,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3

平静的生活注定是会被打破的。江秋林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但那天下午,他突然光临我的文化商店。说光临并非是我的客套话,我们的文化商店只有二十平方米,四面墙都竖着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中央还有两排背靠背的高过头顶的书架,这使得店里的光线和空气都不那么流畅,显得非常拥挤和暗淡。因而,对于我那个捉襟见肘的小店,江秋林的到来真称得上是“光临”。那天下午,我正百无聊赖坐在店里翻阅一本闲书,看到一台新款的大众捷达停在店外。江秋林从车上下来,我店门口的人行道和马路有一段五十米长的隔离铁栅栏,我看到江秋林犹豫了一下,似乎想从栅栏上跨过来,但终于没有这么做,而是绕过这段栅栏,规规矩矩地从一个口子出来。这小子,果真认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愿暴露跨越栅栏这等不良习惯。

我的文化用品商店开在蓉城市内最繁华的红旗路上,对面,是蓉城市第四完全小学。店里除了一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大多是铅笔本子文具盒之类的学生用品,事实上,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利润较丰,养活了这个店和店里的两个人。

江秋林绕过栅栏后,来到我的店里,我才知道他不愿意跨越栅栏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担心会弄脏他的新裤子,他不但裤子是全新的,皮鞋也是光可鉴人,一尘不染。我怀疑江秋林不久前又当了一次新郎,——这形像和水果店主身份,相差太大。

江秋林进店后,以生意人的精明,在五秒钟内将整个店的内容扫视了一遍。接着,他冲门口的万小红打招呼:“嫂子,这店生意还行吧?”

正在招呼两个小学生挑选东西的万小红这才注意到他,转过脸笑了一声说:“还行还行。”又转眼瞧了一下,才认出他,说:“江哥,你来了,进来坐一会哪。”

万小红冲我喊:“万全,江哥来了。”

通常情况,我跟万小红的分工明确,我从不坐在店门口当售货员,只负责进货,码货。平时,我也不常在店里,即使在店里,也只在里面转悠,或者坐在一把藤椅上,腿搭在椅子的扶手外面,悠闲地翻看一本不怎么流行的小说。

我将那把唯一的椅子让给江秋林坐,我自己搬了一个方形的塑胶凳坐在旁边,我们四周是排列森严的书籍,我估计江秋林对这样的环境颇不适应,因而略显拘束。江秋林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我一看有些紧张,是卡夫卡的《审判》,——也许是这本书的标题使他产生了兴趣。他翻了翻,自然是不感兴趣的,接着又有一本书吸引了他的目光,我一看,是尼采的《权力意志论》。权力和审判,的确是两个吸引人的词语,江秋林对这两个早已作古的外国人都陌生得很,但他并不把书归回原处,而是将它们横躺在一排书的顶上,像一个溺死的人漂在水面上。

这使得江秋林有些沮丧,他的崭新裤子和皮鞋也似乎黯然失色。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让他的裤子和皮鞋失色的是店里的光线暗淡,纵使是一块美玉,也会变为顽石。

我们聊了几句,不能免俗地互相问了彼此的生意如何,我估计,江秋林问我的生意纯粹是没话找话,以他的精明,他一眼就能看出我的这店子着实惨淡得很。我问他的时候,他矜持地笑了笑,说,还行。接着我们不可避免地聊到我们共同的同学牛青云,蓉城一中的牛校长。江秋林又一次露出了笑容,说,牛青云真太厉害了,说去一中就去了,好多人打破脑袋往那位置上挤。那个学校原来的好几个副校长也削尖脑袋往上钻,但他还是成功了。

牛青云从一所普通初中学校的校长,一跃成为全国重点高中学校校长,这中间的跨度,的确有点令人咋舌。在我的意识里,牛青云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凡夫俗子,牛青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现在看来,江秋林凭借他的水果店,也在慢慢地顽强地往牛青云生活的层次上挤,只留下半个屁股和一条尾巴,在我眼前晃动。后来我才知道,江秋林留下的这条尾巴,是想让我抓住,把我也带上去。

江秋林在我店里坐了一会,闲扯了几句,便走了。我很怀疑他来的目的,虽然,他说是路过,顺便来看看我。

4

江秋林视察我文化商店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忙什么?我如实回答,没忙什么,在店子里耍。江秋林接着问我明天有没有事情?我挠挠头皮,认真想了一下,说,明天也没有事。其实不用挠头皮也知道,我鸟事没有,明天没事,明天的明天也没事。我的小宇宙如孔夫子出生前的中国,黑暗寂寞如漫漫长夜(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江秋林说,那好,明天我们聚一下。

我说,和谁啊。

江秋林说,你、我,还有青云。

好久没看到牛青云了,还真有点想念。我现在才发现,我对牛青云的感情,那是相当的复杂。我像一个父亲挂念一个顽皮胆大的儿子,老是担心他在外面闯祸。同时,又像一个孩子挂念一个调皮捣蛋的玩伴,隔几天不见,便想知道他又玩了什么花样。更为奇特的,我竟然有点像电视剧的看客被悬念吊住了一样,老想知道下一集的剧情。

聚会的地点定在福鑫茶楼。我们已经是那里的常客了。

上午10点钟,江秋林用车把我拉到福鑫茶楼,这一次,江秋林没在一楼大厅,也没去二楼卡座,而是直接坐电梯上了三楼,定了一个包厢。福鑫茶楼总共只有六层楼,在这六层楼中,又只有底下三层楼租出去开茶楼,就是这三层楼,居然安装了电梯。电梯里面镀了铜,灯光照得金碧辉煌的。

包厢装修得也不错,又宽敞又大气。我跟江秋林两个人在里面,显得有些空旷冷清。我们进去后,便有服务小姐来点单,江秋林点了一壶人参乌龙茶,吩咐小姐等会客人到齐了再点菜,小姐下去了。

江秋林坐在一架长沙发上,一条腿斜搭在沙发扶手上,呈半躺状。我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天的内容包括中国足球、航空母舰、金融危机,以及郎咸平索罗斯美国的常青藤学校等稀奇古怪的东西。十一点半,牛青云来了。令我和江秋林意外的是,牛青云不是一个人来的。

牛青云的声音在走廊里传了进来,他在问小姐,五包,五包在哪?然后是小姐热情的声音,在这边,先生请跟我来。接着,包厢的门被打开,门口的小姐一只手张开,一只手贴在小腹,做了个标准的“请”的姿势。

江秋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沙发上起身,迎向门口,说,牛哥好,我跟万全等好久了。牛青云哈哈一笑,说,秋林,这么客气干吗?

