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祈杀死那两条鱼之后林敏奇一路上再也没有迈进过他身周一米的范围，有时不小心靠近了一点点，也会像踩到裸露电线了一般迅速避开。
他像是刻意疏远了，也许是不能接受延祈的冷血。
延祈是懒得解释的。防患于未然这种事情，解释起来或许有理有据，但林敏奇怕是听不进去的。说到这里他还有一层顾虑：先前刚来时还放走了几个目击者，虽然大概率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毕竟人类的存在在鱼人中并不是秘密，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鱼人的地下研究所就建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本就能眺到城市，走过去要的时间也不长。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延祈把头盔上面罩放下，遮住了自己的面庞。
进入鱼人的城市是要摘头盔的，这是过门的硬性要求，但据两个鱼奸所言到了城里头盔戴不戴是无所谓的。不过鱼人并不习惯头盔，若非必须，摘下了一般不再戴上。
这就好办。过门必须要摘头盔，他们不走正常程序便是。他那把枪半分钟的隐匿，不仅够他过门，在人前来一小段影流都绰绰有余，更别说它不是十五秒就结束了的，可以无冷却连续续航。
就是有声音，你要真续了这隐匿就算是白隐了。
鱼人城市的入口并没有什么人，延祈从一边靠近了，确认无人注意，从防护服的口袋里取出枪来。他没先给自己上隐匿，而是看向林敏奇。
“进城以后，你还要跟着吗？或者，你准备进城吗？”
林敏奇愣了一下。他想起来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引路的人。一路跟下来，他早就下意识以为自己是属于这个队伍的。
疏远往往来自于恐惧，但人往往趋向安全之地，延祈和轶对于林敏奇来说是这样一个安全之地。
纵使害怕，林敏奇也信任延祈并不会一枪崩了他。
他没想走，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跟下去；可延祈提出来了，他便萌生了退意。
“我不知道。”他犹豫着。
“跟着我们你很可能会遇到一些危险，只论安全或许反而不如在外面呆着，进城也可以，但对你来说估计没多大意义。你若留下，我不介意给你一些食物。”延祈道，“说句实在的，我很嫌弃你，非常嫌弃——你在旁边跟着，碍手碍脚。”
这分明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明摆着让他走。林敏奇自然选择在此分别，延祈也信守承诺，给了他五片代餐药片。
交代了药片的效用，延祈拍拍他肩膀说了一句“苟着”，转身带着轶溜进了鱼人的城市。
林敏奇手中握着五粒药片，愣着，随后攥紧。他已经看不到延祈和轶的身影，只知道他们必然已经进入这个怪模怪样的陌生的城市。他凑近了些，从入口朝着内里张望，驻守门口的鱼人被他吸引了注意，黑绿色的斗鸡眼冷冷注视着他。
“入城需要摘下头盔。”
“我不进城。”林敏奇退远了些，忽然想起来来自延祈口中的诸决的死讯。他蓦地伤感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伤感，看着那个入口恍惚间仿佛能看到延祈和轶的背影，再套上滤镜，有一种英雄赴往沙场的悲壮感了。
他自以为是知道延祈要他离开的目的的。
……
延祈和轶的身影在建筑的阴影里重新出现。
鱼人的城市和先前的地下研究所风格大同小异，各种物件不管是颜色还是形体都有一种诡异的异世气息，歪七扭八的，像是深海里奇形怪状的刺胞动物；反倒是多为半球形的建筑在其中格格不入。摘了头盔乃至脱去了防护服的鱼人在其间游荡着，他们很安静，也没有城市外面那些鱼人互相之间的警惕。
鱼奸说过，能留在城市里的基本都是领导和科研人员，他们少有争斗，外界急缺的资源在他们这里是富足的；这些鱼人没有出过城，只是知道外面的形势。
当然也会有一些进来修防护服的鱼人，他们是这里鱼人中少数的穿着防护服者，有些把脸也遮了，人数不多，却也警惕着，在其中显得格外显眼，但也让同样全副武装的延祈和轶不那么吸引眼球。
延祈找了个鱼人问了路。鱼人露出大概是奇怪意思的神情，但还是为他指明了方向。
轶在身后安静地跟着，像是只紧跟主人脚步的小狗。延祈按照路人鱼人所指的建筑走去，他是个概念意义上的标准的路痴，再熟悉的地方都有迷路的可能，陌生的地方问一遍路显然是不够的——他问了足足十次，这才到他的目的地。
一大座半球形的屋子……鱼人的图书馆。
尽管同样是存放信息与文字的地方，鱼人的图书馆是要比他们的发达的多的，实时更新，承担了一些报纸和史册的功能。这种建筑设施的存在的信息同样来自二位惨死的鱼奸。
［你打算怎么找到窨井盖？］
［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窨井盖不会在城市里。］
“您的脚趾头可真智能，我是做不到的。”延祈站在图书馆门口，环形的大厅模样的地方环视一圈。
［……］
