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云捧杯，抿了一口茶水，久违地感受到了扑面的热气。
自从他化为鬼身，人世间许多寻常物事已经不是他能触碰感受的了。
此前数百年，他连在阳光下行走都做不到。
积年累月，好不容易修为增长到可以行走于阳光下，又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正常人所拥有五感。
例如，鬼是无法吃人的食物的，也无法穿上活人的衣服。除非有人以祭鬼的仪式特意供奉，那些供品才会到他们手中。
因此，洛之旬的这杯茶，是他死后喝到的第一杯。
想到吴攸所说，他死后吴仁为他收敛尸骨，招魂十年，祭祀十年，他感到有些奇怪，不说他心识混沌的那些年，就是他神思清明的这百年来，他也从未收到任何祭品。
时云笃定，吴攸所言并无半分虚假，因为吴仁不是这样的人。反而他当年见吴仁私会祭酒之女，还与其亲密无间，那才是反常之态。
吴仁并不是一个不懂情趣的人，但是面对道侣以外的人，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彬彬有礼，哪怕是道门长老，哪怕是学宫祭酒。
时云想来，自己所中妖毒也是退得莫名其妙，重伤在身还执意出学宫，见到吴仁以及自己后来所有的情绪，听到的留言，都像是入了魔障。
匆忙之下的逃离，稀里糊涂的殒命，死后莫名消失的记忆，如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就是一个针对他和吴仁布的局。
摇了摇头，他现在还找不出当年被害的真相。
不过，现在他记忆已复，又有吴攸告知部分事实，终有一天，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会水落石出。
“攸儿，我能这么叫你吗？”
“当然可以，父亲。我在师门时，师父也是这样唤我的。”
“你……为何以你父亲的面貌名姓游历红尘？是否……他出了什么变故？”
“父亲安心，师父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我这般行事，是师父要求的。”
“为何？”
“当年师父入道门，是因为我寄魂的玲珑果出了问题。凡尘灵力不足，玲珑果显化肉身所需灵力又太多，因此凡间十年，它逐渐显露枯萎相。师父为保我血脉，不得已才随师祖入山。
入山后，师父找了灵泉和各种奇物滋养，玲珑果的情况才渐渐好转。
这个过程，花费了师父大约百年时间。
自您去后，玲珑果就是师父的性命了。他片刻不敢稍离，因此入山后再没有出去过。
每年，他都会作法招魂，祈禳，祭祀。每十年，还会求师祖的旧友占命。但是最终一无所得。
三十年前，我终于从玲珑果中脱胎而出。师父亲自教导于我，十年前，我开始第一次红尘游历。
下山之前，师父要求我入世以符易容成他的模样，并告知我，他年若有鬼魂见我此貌并能呼他旧号者，便有可能是我父亲。
师父入山不到三百年，便因灵力高绝加之注经有功，为门派立下大功，被掌门破格提为司刑长老，此后就再不可出山门了。
原本，作为司刑长老是要搬入主脉的。但是父亲求了掌门，不知作了何事，最后仍住于迎客峰，其余长老也未置一词。
师父说，他不能出山，就由我做他的眼睛，在凡尘寻找。”
时云寂然无语。
长老居主脉是门派规定，他挑战一派门规，可想而知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很大。
自己死得倒是干脆，活着的人经历的痛苦反而更为深沉。
不知这几百年，被假的绝笔信折磨的吴仁，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若是易地而处，他绝不会做得到吴仁做的这些事。他更为感性，找到道侣尸体的那一日，他必然会死殉。
黄泉碧落，同入黄泉。
而吴仁更为理性，他还记着求学时的誓言，还记得两人的情意。今生绝命，就求来世。
来世未来，反求诸今。
吴仁做了一切他可以做的事情，上天入地地找道侣的魂魄。
试问，有这样一个道侣，谁还会怀疑他的深情。
“父亲，这是师父留给我的紧急联络符。”
吴攸取出一枚紫青双色的六角符，塞到时云的手中。
想必，这也是吴仁放心不下唯一的孩子，留给他的保命之物。
保命？
”攸儿，我方才出手没有轻重，你的内伤怎么样了？”时云急切道，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放心，修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关于重伤，吴攸也算有经验了。
时云是鬼，与道家弟子天然相克，因此他不便直接以鬼气探测吴攸的状态。
吴攸说无事，他也不太敢信，因为他自己的能力自己清楚得很。
“攸儿，这是紫金灵芝，你稍后就服用了吧。”
时云信手一招，一个精巧的木盒出现在他手中，被他强硬地塞到了吴攸手中。