江秋林说,哪里是客气,不就是兄弟聚个会,随随便便的。

牛青云说,好,好,随便点好。整天跟人吃吃喝喝,难得有这么轻松一刻。下面我宣布,轻松一刻节目现在开始。牛青云的风趣惹得身后的小姐捂住嘴笑。

说实话,这驾式,弄得我有点尴尬,我不知道该不该起身给牛青云让座。犹豫间,牛青云已经走到沙发前,向我伸手,我站起来跟他握手。握过手后,牛青云看似不经意的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正中间的位置,这样一来,我跟江秋林自然不好坐沙发上了。我们站在牛青云旁边,居高临下,看到了牛青云的头顶竟然有点脱发的迹像,隐约看得到白色头皮了,洗得很干净,头发也不长。不过,以前我没有注意到牛青云的头顶是不是这个样子。目光再偏一点,便能看到他左眉正中的那颗标志性的黑痣。小时候,这颗痣是粉色的,也没这么大。这样的变化让人想到女人的乳头。

牛青云冲跟在他身后一直笑着不说话的年轻人说,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盛长春,我学校的纪检书记。

接着,又对年轻人说,这两个都是我小学同学,光屁股玩大的兄弟。

这个盛长春,三十来岁的样子,梳着整齐的中分发型,看起来整洁清爽,精神抖擞。和我们一一握手,十分热情。

这一次是江秋林做东,吃饭之前,便每人拎了一包软芙蓉王香烟。

我大约有半年没见牛青云了,饭桌上,牛青云似乎沉稳些了,沉稳里面隐隐含着踌躇满志的锋芒。也许,风光无限的牛青云,觉得自己应该沉稳些。古人云:时势之移人也。

点好了菜,江秋林问牛青云,喝什么酒?

牛青云说,你们两个是我的兄弟,小盛呢,也是挺不错的小伙子。今天,大家就随意了,来一瓶白酒,怎么样?

小盛自然是那个叫盛长春的年轻人了。

江秋林早有准备,带来了一瓶五粮液,当即吩咐小姐打开。这一顿饭的确吃得轻松随意,尤其是牛青云,有一点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得意。江秋林和盛长春两个活宝,一个回忆牛青云过去的传奇,一个显摆牛青云现在的辉煌,把牛青云说得如同一个民族英雄般高大。

盛长春,是牛青云在蓉城一中新培养的心腹无疑了。

看得出牛青云非常高兴,江秋林和盛长春敬的酒都爽快地喝了,我也少不得敬了他几杯,牛青云和我碰杯时,眼光虚虚地射在我脸上,似意味深长,又似心不在焉。喝完酒,牛青云夹了一筷子辣子片片鱼塞进口中,一滴红色的鱼汤顺嘴角流下,牛青云意识到,赶紧往口里吸溜,但还是有一些汁液残留在嘴角,牛青云欲扯餐巾纸擦拭,旁边的盛长春却扯了一张餐巾纸,说,老板,你嘴角有东西,我给你擦擦。牛青云果然停了手,把脸偏过来,盛长春用手里的餐巾纸仔细地擦掉牛青云嘴角的汁液。这一幕,看得我有点发呆。

桌子上四个人,有两个会来事,气氛便也有点热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觥筹交错,意气风发。

吃过饭后,江秋林问是否去洗个脚或按个摩,牛青云大手一挥说,自己人,就不搞这个腐败了。说毕,推门而出,盛长春紧随其后,我和江秋林赶紧追上去送。

盛长春去停车坪提车,江秋林在前台买单,只有我跟牛青云站在茶馆大门口的台阶上,我觉得不太自然,眼前的牛青云,让我觉得有点陌生了。两人竟然无话。泥塑般站了几分钟,牛青云忽然开口了,但他的眼睛平视前方,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牛青云不是跟我说话。我环顾一遍,周围没有旁人,才意识到,牛青云的确在跟我说话。

牛青云说,刘副省长的签字是真的,他是分管教育的副省长,这事归他管。

我猛然醒悟,那一次,我曾经恶作剧地问过牛青云,刘副省长的签字是真的还是假的。看来牛青云把这事记着了。我眼前浮现出刘副省长在蓉城市教育局报告上签的那一些字。小时候,我正儿八经练过字帖,无论什么人的字只要一过目,便如刀刻般留在记忆里。并且能够从字里面揣摩出书写者的写字习惯,力道深浅等特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项特异功能。

盛长春把车开到牛青云的脚下,江秋林也买好单出来了。我们站在台阶上,目送牛青云离开,然后才坐江秋林的车回去。在我看来,这顿颇为豪华的午餐,吃得毫无理由。但不久之后,我便发现,世界上万事万物,有因便有果,因果相扣,环环不落。江秋林请客,牛青云带着盛长春赴宴,实在都是大有深意。

5

又隔了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江秋林在电话里说,万全,明天要是没事,陪我去参加一个招标会如何。说毕,江秋林挂断了电话。这小子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人物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刚过,江秋林的车子便停在文化商店门口。

