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分明是有什么。
谢祛这么想到。但却没有再追问。
因为会说话的人,往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
就连死人,也深谙此道。
更何况,只要是长了脑子的有心人,留心观察,再加以摸索,就会猜到身边人异常的来由。
“周衍期这种表情,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吗?”
谢祛顺着想下去:两个人在一起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有那一桩,足以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
“谢祛是个好人。”
这句话是不对的。
因为“好人”以偏概全,不准确。
人,都是复杂的。
不存在绝对的好。
相对于别人,人应该更了解自己。但是谢祛并不了解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他很迷茫,他往往从别人的嘴巴里了解到自己。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朋友。”
这样的话语,让他造成了对自己的偏颇认知,从而影响到真正的自己。
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这样说:
你现在看到的谢祛只是他按照别人认知里活着的谢祛,而已。
……
……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铺到地面,犹如闪动着白鳞的深海。谢祛、周衍期和井鬼三人沉默的在这“深海”上行走。
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因为这里是——桃花源。
不知不觉中,“深海”上竟然起雾了。虚无又缥缈的云雾从地上拔根生起,顺着脚踝,在脚边扶摇直上,谢祛见识短,见到初雾时,不禁感叹其似有生命力的行为。一缕缕根须似的初雾像会跑的千年人参那么可爱,长到半空后,柔软的身姿变得曼妙起来。皎洁的月光也禁不住它的诱惑,留它在跟前轻绕。眼前的视线因此变得有限。
“真是奇怪,走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走到石墟。”
谢祛暗自惊奇,一行人分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可照如今这个进度,不应该啊。
他们早该走过石墟,走过那个山洞,去到桃花源外的。
除非,漏掉了什么。
谢祛仔细思索,可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连神都不知,鬼都不觉的事,一介凡人,怎能不心惊胆跳?
谢祛紧皱着眉头,谨慎的打量着周围。他虽未进行正式的修行,但,他对于危险的感知并不低于修行者。
身为修行者的井鬼横扫一眼,余光将谢祛、周衍期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略微诧异,周衍期在看见谢祛的神情后,他也跟着郑重起来。短而粗的蚕眉下,一双豆眼罕见的迸发出凝重的神色。
哦?呵呵,真是有趣。
井鬼的嘴角噙起一抹嘲弄的微笑。
他不禁想到: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是周衍期对于谢祛预知危险的无条件信任。
可是,如此值得信赖的谢祛,竟是被周衍期两次背叛。
事到如今,周衍期和谢祛两人……是如何看待这份被背叛的友谊呢?
井鬼这么想到,以至于他看见周衍期亦步亦趋,跟着谢祛的习惯性动作,不免觉得好笑,更产生一种怀疑:
这两个人,真的是朋友么?
在某些方面看来,更像是附庸的附庸与领主。
“我可以跟随您,但必要时刻可以抛弃您。因为我所认可的老大,只有您的附庸。”——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井鬼摸着下巴,玩味的思索着。
感知到别人的打量,周衍期回过头来,对上井鬼饱含深意的表情,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笑,他没由来的羞避了对方的眼神,并且内心随之一窘。
若非要探究其原因,周衍期也说不上来,只是……内心莫名的羞恐。后背,井鬼的目光如蛇爬而上,身体的血液在这一刻汩汩倒流,冰冷而僵硬。
周衍期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泛着月光的地上,像下了雪般寒冷。有雾不知从哪里绵绵飘来,好似无边无际,此刻,已经将视线全全包裹。谢祛除了能见白,已经看不见任何颜色了。
绝望的灰白,双眼看不穿。
汽卷到脚边,雾汽中,稀疏的树影有种半遮面的朦胧感。
但更多的,是对不可见的恐惧。
因为不可见,人心放大恐惧。
可见,人心直面恐惧。
谢祛从小就喜欢看志怪小说,看到此情此景,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了《搜神记》中沧海珠泪,良玉生烟的典故。
但,这明显不是。
眼前没有需要被救助的仙人老头儿,更没有随手一锄头挖下去就是美玉的蓝田。三人如深海上被迷雾包裹的孤舟,广阔而平坦的海平面上,对流的海风呼啸。
“妈的,风紧!”
井鬼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狂风,他低头淬骂了一声。风太大了,大得能将周衍期吹走。由此可见,说瘦的人瘦得能被风吹走是真的。
狂风暴躁的抓着谢祛的头发,因此露出的额头像被无数泛着寒光的风芒灸进皮肤。谢祛动了动手腕,风有力的将他擒住,平常轻易的举动在这时也变得艰难起来,就仿佛与风在作抗争。天地要你死时你不死,如此,活着便是逆天行事!
谢祛不想死,他正努力的不被风吹走。
衣物猎猎作响,挂在身上隐有乘风归去的仙姿。风还在不停吹,将老树拦腰吹断,将石头、尘埃吹成野马。谢祛只感觉耳边风声太过于喧嚣以至于落得个死寂,没有任何活物的声音。
他如一只穿山甲,将四只爪子牢牢的锁进地里,这样匍匐大地的姿态,以祈求自己不会被吹走。
顾及自己的同时,再也无法兼顾其他人。余光匆匆一瞥,瞥见井鬼就在自己的斜上方。他怎么还在这里。谢祛的内心遗憾的嘟囔了一句。
而另外一个,周衍期不知后到哪里去了。
“呵呵,看来我暂时……安全了。”
正失神间,突然,额头被飞石弹了一下。谢祛抬头,第一次见斜上方的井鬼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低着头,和谢祛迎来的目光对撞。
在这番打量中,井鬼被风慢慢吹走了。
谢祛眼见他狼狈的往后滑去,他的手深深嵌进土壤,风却毫不留情的将他和沙砾连根拔起!后方不知是什么地方,或许是万丈深渊。
终于要送走了这该死的缠人鬼!
谢祛将脚缩回,他希望自己不会挡住井鬼下滑的道路。正抬头,妈的,风紧!谢祛为风沙低头,指甲盖里塞满了桃花源的尘埃。
“想不到,我今日竟会陨落于此。”
井鬼还不想在桃花源里死去,他还没找到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他还想活着,他不甘心!怎能甘心?思绪翻涌中,余光里闯进一根救命“稻草”。井鬼望着谢祛,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既然我都要死了,你还能活么?”他这么想到。
“嗯?你干什么拉我!”谢祛皱眉,摆动着身体以脱离井鬼的魔爪。当他抬头,望见井鬼的笑容时,他却突然怔住,胸腔里的愤怒不知泄到哪里去了。
井鬼那张中年男人似的面孔在一瞬之间变成了六七十岁、枯萎而苍老的容颜,月光照拂在他的头发上,随风律动着银色的光辉。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充满生命力的皮肤像在炭火上炙烤的肉食,被烈火燃烧,倾刻便蜷缩到肉上,放冷后,那皮肤无论如何也展不开它蜷缩的姿态,皱巴巴的,像条流浪狗可怜兮兮的依偎在骨肉的表面。
这个人,在眼前一瞬之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模样。
井鬼不明所以,面对谢祛的困惑,他露出只有牙龈的笑容。
谢祛皱眉,望着眼前可恶至极的笑容,他竟觉得,井鬼可怜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