吴攸有些哭笑不得：“父亲，我不过些许内伤，又不太重，修养一月就能好全。紫金灵芝于你才更为有效，让我用来补身体那是暴殄天物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还不缺这点东西。”
时云不容吴攸拒绝，转头又问洛之旬：“好孩子，方才我失态了，多亏了你的符。此符灵力非同一般，虽力量不强，但是灵力源源不绝，很是温和，可见你学符甚为用心。你可也是道门弟子？”
“不不不，师祖过誉了。我本与吴大哥相识不久，拜师也是前几天的事儿，还要感谢师父教导。”
时云见吴攸并不避讳洛之旬，以为他们是经年的师徒，感情十分深厚。
哪知道，吴攸是个不靠谱的，新收的徒弟也敢将陈年往事往他面前抖。
观时云颜色，吴攸就知道他对洛之旬有些许意见。
吴攸对这个弟子十分爱护，考虑到父亲不是外人，必不会坑害徒弟，因此向他解释道：“父亲，阿旬是点星秘录择定的修行者。”
时云恍然大悟，将心底那丝不满消去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这事以后不要对外人提起，不然于阿旬性命有危。”
“父亲放心，我与阿旬定然铭记在心。”
这厢厮见过后，洛之旬提了一个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
“师祖，我能问一下，一个月前，还有这次，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偷袭师父啊？”
洛之旬不说，时云险些忘了这一切的导火索。
“说起来，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一只百年修为的狐狸？一月前，它曾求我出手帮它了结情缘，我下山本是为它。谁知，路过山脚见到了攸儿，一时心头火起，便忘了它的事。
昨天，它又来求我，却不是为它的情郎，而是特意点明要取你性命。它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一听时云的描述，洛之旬和吴攸就知道他说的是狐小妹了。
“师父，赵由已经斩首了，它怎么还能活着？”
“恐怕，死的未必是真的赵由。”
洛之旬将狐小妹和自家恩怨一一到来，时云于是知晓了前因后果。
“如此说来，那狐狸真正的仇人应当是赵家人，攸儿被它认作了帮凶。”
“是的。不过不怕，就算它全盛时期都不是师父的对手，现在妖丹还丢了一半，不足为虑。”洛之旬乐观道。
“阿旬，不可掉以轻心。它自身实力不足为惧，但是它还可以请帮手。今天要不是攸儿叫破我的身份，你们师徒性命难保。”
“可是最后不是没事吗？这山中，您应该是力量最强的人了吧。”
“你呀，真是孩子心性。”时云并不认同，“那狐狸自身并不出色，可是它有个祖先与仙家有旧，因此，不可贸然与之结仇。待我回去，看看能否从中调和，消弭此怨。”
“仙家？！”洛之旬惊奇道。这部分内容，吴攸还没有给他详细讲过，只是一带而过地提了一句，因此，陡然得知身边有一个与仙家有直接关系的，洛之旬感受到了活久见的震撼。
拜后世大行其道的洪荒流、修仙流小说所赐，哪怕他这个不怎么看小说的人，也被医院里的护士等人洗脑过仙人的神奇彪悍。
“阿旬怎的如此惊讶，不过是仙家，你有道门师祖，何惧于他。”
“父亲，阿旬修行不久，对神冥二界还未有所了解。”
“原来如此。”时云怎么说也是差点入了道门的人，还有一个道门大佬的道侣道侣，因此对仙家，虽有敬意但是并不恐惧。
更何况，狐小妹的祖上只是与仙家有旧，又不是仙家本身。因此，它在时云面前，根本没有半分威慑力，说是去解怨，不过是念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罢了，并不是真的怕了它。
“攸儿，如今你我已经相认，我想尽快与你师父联系。你们先行歇下吧，还有那只狐狸，我现在就去找它。”
时云说完，不待吴攸反应过来，就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哇，师祖动作真快。”洛之旬赞叹道，满是对时云的崇拜。
吴攸摇头失笑。
洛之旬第一次见到吴攸这副面貌的笑容，一时有些看呆了。
师父竟然有酒窝！
满是笑意的眸中，像是细碎的星光洒落其间，莹光烁烁。
抛却了一身沉重的枷锁，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吴攸整个人都显得轻松起来，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沉闷感，已经被一股悠然的喜悦替代。
让他的气质，更符合现在的这个脸孔与年龄了。
“阿旬，多谢你方才吟诗制符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今后若非不得已，你万不可随意吟诗。即便制作诗符，也要先布好结界。答应我，可以吗？”
“是，师父，我记下了。”
一夜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