上车后我问:“参加什么招标会,莫不是市政府的特供水果招标会。”江秋林哈哈一笑,说:“这回不是卖水果,我们去参加的是一中科教楼招标会。”我吃了一惊,建科教楼?在我印像中,这小子的水果生意做得不错,但没听说他还能建楼。既然是蓉城一中科教楼,肯定跟牛青云有关了。我清楚地记得,万小红在蓉城中学上班的时候,牛青云有一段时间专门跑省城,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个项目跑下来。

这些事情不过是发生在不久前,但我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江秋林说出了个中原委。牛青云调任一中校长后,那个科教楼已经开建了。也早已经完成招标程序。原来的建筑商是外地的,据说跟已经退休的原校长有点关系。牛青云去之后,那家伙也还识趣,有事没事请吃饭喝茶,牛青云每次都笑眯眯地去了。那人以为火候到了,瞅准时机将一个装了5万元现金的牛皮纸信封扔在牛青云的办公桌上。那人前脚刚走,牛青云便叫来了学校那个叫盛长春的纪检书记,将信封交给了他。并扔下一句话,严肃处理。盛长春在家想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跑到牛青云办公室汇报了想法:此人跟校方一直关系良好,这一次可能是一时糊涂,只责令他将信封收回,当然,原招标结果及他和学校签订的合同作废,科教楼建设重新招标承包。早在此之前,牛青云已经了解到,这个建筑商自恃和原校长关系密切,没有将项目总价的10%也就是70万块钱的合同履约金如期汇到学校账号。

牛青云同意了盛长春的意见。接下来,是盛长春找那个倒霉蛋谈话。倒霉蛋自知栽在了牛青云手里,有把柄被牛青云捏着,不敢多说什么。再说,他没有如期交纳履约保证金,违约在先,甲方要解除合同,在程序和法律上完全没有问题。倒霉蛋忍气吞声同意了校方的要求。接着,牛青云主持召开校党委会专题研究,没费什么劲,便说服了校委会其他成员,一致同意将科教楼重新招标承包。并成立了专门班子负责和原建设单位清算。

江秋林边开车,边把牛青云入主蓉城一中后第一个大动作讲解了一遍。“牛哥的意思,不是自己人哪能放心哪。”江秋林一语中的,把牛青云隐蔽的内心世界揭露出来。但在我看来,牛青云这着棋走得过急过险了。这可是断人财路的事,不仅仅是断了这个倒霉的建筑商的财路,也断了刚走不久的前任校长等一干人的财路,难道牛青云一点都不怕吗?但牛青云就是牛青云,魄力十足,不顾后果。

据江秋林的说法,牛青云似乎有意把这个科教楼项目给他做,以江秋林的实力和经验,这事也有一定风险。但江秋林像是看见了火的飞蛾一般,奋不顾身扑了上去。

“我找了三家公司参加投标,看看手气如何。”江秋林说。

说话间,我们已经行至一栋楼前,大门口有两个石狮子,左边的石狮子屁股后面的门柱上钉着两块长条的铜制招牌,一个招牌上有着“蓉城市工程质量监督管理站”,另一个招牌上写着“蓉城市建筑工程招标管理办公室”。江秋林把车停好,领着我直上二楼。

二楼的招标大厅,已经坐了二十来个人。我发现蓉城一中的纪检书记盛长春也在,和两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块,想必是学校的代表。我们两人进去后,几乎没有引起注意,但我看到有三个人冲江秋林点了点头。江秋林面无表情,和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三个人应该是江秋林找来投标的建筑公司代表了。江秋林自己没有建筑公司,要做一中的科教楼,只能找外地有资质的公司来投标,玩的是“借尸还魂”的老把戏。

接下来,又有匆匆赶来送标书的人,他们神色急促,看得出刚从外地赶来,有可能清早从省城或邻近的地区开车过来的。他们的标书都用巨大的牛皮纸信封密封着,封口处盖了一排的红色印章。主持招标的却是两个年轻的男女,女的三十来岁,穿蓝灯芯绒有白花的灯笼裙,纷乱的头发如鸡窝,脸庞浮肿,眼神混浊,令人怀疑是否刚遭遇家庭暴力。男的二十多岁,全身西装革履穿着整齐,不过明显是部下,经常听女的吩咐干这干那。此刻,他正将标书整齐地码在面前的桌子上,十来个标书叠起来足足有一米高。

九点刚到,那女的边抬腕看表,边说:“截止时间到了,蓉城一中科教楼建设工程招标现在开始。请无关人员离场。”有几个人走出去,但江秋林坐着纹丝不动。那女的看了一眼江秋林,没说什么。男下属起身将招标大厅的门关上。

女主持人逐一将标书所属的公司名字读出,读一个公司问一声,“某某公司到了吗?”有人举手应答:“到。”女主持人确认后,将标书按交来的时间顺序分别编为1—10号。念完后,男下属将密封的标书打开,分发给在场的专家评委,逐一审核。这一过程延续了一个小时。女主持人询问参加审核的专家,有没有标书或公司不符合招标要求,其中只有两个硬指标:建设资质一级,设计资质甲级。参与招标的公司当然都符合。

男下属将一个同样用封条密封的箱子打开,里面有10个编了号的乒乓球。男下属面无表情地请大家检查乒乓球有无问题,有人说不用了,也有人上前煞有介事地摸了一遍,还一只手托一个乒乓球检查重量,检查后表示没问题。男下属把乒乓球倒进一个小口大肚、形如蒸馏器的透明塑料容器,并用手搅了一下。女主持人请蓉城一中的一个副校长上去用手揿了一下按钮,一股强气流从容器下面的一个小口子吹出来,乒乓球在里面活蹦乱跳。不一会,一个乒乓球吹了出来,主持人宣布:第一中标人,某某公司。坐在下面的人便发出一阵笑声,中标的公司代表喜笑颜开。接着,同样的动作重复两次,产生了三个中标法人。

招标完成后,江秋林一言不发,闷头向外走。先前跟他点头致意的三个人都满脸抱歉神色。不知道碰了什么邪,这三家公司没一家进入前三甲。江秋林往外走,我当然得跟着。我他妈的莫名其妙的成了江秋林的跟班。

到了江秋林的车子上,江秋林将车门窗关紧,拿出手机拨通了牛青云的电话。

“牛哥,那三家公司没一家进前三。”

“没关系啊,你找第一中标人谈撒。”牛青云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听不出他有什么意外的。

“今天晚上在和天宾馆请他们吃饭,你参加一下吗?”

