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趴在窗前,看天上的月亮。窗下有蛐蛐的叫声,咝咝地叫着夏天的节奏,而比那更动听的是小院深处传来的莫名的乐器吹奏出的不知名的曲子,舒缓清扬,淡淡地飘在心里。
她本是不甚喜欢吹拉弹唱的,小时候听过姨娘弹琴,但在她耳中,那声音太古板压抑,死气沉沉。而每每听到又多会伴着母亲的讽刺和咒骂,心情更加阴郁。每次过年,家里会请来戏班子唱个三天。可竹影听来只是烦闷无聊,聒噪难耐,更苦的是究竟唱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虽然她三岁就来了浙江,但生长在这大宅门里,她始终只说北京话。
竹影在缠绵柔和的曲声中想着白羽,两年未见,他更加英俊高大了。他的笑闪动着这宅子里从不曾看到的活力,他的眼眸多情而深邃,他的身躯更加挺实高拔。竹影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嘴角不知何时起已经上扬。她立即将脸埋在手臂中,但白羽的容颜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白羽,白羽……她在心中喃喃自语,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她的丈夫,尽管他仍要回去上学,但自己却已经实实在在是他的人,再不必顾忌礼教身份躲躲藏藏,更不必顾忌母亲的眼色和管教。结婚后她就是狮城姜家的大少奶奶,帮姜太太管理整个家业。想到这,又是憧憬又是慌乱,她才只有十五岁,人事未通。尽管从小就被大人们夸奖懂事识大体,但要学着掌管一个大家族,不能说是件容易事。
不过她也不必过虑,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嫁到姜家的,红菱将和她一起过门。如今的红菱是读书见过世面的,性情热络亲和力强,等去了姜家一定是个好帮手。只是可惜……想到这竹影将脸抬起,红菱这么好的姑娘要嫁给一个傻子,这一辈子可怎么熬。
对于姜家老二,整个叶家了解不多,也从未见过。从母亲那边的讲述里,竹影知道他是天生的智障,如今十六岁了,但还只是孩童一般,需要佣人随时伺候照看。当年把红菱许配给他,一方面因为她有眼疾,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是庶出。尽管她出身不低,但有这两点弱势,也难配好人家。姜家是浙西的经商大家,家底厚生意大,红菱嫁过去至少不愁吃穿。而作为未来大少奶奶的竹影又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可以帮着照应,总比嫁到别人家受气强。这是叶毓琦的考虑,那时他要面对的未来是一个即将失明的脾气乖戾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又偏偏是心爱女人所生,因此要顾虑周全。而姜家虽是地方大户,但有傻儿子的存在,婚配上心里低了半格,有叶家这样京城来的贵族隐士愿意联姻,心里乐开了花,祖宗面前不知烧了多少高香。从此姜家更是不遗余力地巴结逢迎叶家,姜太太隔三差五就往这边跑,仿佛生怕鸡飞蛋打,两个准儿媳会跑似的。
但姜家到底有些打错了算盘,事情的转变太突兀,完全不在计划之内。就在姜太太那次告别叶家后,传来消息,说红菱被亲戚带去日本治病了。姜太太登时心头大乱,红菱的眼睛一旦治愈,与二儿子匹配的可能就失了一半。哪个做父母的肯将好好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更何况那是叶老爷宠爱的女人所生!姜太太坐不住了,急匆匆赶来打探消息。起初叶家是满脸堆笑,拍胸脯保证不会悔婚,红菱治好了病马上就送回来。姜太太信了,可左等右等,一年又一年,红菱不但没回来,连一封信都没给家里写过。姜太太更急了,几次从梦中惊醒,在丈夫面前更是几番哭诉。原本也心里打鼓的姜老爷被她这么闹腾也坐不住了,只好亲自上门逼问,软硬兼施。叶家本来是推脱着,叶毓琦知道红菱在读书,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本想再拖半年。可是姜家不依不饶,姜太太干脆住下来不走了。叶毓琦私下里不是没做过悔婚的打算,无奈利益牵扯太多,夫人家琰也不同意,如今姜家逼得紧,要趁白羽暑假回来就把儿女婚事都办了。叶毓琦实在无奈,借口母亲重病将红菱诓了回来。
至于闻叔,竹影也知道,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而叶毓琦一家也并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这些年他来去匆匆,东奔西跑,朝廷换了好几拨,他却依然在奔波。叶家根本不敢与他有明面上的往来,都是他暗中造访,带来红菱的消息。有时是新拍的照片,有时是一些信件。叶毓琦从未要求过红菱给家里写信,他知道这女儿也没这份孝心。但为防不测,李闻远还是将红菱的住址留给他,如果自己遭遇不幸,家里人还可以找得到她。
竹影默默想着这一切,红菱尚对此一无所知。家里早就下令严禁口风,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将婚礼一事泄露出去,更不许红菱私自出门。可是她早晚会知道的,如果知道了,她会有怎样的反应?竹影皱起眉头,姐姐的脾气她还摸不准。前几天母亲在她面前大大数落了红菱,骂她乖戾不长进,白花了家里这么多钱治病读书,不如等她瞎了嫁过去了事。而在她心里,红菱却是迥然不同的气质,根本不是母亲眼中的那个怪人。那么,当她终于不得不面对这婚姻时,她会怎样呢?
