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在汝音身上爬来爬去,时不时用鼻子嗅一嗅她露在外面的皮肤,用爪子挠一挠那手和脚踝处沉重的锁链。而她正被困在梦中,眉头紧蹙,看起来,这并不是个什么好梦。
梦里娘亲最后看了她一眼。
“不要!”汝音下意识大喊,猛然惊醒。
爬在腿上的老鼠被她的突然坐起而吓得连忙溜走,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靠在陈旧的狱门前破烂的小桌子上迷迷糊糊抱着与牢门同样锈迹斑斑的铁剑的狱卒的瞌睡也被打扰,揉揉眼睛回身吼道:“瞎吵吵什么!没看见老子正睡觉吗!老子为了你那点破事都几天晚上没睡了!给老子老实点!下午就上刑场了还闹腾!”
汝音本想骂回去,想了想又把舌尖上的反驳咽了下去,换成了沉默。
狱卒看她不回答,骂骂咧咧地又坐了回去,继续做他的发财升官梦去了。
她蜷起身子,抱着膝盖,回想着刚才的梦。
那个梦,做了不知几千百遍了,从她小时候就一直梦见这个场景,从那次,她全家被灭门之后开始。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正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待启蒙之时,她却经历了这样一场血雨腥风。
说血雨腥风其实并不为过。《宁史》有载,宁瑃六年冬,前太傅汝坦陵因贪污受贿、勾结叛军、意图谋反等数条罪名被捕入狱,后逃狱未果畏罪服毒,株连九族,无一人幸免。太傅与妻女四人悬首于城门示众七日,两幼女年仅五岁与三岁。后宁瑃帝废汝坦陵官职,贬为庶民,私下与太傅府来往密切的大臣们大多也都以各种罪名被抄了家。又将检举汝坦陵有功的华盖殿大学士历商奖赏提携一番,召至身前伺候,暂代太傅之权。
此乃大宁正史中所言,但她汝音还活着这事就有力地证明了这史书所言确实不可皆信。
对,汝音就是那十年前就已被“斩首”的太傅府年仅五岁的大小姐。
全太傅府上下一百七十九人,其中不乏老弱病孺,活下来的,却仅汝音一个。
她也不清楚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只记得最后娘亲看了她一眼,然后眼前一黑,便再也不晓得之后的事了。
她还记得醒来时是被冻醒的。她身上仅着了一件污渍斑斑的中衣,胡乱裹着一条半旧的破绒毯,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身处一间小木屋,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她费力拽开身上的破毯子,抻了抻胳膊腿,却听见“咚”一声闷响,撞到了什么东西。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撑着地上坐起来,才看见身边是一只大木桶,里面装着小半桶凉透了的水,旁边的火星都灭了的小炉子上还有一盏茶壶,壶内的同样是凉水。
她实在脑袋晕得厉害,仿佛内里是一团浆糊,快连自己是谁都想不出来了,此刻只凭着根深蒂固的惯性想着:我在家吗?我怎会躺在地上?阿紫姐姐和阿细姐姐呢?
汝音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嗓子干渴得像被火燎过。
她实在无力,手一滑,往后仰去。这一下摔得瓷实,“嘭”的一声在静谧的屋内异常响亮。
这一记猛摔磕得汝音晃了神,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她疼得呲牙咧嘴,不用摸都能知道,后脑勺上肯定肿起了个不小的包。头一偏,这才看见大木桶后面似乎有只脚,往后去却被挡住了。她眼皮一跳,半死不活的想着那脚上半新不旧的布鞋看着挺眼熟的,心却是紧张到了极点。
不对,这种紧张感怎生如此熟悉,是不是在哪还经历过?汝音继续半死不活地借刚才摔下的姿势躺着,努力地试图用念力在脑子那团浆糊里搜刮出点什么来,可那素日里便消极怠工的脑子此刻更是不听使唤。头疼得像要炸掉,她只好作罢。
许久都没有动静,汝音心里渐渐有所安定。手上蓄了力,慢慢爬起来,绕到后面一看,果然是那个惯常不靠谱的琴师父。睡姿比她还奔放,身侧一把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桐木琴,正是他平常去府里教她用的那把,睡得正香,凑近听还有微微的鼾声。
真是难为他刚才那么大的声响还没被她吵醒。
不对!琴师父怎么在这里?
抬头看看四周陌生的环境――这是哪?她怎么也在这里?
头脑瞬间就清醒了大半,记忆这时便都涌了进来――无数的黑衣人,吞没一切的火海,化为灰烬的太傅府,还有娘亲最后的眼神……
心下大惊,脚下踉跄了几步,正绊在那把琴上,又是向后摔去。
正当汝音紧闭了眼,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跌到一半时,身后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松拎起她的后衣领,将她拽了起来。
汝音吃了一惊。身后那人已将她悬着空转了个个儿,让她面对着自己。正是该睡着的琴师父。
他轻放下汝音,让她靠着木桶,伸出只修长好看但是沾着不少泥点子的手去探她额头。汝音下意识向后一躲,头磕在了身后比她高出不少的桶上,正碰上刚才撞出来的包。她吃痛地一嘬牙花子。
手摸到了额上。手指微凉,额头又热,更显得烧的严重。汝音被凉手激的一缩,又碰着那个包了,顿时面部就扭曲起来。琴师父吓了一跳,看她发烧烧得如此凶险,又是一直躲着自己,不由问道:“小音儿啊,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当然记得!琴师父你上周刚以上课不准吃喝为名抢了我和乐儿的糖葫芦;上上周还出去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翘了我们的课;上上上周讲着讲着课便晕倒了,又是请郎中又是抓药材,闹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前一晚跟狐朋狗友出门喝了一整夜的酒,去讲课时酒还没醒过来,直接便从酒馆里去的太傅府;上上上上周……
汝音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这才重新想起嗓子的疼痛,一时间面部又开始不自然的扭曲。
琴师父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汝音看,却不做声。
依着汝音对琴师父往常的所作所为的判断,一旦他摆出这幅高深莫测的样子来,那么心里真实的想法一定跟他表露出来的差着十万八千里。现下他心里一定是在对她暗暗发愁:完了完了完了,这孩子不会真傻了吧,话都不会说了,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现下又给发烧烧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琴师父向汝音伸出一根手指,问:“这是几?”
真当我傻了?她暗暗鄙夷。你才傻了,你全家都傻了!
这厢汝音尝试了几次想开口说(骂)话(人),都没成功,这会儿浑身上下疼得要命,又一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琴师父连忙将她扶住,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