“我不参加了,你自己安排吧。我们学校的两个副校长和纪检书记参加了今天的招标,在电话里跟我汇报了。”

“好,没问题。我把他们也请去吃饭。”

“你安排吧。”

接着,招投标管理办公室打电话给江秋林,请我们一起吃饭,江秋林声称自己有事情,推掉了。

叙述一次宴请的组织过程是一件相当乏味的事情。这件事情本来跟我没任何关系,但我不知不觉卷入其中。江秋林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显得有点胆怯心虚,每落实一个环节,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我们先把和天宾馆的包厢订好,再逐一电话通知要请的人。蓉城一中的副校长和纪检书记都答应的蛮爽快。他们应该知道江秋林和牛青云的关系,也知道江秋林的目的。把江秋林要做的事情比喻成一个革命事业,他们就是这个革命事业上的螺丝钉,——他们是十分称职的螺丝钉,是螺丝钉里面的先进分子。

接着,我知道了在这一次招标中的幸运儿,省建一公司。代表公司来参加投标的是他们的公关部长,叫李天水。

虽然是公关部长,但江秋林在电话里仍然称他为李总。这个李总似乎有点店大欺客的意思,说了一些客套的话。李天水是外地人,逼得江秋林不得不说普通话。读小学时拼音都没认全的江秋林憋得脸红脖子粗,总算把请他吃饭的意思表达清楚。李总扭捏推脱一阵,勉强答应。

忙乎一阵后,江秋林才发觉我们没吃中饭,而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了。江秋林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去哪里把肚子问题解决?也许他觉得,太简陋了对不起我这个老朋友。太隆重显得生疏,也浪费钱。

我说,还是去福鑫茶楼吃煲仔饭吧。

江秋林说,好好,就两个人,去其他地方也不好点菜。说毕,掉头往福鑫茶楼开拔。

我们在大厅里吃过饭,江秋林说,先送你回去休息一会,五点钟我来接你。

6

下午五点刚过,江秋林便打电话问我在哪,我当然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期间只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老婆万小红,跟她简单地说了江秋林的事。

江秋林已经在楼下等着,我洗了把脸,就下来了。屋子里还是很热,我躺在床上睡了一觉,睡出满脸满身的汗。

李天水,这名字让人想起李白的一句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哥们的长相跟这诗的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叫一个奇绝大气。头顶上的花白毛发稀疏,戴着近视眼镜,眼球外突得厉害,一件花格子衬衣有点不合身,但看他干枯得像一把稻草的小身材,要找到完全合身的衣服可能也不太容易。蓉城一中两位副校长一个姓裘、一个姓冒,纪检书记姓盛,这位盛书记为江秋林空手套白狼的伟大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不久后荣升为副校长。吃饭的过程不再细说,喝酒当然是免不了。吃过饭后,李天水就说要回房休息。江秋林早已经在和天宾馆给他开好了房。

江秋林问他,洗个脚按个摩如何?这位李某人不愧为公关部长,早就了解到了和天宾馆四楼便是洗浴按摩中心,便说,也好,劳累了一天,去泡个桑拿放松一下。学校的三位领导矜持推托,但江秋林向他们盛情邀约,他们也就不客气了。于是一行六人鱼贯而出,到四楼洗浴中心放松。

吃饭的包厢在二楼,我们走到电梯口好不容易等来一台电梯,发现里面塞得满满的,便决定走楼梯上去。对于洗浴中心之类的场所,我实在是充满疑问,我发现,他们似乎跟我一样,两层楼的楼梯爬上去,竟然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充满了微妙的尴尬和紧张气氛。跨进洗浴中心大门后,眼前豁然一亮,只见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进门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袖珍假山,水泥制作的石峦上覆盖着真正的青苔,有蕨类植物在“山”脚生长,“山”顶上有小小的喷泉吐珠喷玉,下面的水池里还游动着几尾小金鱼。进到大堂里,只见中央摆了一张木质茶几和六座的木质沙发,茶几上有金钱橘、仙女果、鸭梨、苹果四样水果,还有一碟子槟榔。除了我,其他人似乎司空见惯,目不斜视的过去。很快,我们换好鞋子,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休息。江秋林一直跟在李天水身后,确定他是洗澡后,又过来征求蓉城一中领导的意见,他们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按摩,我们按摩吧。江秋林又问我,我早已瞥见价目表上有洗浴,下面子项目里又有花瓣浴、泡泡浴、牛奶浴、盐浴等;有按摩,子项目里有日式、泰式、中式等;最后一项是洗脚,下面没有子项目。这一刻,我相信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便也理直气壮地说,按摩。

李天水早已经去了洗浴房,江秋林也跟我们一起按摩,五个人挑了个最大的包厢,正好的五张按摩床。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果然值得信赖,整个按摩过程中规中矩,没有传说中的色情场景。小姐的手法还不错,只不过我从未按过,觉得有点酸胀疼痛,按完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跟我们在一起,江秋林显得放松很多,说:他妈的手气太差了,找三个公司没一家进前三。纪检书记是个年轻的小伙,梳着中分发型,脸上是恭顺的微笑,跟他的纪检书记的职业颇不相称。听江秋林抱怨,便呵呵一笑,说,不是你江总手气差,是那三个人手气差撒。江秋林也笑,闲扯了一会,江秋林头一偏,睡着了。