在她这样胡思乱想的当儿,红菱正坐在花园里吹着她心爱的口琴,那曲子正是第一次见真一时听到的。那之后他们常常一同吹奏,有时舒缓宁静,有时又加快节奏,欢乐愉悦。那是他们的最爱,陪伴他们六年的成长。当他们分开后,每当思念对方都会吹起这段曲子,就仿佛又在彼此身边一样。
而如今,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日本,分隔两地不知何时再见。红菱独自吹着口琴,想着金泽那边的情形。井上小姐和谷崎君还在吗?纯子与谷崎君是否更加要好了?井上小姐与真一又会如何发展呢?临别前那个告别的夜晚忽然又在眼前,真一抱住她,恳请她一定回来。
身边摆放着真一买给她的红衣人形,安然地做她知心的听众。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也坐下来,抱着双膝。听着听着,他忽然跟唱起来,而那歌词却不是红菱在日本时熟知的。
“你唱的是什么?”红菱停下,问身边的白羽。
“这首歌的歌词。”白羽笑着说。
“怎么?还有中文词?”
“当然!是李叔同先生留学日本归来后填写的。”
“叫什么名字?内容是什么?”
“叫《送别》。在北京读书的学生人人都会唱。”
“唱来听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清亮的嗓音在夜晚的花园里回荡,连月亮都醉了,落在池塘里跌破了影子。红菱默默不说话,尽管没有领会每一句词,但却被一种淡淡的惆怅包裹。白羽也沉默地看着她,仿佛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有些词句不能会意,你再读一遍给我听。”红菱说。
白羽从头逐字逐句说起来,不时用手指在手掌上比划着汉字怎么写。不多时,红菱完全领会了词意,心中更觉凄然。白羽见她神色低迷,想是被歌词感染,怕她过度伤怀,岔开话题道:“听说这首歌是从美国传到日本又传到中国的,你会唱日语版的歌词吗?”
红菱回过神来,笑着说:“当然了,我唱给你听。”说罢轻轻唱道:“更け行く秋の夜/旅の空の/わびしき思いに/ひとりなやむ/恋しやふるさと/なつかし父母梦路にたどるは故郷の家路[30]……”
白羽听红菱讲解了歌词大意,不禁感慨说:“你那么小就离开家离开父母,独自在外面生活,一定很想家吧?”
“还好……”红菱的语气一变,似乎对这个话题不甚感兴趣。
白羽不懂她为何变化,但又不好强其所难。低头看见那个红衣人形,伸手拿起问道:“真可爱!是在日本买的?”
“是真一送给我的,回来前他送我到神户上船。”
“他们对你这么好。有他们照顾,这些年也会好过些。”
红菱点头微笑。
“我看你和他们一家比和家里还亲,是不是在家里过得不好?”
红菱的脸色刷地沉下来,一句话也不说。白羽自知失言,笑道:“我教你唱中文歌词吧!”
红菱勉强做笑,说:“那你再唱一遍,我为你伴奏。”
白羽唱了起来,红菱吹起口琴配合他,声音朗朗。彼此沉浸在对方的乐声中,心中却想着各自的心事。这些年,她究竟过得好不好?白羽暗暗思量,忽然,很多年前发生的一幕又在眼前。那一年在大门口,也是送别,红菱忽然大发脾气,被叶夫人打了一巴掌。白羽去扶她的时候,被她用力推开。她大声哭喊着“我恨你们”,那个跌跌撞撞跑向大宅深处的背影竟然还是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吃了一惊。而红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她不敢对白羽说出自己的苦衷和担忧,她不确定他是否会懂得她的焦虑。他能体会她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