“我虽然有了些能力，但生理上还是个普通人类，做不到像主神您这样，看一眼鱼人就知道窨井盖长什么样的——”延祈阴阳怪气的，“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我用头找吗？”
［……］
他说完后顿了顿，把防护服两袖里的手缩进躯干，在脖子上摸索了一下，好像在摆弄衣领，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与上一次动作相仿。重新把手臂塞进袖子，延祈缓缓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随便找了个方向朝着图书馆内里走去。
［和上次一样，周期性的吗？］
“见笑了。”延祈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图书馆的样式相当奇特，外面是半透明的蛋壳样的半球，里面则套着一个珊瑚样的小上一圈的小球，环形的大厅便是这样形成的。里面的珊瑚小球五颜六色的，像是抽象画，倒是和外面的“刺胞动物”们有相似之处了，这样看来外面那个罩子恐怕才是后来加的。
图书馆内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籍，海洋生物的科技树怎么往歪处点都点不到纤维素造纸上去。“珊瑚”的骨架将图书馆内的空间格成无数个小室，中间一支与研究所相似的海葵贯穿在中间，主干上有细一些的枝干朝四周散开来，在小室内不断分叉，最后变成一朵朵半张脸那么大的“小花”——这就是鱼人的书了。
这被鱼人当作电脑或者书用的海葵其实是个活物，本来是个空有脑容量却没什么思考能力的爬动蠕虫，但鱼人将其改造让它们立起来变作了树的样子，成为了他们的电脑和书籍——随着技术发展，他们研制出了多种“海葵”，分别从事于不同类型的行业。
只从可持续发展角度讲，延祈是觉得人类应该向鱼人学习的。
书海葵的操作方法比电脑海葵要不那么反人类一些，延祈找到了有关窨井盖的内容，专门挑着概述看，很快就看完。图书馆中的书籍其实是可以外借的，但延祈没有鱼人的身份证明，只得作罢。
他又翻看了几篇论文，大多都是对窨井盖的破解运用，和对窨井盖去向的推测。时间都很早，现在的研究主流方向显然并不在窨井盖上，时新的文章大半都是节约水资源的方法。
延祈又在城市里转了一小半圈，最后选择了离开——就像“主神”说的，窨井盖显然不会在城市里。这种东西对于一个鱼人平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排除私藏的可能，而城市里应该早就被寻找过，若是窨井盖在，他们早就过回他们的海洋生活。
他有怀疑过窨井盖会乱跑，鱼人曾经寻找过，没找到，放弃了，那窨井盖就自己跑回来，躺在那里，成为对所有鱼人的嘲讽——从鱼奸说的那个声音无理取闹的性格来看，这个可能性并不小。因此他花了半天，将这个城市粗略地看了一小半。
很快他就后悔了。他个人能想到的，那么大一个城市估计早有想到的鱼人。他逮着路人问了问，果不其然。
这个可能本来就易于想到，而鱼人的文化又似乎让他们更容易想到这一点。解决方法对于他们来说是极简单的：放一只长触手的葵子，让它在地面下伸展开，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一个天然的监控网络，找一个窨井盖自然不在话下。
［憨。］
“你才憨。”延祈反唇相讥。
他还有一个想法，是那个恶趣味的家伙根本没有把窨井盖拿出来。也容易想到，但若假设成立，那这窨井盖是甭想找到了。他得靠轶的扫描，也许要扫上许多天。
烦心的事也就接踵来了：就算真的让轶动手了，前置准备又要许久。让轶明白自己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要描述窨井盖的模样。这或许不难，给轶看过了，加一些定语让轶明确目标就行。可是转念一想，窨井盖可能又会变个模样，轶那个呆子就又不知道了。
延祈忽然有些心累。事情本不应如此麻烦的。
他拍拍轶的肩膀，按着轶在突起的地面上坐下，看着橙黄颜色的天空：“要是你聪明些就好了。”
轶没回答。他听不懂，又或者听了，却要个许久才能懂。
天上没有云，看来窨井盖功力强大，连天上的都没放过。延祈眯着眼看天边的大光球，头盔的黑膜掩去了许多，倒也不那么刺眼。这个世界是有恒星的，就是眼前这个，叫什么延祈没记住，只记得是个译过来有些搞笑的名字，和窨井盖有些许关系。鱼人不了解恒星，他们以前生活在深海里，看不到恒星，现在他们出水了，这才给这恒星起了个名字——偏偏恒星的热量是会使水蒸发的，和窨井盖有了几分相似。
好像是叫“窨井盖光球”吧。
鱼人的世界没有夜晚，天空永远都是这种黄色泛橙的颜色。延祈看着天空，想着这种永远是黄昏的世界比黑夜差劲得多，都吊着口气半死不活、半只脚都进棺材了也不懂得干脆点直接平躺下去，非要整出一副练弓步的姿态。
他望的累了，干脆躺下来，把眼睛一把闭了，窨井盖恒星只在眼里留下残余的形状。
“主神，我不想干了。”
［起来。］
“我累了。这种海底捞针的工作我干不了。”
“主神”默了。祂想想，好像的确干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