按摩的八十分钟很快过去,可敬的值得信赖的老师们纷纷告辞走了,但李天水还没下来,我和江秋林便坐在大厅的木沙发上等候。我起先还奇怪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为什么不摆高档皮沙发或时尚的布艺沙发,坐下之后才明白,洗浴城老板不希望有人长久坐在这里。摆了生硬的木质座椅,坐一会儿,就会感觉到屁股痛,只想早点去里面享受。我们边吃水果边等,我吃了几个金钱橘,江秋林吃了个鸭梨。我问江秋林,这个单买了多少钱?江秋林说,我们五个每个一百二,李总三百六。我说,那也要一千块钱了。江秋林说,他去洗澡前还给了六百块,小姐的小费。

又半个钟头,李天水下来了,脸上红光满面,甚是满意。我虽然从未涉足过这类场所,但也明白其中猫腻,这是一次触及灵魂的洗浴,和西方基督徒所谓的受洗相比,毫不逊色,这个李总只怕连骨头缝里都被仔细地洗刷过一遍了,要不哪对得住江秋林近千块的浴资。还好他没被小姐拆散架,囫囵地回来了。早已买好单的江秋林说陪他上去,去房间休息,他摆摆手,想说“不用了”,但口里冒出一个长长的呵欠,这一下,看得出他非常疲倦。我们送他到电梯口,一直等电梯来了把他带走,才离开。

江秋林开车要送我回去,我估计老婆万小红还在店里,便让江秋林送我到店里。路上,我问江秋林,跟他谈了吗?江秋林说,今天哪里能谈啊。我跟他说好明天上午谈,还请你参加一下。我说,好。一路无话。

到店门口后,果然发现卷闸门只拉下来一半多一点,下面透出灯光。江秋林把我放下车便走了,我躬身钻进卷闸门,万小红正俯在一个小小的手提电脑上看电视连续剧,声音弄得小小的。这个店开了没多久,我就给她买了这个14吋的小手提电脑。

7

江秋林跟李天水的正式谈判放在和天宾馆三楼的茶馆。这边是江秋林和我,那边是李天水一个人,但主动权明显掌握在对方。谈判的关键是管理费的问题。

先前已经说过,江秋林为了拿到这个项目,找了三家公司来参与投标,每家公司花了一万,要是其中一家公司中标,江秋林便可以以该公司名义做科教楼项目,但不幸的是,三家公司全军覆没,这才不得不跟中标的省建一公司也就是李天水的公司谈判。省建一公司全称省建筑工程第一公司,是名列全省前几位的大型国有建筑公司,实力雄厚,对这类几百万的小项目不感兴趣,这次来投标很可能是这个公关部部长李天水的走穴行为,没想到还真中标了。

都是江湖上混的,李天水早已经知道江秋林的想法,他一点不急,慢悠悠地喝着茶,等待着江秋林上钩。

江秋林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三言两语便把意思挑明了,大致是,省建一公司是大公司,这样的小项目就交给我们来做了,我们是本地人,跟学校关系也处理得不错,比较合适做这个项目。

江秋林特别强调本地人和跟学校关系这两个要素,昨天请学校三位领导一起吃饭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李天水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开口便问江秋林以前有没有搞过建筑,手里有没有经验丰富的工程队。江秋林面有难色,本来就不好的普通话更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但江秋林有江秋林的招数,他反复强调跟学校的关系,当然他没有说牛青云是我们的哥们,只翻来覆去地把昨天参加宴会的三位校领导搬出来,糊弄对方。江秋林心想,这三个人反正已经暴露了,不如用来抵挡一下对方的子弹,即使牺牲在前线,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李天水不接他的话,慢悠悠地说,我们是全国知名的建筑公司,非常珍惜公司名誉,一般情况下不会跟社会上的闲散工程队合作。再说学校科教楼不比一般的建筑工程,质量要求高,我们不是很放心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施工队。

江秋林拍了胸脯又拍大腿,恨不得把心挖出来交给对方,证明自己的诚心跟实力。

见火候已到,老奸巨猾的李天水说了最关键的问题。李天水说,看在你这么恳切,另外跟校方关系确实不错的份上,我们可以合作,不过,为了保证工程质量,我们公司会派出几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来参与管理,这管理费就会比其他的项目高一些,像这样的情况,一般的管理费是15个点。

15个点的管理费,意味着700万的项目,他们要拿走105万元的管理费。

江秋林听后,几乎全身都冰凉了。江秋林对这类情况也了解过,没有超过10个点的,江秋林心里的底线是5到6个点,最多不超过8个点。假如是那三家公司其中的一家中标,管理费就更低了。又是好一阵磨叽,李天水将管理费降到了12个点,就再也不松口了。

江秋林冲我使了个眼色,便往外走。我们把李天水一个人晾在大厅里。

在外面的走廊里,江秋林愤愤地说,真是个不通味的家伙。把老子惹火了,叫他出不了蓉城。

我虽然对此毫无经验,刚才他们谈判时,我甚至插不上话,但我反对江秋林使用下三烂手段。

我说,你再给牛青云打个电话吧。看他的意见如何。江秋林走到走廊的尽头,拨通牛青云的电话。

不到一分钟,江秋林过来了,面露喜色。对我说,牛哥要我先把这个姓李的稳住,他再想想办法。我们俩赶紧返回茶馆,还好,李天水脱掉鞋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茶,嗑南瓜子。

江秋林尴尬地冲李天水笑笑。这个糟老头子一幅久经风浪的沉稳,说,老江,你再好好想想,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好吗?接着,他又说,要是你们没有兴趣,我只好找其他的公司合作了。

江秋林刚要说话,我碰了碰他的袖子,抢先说,李总,这个项目我们是做定了的。不是我们吹牛,我们要不做,蓉城市还没有其他的公司敢做。

李天水见一直保持沉默的我突然说出这番话,略微有点吃惊,鼓着眼睛看着我。我淡然地笑了笑,加了一句:你可能听说过,以前那个公司都是实在做不下去才走的。

然后,我目光停留在李天水脸上,好一会,才接着说,我们合作的时间还长,李总是聪明人,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糕吧。据我了解,像这样的情况管理费没有超过8个点的,要是李总同意,我们就按这个标准签个协议,当然我们会额外感谢李总。要是不同意,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李天水沉吟了一会,说,我请示一下公司。

接着他离座到外面打电话。

江秋林的吃惊程度不亚于李天水,但我的话明摆着产生了效果,他也不好说什么。我突然强硬虽属于灵光一现,但也有着周密思考。以江秋林跟牛青云的关系之铁,这科教楼项目就是煮熟的鸭子跑不脱的,这一点想必李天水在昨天的酒桌上就有所知觉;其次,就在昨晚,他还坦然地接受了江秋林的请吃请嫖,没有十足的底气,哪敢如此坦然;第三,我们离开茶馆,有些失礼,李天水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没有,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说明他是有心跟我们合作的,一切说辞,都是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吊胃口。国有企业如官场,干得好是可以提拔重用,但要是个人有好处,公司的利益就会抛到脑后。俗话说,明天的黄金不如今天的白银,提拔升级都是以后的事情,变数很多,哪比得上眼前实实在在的好处。

果然被我蒙对了。几分钟后,李天水转来了,面露轻松神色,说,公司同意了。

江秋林有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喜过望,赶紧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签协议?

李天水又恢复慢悠悠的神态,说,不急不急。我笑了,把江秋林拉到一边,说你赶紧的把协议准备好,另外准备二万块钱钞票,下午就把这事结了,免得夜长梦多。

江秋林对我刮目相看,说,有道理有道理。接着,江秋林又打电话给牛青云,通报了跟李天水谈判的最新情况,牛青云表示同意。他说,他原本还想以学校名义请他吃饭,既然谈好了,就不需安排了。

中午,三个人在和天茶馆吃饭,安排李天水在宾馆休息,我跟江秋林跑到一打印店,花两个钟头,弄好了协议。江秋林又打电话吩咐家里的婆娘送了两万块钱过来,到四点钟,终于跟李天水把协议签好,8个点的管理费。李天水也不再提派驻工程师的话。我们客气地留李天水再在蓉城住一晚,李天水拒绝了,坐快巴去了省城,带走了两份协议去公司加盖公章。

8

蓉城市红旗路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早几年,市政府花大价钱将人行道板换成了大理石,两边的店铺也重新装修了一遍。但这里的门面租金并不是很贵,原因在于不是统一的某类商品一条街。这条街上开的店门类繁多,乱七八糟。

没事的时候,我会搬一个躺椅,在我的文化商店前看报纸。在我脚下,人行道上摆着一长溜办假证的广告。这些办证的像我上街卖春联一般,用硬纸板写两个字:办证,下面是一串数字,当然是电话号码了。硬纸板用石头压着,也没有人照看,但只要有行人盯着纸板看上一分钟,立刻会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中年女人,问道:办证吗,什么证都能办。有时候,甚至会把人吓一跳。在左边不远处,还有一个邮政报刊亭,租这个亭子的是一对化肥厂下岗夫妇,每年两万五千块钱租金。我因为经常去他们那里买《南风窗》、《环球时报》、《参考消息》之类的书刊报纸,跟他们混熟了。我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个报刊亭的收入,跟我的文化商店差不多。

很多年前,田震唱过一首歌《执着》,有一句歌词我记得很清楚: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飘泊,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着。这首歌真是唱出了我的心声,不过,我已经过了自怨自怜的年龄了。生活越来越赤裸裸地露出它的凶狠的本来面目。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生活便注定会发生转变。

万小红幸福而满足地在店里忙碌,只要我在店里,她就非常高兴。对面的蓉城市第四完全小学放学的时候,店里会被一群小人拥挤着,叽叽喳喳之声不绝于耳。这些孩子有的腼腆,有的活泼,还有的忧郁,像个小大人。坐在店内看这些孩子,也是我的一大乐趣。比如今天下午,我看到两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背着双肩带的书包,穿的衣服相差无几,都是蓝底碎花连衣裙,脚上穿着白色的丝袜和凉鞋,头顶上绑着小小的马尾,一路踩着轮滑板,很麻利地来到店门口。我的文化商店门口还悬挂着一个铁丝格子货架,上面挂满了各种新奇的玩意。这两个小女孩被这些玩意吸引住了,她们收起滑板,夹在腋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一个小女孩看上了一个异形的文具盒,这个文具盒用蓝色绒布缝制,像是一只小小的长筒靴,靴沿上还有一圈白色绒毛,靴面上缀着一只KITTY猫。两个孩子对这个文具靴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接着,她们仔细地看贴在上面的价格标签,12元的价格显然让她们有点为难,她们并没有贵和便宜的概念,只是也许这个价格超出她们的承受能力。一个小女孩终于在书包的内袋里翻出一卷钱,想要付款。另一个阻止说,你妈妈会骂你的。我原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万小红也是这样以为的,万小红问,她妈妈不是你妈妈吗?小女孩嘴快得像机关枪,说,不是,我妈妈跟她妈妈是好朋友,我跟她是好朋友,我妈妈跟她妈妈经常一起玩,住在一个院子。这有趣的现像使得万小红大笑起来。这两个女孩的妈妈一定是闺蜜了,连孩子也往相似里打扮。小女孩最终挑了一个文具靴,把它吊在书包带上,晃来晃去,两个女孩踩着滑板走了。另一个男孩子,也被这些新奇的玩具吸引住了,他非常腼腆,从不发问,我看到他的鼻尖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脸涨得通红。最后,他挑了一个小罗马柱形状的玩具,里面有一些小圈圈,可以不停地晃动把圈圈套在一根竖立的长针上。更多的孩子看了一会,又走了,像一群欢乐的鸟儿。

这个时候,万小红会非常忙碌,但她不愿意打扰躺在椅子上的我,即使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在闭目养神。哎,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9

经历过和省建一公司公关部长李天水的斗智斗勇后,江秋林便像一个女人一样缠上了我。有时候我烦了,甚至想对他说,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这天下午,江秋林把车停在我的文化商店门口,摇下车窗玻璃,猛按喇叭,惹得人行道上的路人纷纷驻足侧目。我仍然坐在店子里面的藤椅上,马路上的喧嚣经过人行道的过滤后,原本已经减弱很多,因而我并没有感觉到江秋林的汽车喇叭声有什么特别。万小红看到江秋林后,转过头喊我出来。我丢下手中的书,跑过店门口,知道江秋林是找我的,便跨过栅栏,上了车。

江秋林说,跟我吃饭去。

自从跟牛青云在街头偶遇,吃饭便成了我们之间聚会的借口。以前,是牛青云时不时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大吃一顿,牛青云到蓉城一中当校长后,很少拉我们去吃饭,换江秋林动不动拉我去大吃一顿。

讨米讨不富,请客请不穷。这是牛青云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江秋林也学到了。

江秋林和我赶到和天宾馆云天包厢的时候,蓉城一中的三位校领导已经在等了。这三位校领导就是在招标会上见过的两位副校长和一位纪检书记。

江秋林郑重其事的做了介绍,一位副校长姓裘,叫裘四海,另一位姓冒,叫冒启运。

轮到介绍我时,江秋林说,这位是我跟牛哥共同的小学同学,当年蓉城市的高考尖子,毕业于大学的高才生,王万全。

看得出,两位副校长和纪检书记脸上有了异常的神色,接下来的动作,是这异常神色的注脚,——盛长春隔着桌子向我伸出手,桌子很宽大,他的身子呈九十度鞠躬状,上半身几乎趴在桌面上,他不得不用左手挡着衣服下摆,防止它掉到满桌的菜和汤里,——抢先说,失敬失敬,荣幸荣幸。两位副校长也一一跟我握手,说些不胜荣幸之类的屁话。

他们都没有向我打听现在的境况,不愧是为人师表的聪明人。

互相敬了几轮酒,口里客套一番后,江秋林说,往后,我们两兄弟得请三位领导多多关照。

我听得有点懵,不知道江秋林口里的“两兄弟”指的谁,牛青云是一中的校长,他们的领导,说要他们关照说不过去。我跟他们没任何关系,也用不着他们关照。但想想不过酒桌上的客套话,也没往心里去了。

盛长春假意的责怪道,牛哥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兄弟,说什么关照不关照,只要我们做得到的,尽管吩咐就是了。

牛青云刚去蓉城一中不久,盛长春虽然钻营功夫极深,但也没有跟他近乎到称兄道弟的程度,现在沾了江秋林的光,叫了声牛哥,心里很是得意。

两位副校长显然对盛长春称牛青云为牛哥不太习惯,但也很快转过弯来。裘四海端起酒杯旁边的开水喝了一口,说,江总客气了,我们自然是好说话的,江总不用担心。

冒启运说,裘校长是科教楼建设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我是领导小组成员,盛长春是办公室主任。我们的职责就是协助你们做好科教楼建设的相关工作。牛校长开过好几次校务会,专门安排科教楼建设的事情,是我们学校的中心工作之一。以后呢,工地上的事情江总负责,工地以外的事情我们负责。江总放心好了,别说是牛校长的发小,就是其他人,我们也绝不会为难的。

江秋林连忙称谢,一一敬酒。

正你来我往热闹时,江秋林的手机响了,江秋林看了一下显示的来电号码,脸色有点错愕。接通电话后,江秋林说,秦美女啊,什么事情?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江秋林边嗯嗯啊啊边走出包厢。片刻后,江秋林回到包厢,吩咐服务员另外炒两个菜打包。

吃过饭后,江秋林照例问三位校领导,去洗个脚或者按个摩如何?三位校领导看出来江秋林可能有事,纷纷摆手拒绝。江秋林客气地送走他们,拎着饭盖子上车,我问,嫂子还没吃饭哪?他说,不是我家里的。

我心里疑窦丛生,难道这小子也找了情人或养了小三在外面?又一想,这不过是有钱人业余生活的一部分,不足为奇,更不足为外人道也。因此,还是不打听为好。

不过,要是江秋林也开始养情人,会让我觉得有些过分,以他目前的实力,似乎还没到这个消费级别。

我换了个话题问,科教楼搞得怎么样了?

江秋林说,原来那个工程队已经退出去了,我正准备进去。今天晚上请学校领导吃饭,有些话跟他们说清楚,免得以后为难。

我说,牛青云在,应该一切好办了。

江秋林说,道理是这样,但有些事情还得考虑周到一些,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仗着牛青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我说,那是的。具体事情还得经过他们。

前面一个十字路口,没红绿灯,车堵成一团。趁这当儿,江秋林说,有件事,正想跟你说说。

我问,什么事?

江秋林说,科教楼马上要开工了,事情很多很杂,想请你过来帮忙,怎么样?

我毫无思想准备,便没有说话。

江秋林诚恳地说,万全,我和你是牛哥在蓉城市最为信任的人,牛哥把一件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我做,我还有些压力,要是你肯来帮忙,我们三人同心协力,一定能够在蓉城市做一番事业,不说呼风唤雨,也能顺风顺水了。

我说,好啊,不过你让我做什么工作?我可没什么经验。

江秋林说,我也得成立一个科教楼建设办公室,工地管理,监督施工,当然还有其他日常工作,你来做这个事情。我们兄弟也不说外话,你每月工资暂定5000元,工程结束后,再好好感谢你。

蓉城市是位于中国中部一个欠发达的中小城市,房价每平方2200到3200元,普工价格在1200到1600元每个月,以蓉城市现有的水平,江秋林开出的工资不低。

说实在话,我心动了,我也是凡人,要吃要喝,有一颗蓬勃地追求新生活的心,有深爱的女人需要给她幸福。

我稍犹豫了一下,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问,是你的意思还是牛青云的意思。江秋林说,我跟牛哥说了,他很赞成。

我略加思索,便说,好,跟着你们干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江秋林拉我跟学校三位领导吃饭的原因,——便于以后和他们联系工作。

说话间,江秋林已经把车开进了枫丹江露,一个新近开发的高档住宅小区。小区名字明显抄袭一个手表品牌。即使是夜晚,隔着车窗玻璃也能看到小区内的小桥流水,假山小径,绿树草地,还有一处杉木条搭建的曲折长廊。枫丹江露是一年前才开盘入住的新楼盘,我当然从来没有来过,但街边随处可见的广告和高昂的楼价表明这是一个环境幽雅的高档小区。江秋林把车停在一个单元入口处,说,等我一会。拎着饭盖袋下了车。

五分钟后,江秋林回到车上,问我,回家还是去店里?我说,去店里吧。

不出我所料,文化商店的卷闸门虽然拉下来了,却留下一条缝,里面透射出灯光来。我拉开卷闸门,低头钻了进去。柜台上,放着盛米粉的塑料快餐碗,还剩下半碗残汤,上面的一层油已经凝住了,一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横搁在碗上。万小红仍然在开着电脑看连续剧。

10

万小红听见卷闸门响,抬头看到我回来了,疲乏地张开口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说,我等你好久了,回家吧。

我跟万小红仍然骑着电动车回家。晚上十一点了,城市的喧嚣和暑气都在渐渐消退,尤其是骑在电动车上,凉风习习,迎面扑来,万小红横坐在后面,双手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背上。这个电动车刚买回来时,万小红每天骑着它去蓉城中学上班下班,对它爱不释手,常常自告奋勇充当骑手,但不知什么时候,万小红更喜欢让我驾驶,她坐后座。

万小红坐后座的时候,要是穿着裙子便打横坐着,但她更喜欢张开两腿跨坐着,抱着我的腰,故意将屁股抬高,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两只手也不怎么老实,抓抓我的胸肌,挠挠我的腰,见我没有反应,便抬高身体,几乎站在电动车上,电动车有点失去平衡,我紧紧抓住把手,才不至于失控。万小红不管这些,在我耳朵后边吹气,我被她弄得烦了,便将一只手反过来,拍拍她的屁股,说,老实点。我们穿行在街边绿化树的阴影里,两旁的路灯洒下淡黄色的光。

到家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我们摸黑上了五楼。打开门,万小红径直走进房里,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说,我累坏了。我先洗了澡。万小红歇过一阵,才去洗澡,光着身子爬到床上。我摸着万小红的脸,想起江秋林跟我说的事情,便说,老婆,以后,我不能每天陪着你了。

万小红趴在我胸口,抬头看着我说,为啥呢?

我得出去工作。

去哪里工作?

江秋林请我去帮他做事。我把江秋林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发现,当我说到每个月工资5000元时,万小红的眼睛亮了。现在的文化商店,每个月也不过两千多块钱收入,开支起来紧巴巴的。要是有5000块的额外收入,倒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不好不好。

为什么不好啊?

我不想让你出去工作。

别犯傻了,我不工作,哪来的钱,到老了我们不得饿死。

不好不好不好!

又怎么了?

我们现在开店子每天都能赚钱。

你傻啊,文化商店能赚多少钱?

够吃够用就行了。

哪够啊,我们要过好日子。比如,总不能老是住在这个地方吧。

万小红不说话了,对我们现在的生活,万小红当然是不满意的,只不过以她善良、纯洁的心性,她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因此,她从未把这种不满意表现出来,相反,她表现的是满足和幸福。

还是不好!万小红倔强地说。

又怎么了?

我一个人,不习惯。要不,我也跟去。

那怎么行。我也不是去外地,就在蓉城一中,帮江秋林建科教楼。晚上会回来陪你啊。

万小红撅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拧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是担心我去外面花吧?

万小红假装生气地说,谁担心了,谁担心了,你这个又老又丑的老男人,送人都没得哪个要呢。

我哈哈大笑,万小红也笑了。亲爱的老婆,我对你的爱坚不可摧。

11

第二天吃了中饭,万小红关了文化商店的门,在红旗路上的服装店逛了一下午,终于为我挑了一套价格不贵,看起来还不错的西服,又买了一双新皮鞋。在我试衣服的时候,万小红偏着脑袋,左瞧右瞧,说,是一个帅哥哪,不过头发长了点。于是我们又去了一家理发店。这个理发店是罕见的传统特色的理发店,地板上嵌着黑白相间的瓷砖,上面落满了一截一截或长或短,或黑或黄的头发,墙上的镜子四周已经发潮起霉,理发的师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我坐在店里唯一的黑色皮革转椅上,任由他将我的浓密的长头发剪掉。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老男人的技术并不怎么好,当他理完端着一面小镜子给我看我的后脑勺时,我发现他把我后脑勺上的头发留得过短,而鬓角的头发未免太长了些。但我还是表示满意,付给他五元钱的报酬。

我并未穿着这身新行头去上班,因为,天气还没凉下来,穿西装明显是不合适的。我只是随便地穿着T恤和长裤,脚上套着皮凉鞋,便去了蓉城一中的建筑工地。

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成为江秋林的打工仔了,而江秋林是牛青云的马仔,这样,我便成了牛青云马仔的打工仔。我跟他们的差距和读小学时他们跟我的差距,差不多了。我的人生谈不上悲摧,却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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