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看见眼前挂着一幅美人图,细眉长眼,粉面红唇,稀疏的前刘海,两根发辫弯在耳边用发带束紧,丝绸小袄上绣着翠绿的竹叶,八分袖管里露出一大截玉腕,葱白手指上带着翡翠戒指,整个人端坐在她面前,眼神带着关切,正细细地瞧着她。
红菱感到双眼酸涩,眼前的光忽明忽暗,那美人也时有时无。像在梦中,挣扎许久,她终于能真的睁开眼睛,那美人还端坐在身边,细细地看着她。
“大小姐醒了。”
耳畔传来声音,那美人立刻活了,戴着翡翠戒指的葱白手指捉住红菱的手,俯身说:“姐……”
红菱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只感觉有人端来碗水,又扶她起身。那美人接过碗递到她唇边,说:“姐,喝口水吧!”
微苦的茶味流进喉咙,让红菱清醒了许多。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美人,许久说不出话来。那美人将手里的碗递给下人,又握住红菱的手,说:“姐,我是竹影。”
红菱赶忙要坐起身来,头还是眩晕的。有老妈子将枕头靠在床头让红菱垫着,她虚弱地说:“你长大了。”
竹影笑了,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小时候她是瓷娃娃,长大了就是一幅美人图,百看不厌。
“姐姐眼睛治好了,再也不受拘束了。”
一句话唤回脑海深处那些陈年旧事,那年桃花正艳,而白羽和竹影去买麦芽糖却不愿带上她。那样的悲切从绳索化为细细的丝,仍旧缠着最难解的心结。
“我在哪?”红菱问。
“从前姐姐住的屋子里,这里一直给姐姐留着,时常有人打扫,没人乱动过。”
红菱四下望望,一切真的没有变。可对她来说,没有柳妈,便是不完整的。
“柳妈什么时候回来?”
“知道姐姐会惦念,已经差人给柳妈去信了。”
“闻叔住了多久?”
“闻叔……住了不多时就匆匆走了。”
红菱将信将疑地看着竹影。
“姐姐怎么了?”竹影忐忑地问。
“闻叔临走前没有留信给我?”
“我和闻叔不熟,他每次来也没有特意见过我,要不回头我去问问爹。”
“我娘……病得很重?”红菱慢吞吞地问。
“自从生了弟弟后就一直病着,想是暑天害了湿热,最近一直下不了床。姐姐感觉好些了就过去看看,姨娘这些年一直惦念着。”
“哦……”红菱感到自己的心还在怦怦跳着。“是要去看看的。要是无大碍,我还要赶回去上学……”
竹影看着红菱,眼中似有深意,口中仿佛有想说而未说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回旋,又咽了下去。
“姨娘要是看见姐姐,病就好了一半了。姐姐要是不舒服就先躺着,我去跟姨娘说,她一定高兴。”
红菱点点头,她慢慢向后靠去,眼睛重又闭上。
竹影见她又睡了似的,就起身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忽然站住,对送出来的小丫鬟说:“嘴巴紧点,不该说的别乱说。”
小丫鬟低头连声答应,竹影仍旧不放心似的,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懂我的意思?”
“懂!懂!二小姐尽管放心!我们做下人的最知道分寸。”
竹影这才真的放心,嘱咐照顾好大小姐,转身出去了。日近黄昏,太阳不再那么毒辣,厨房那头已飘来淡淡的菜香,她想着先去给姨娘报个信就去母亲那吃饭。
正想着,一头撞上姜白羽。
像被什么突然弹了一下,脸上一阵绯红,烧的厉害,心扑扑跳个不停,赶忙低头半转过身。可那俊朗的青年已经近在咫尺,笑意满满地看着她,口中喊着她的名字,在竹影的脑海中勾起一连串曲调,让她又是心动,又是惊慌。
“竹影,我正要去看你。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姜白羽伸手放在竹影的肩头,想将她扳过来仔细瞧瞧。这两年他给她写了不知多少封信,表达了多少思念与牵挂,可竹影的回信却越来越少,内容也只是一般的客套,这让他感到不解。他的竹影应该是喜欢粘着他的小女孩,听他讲外面的大千世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他可以随时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天涯。
竹影稍稍向后一躲,推掉白羽的手,仍旧半低着头,说:“你回来了。去看过老爷和太太了吗?”
“当然!有你这样知书达理识大体的未婚妻,我怎么会不知道礼数?”
竹影淡淡一笑,说:“那就好……我这要去姨娘那看一眼,一会过去母亲那吃饭。”
姜白羽见她闪身要走,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姨娘的事可要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到这就急着见你,就盼着和你说说话。我这两年的信你也不怎么回,你不想我吗?”
竹影慌忙抽出手,左右看看,说:“如今都大了,还这样拉拉扯扯的,让下人看了多不好。”
“怕什么!你是我的未婚妻,迟早是要嫁给我的,家里人哪有不知道的?”
“话是这样说,可是母亲说了,要过门的女人更要持重守礼,将来才不让夫家人笑话。”
“有我在谁敢笑话你?你放心,我的好姑娘!你的出身和人品早在我们家里传开了,上上下下没有不夸赞你的,都盼着你早日过去做少奶奶呢!”
竹影强收住嘴角的微笑,说:“那就更要约束好自己,不能在最后时刻丢了脸面。”
姜白羽困惑地看着竹影,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年不见,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说话如此守旧,人还没嫁就已经像个过门多年的媳妇,满口的旧礼教。他在北京这些年,每天接受新思想新教育,满脑子科学救国、男女平权,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妻刚过及笄,竟已变成了一个旧的女人。
“竹影,我这几年给你的信可都仔细读了?”姜白羽皱眉说。
“当然读了。”
“那我说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
“你信上说了那么多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句?”
姜白羽叹声气,语气开始有些急促。
“你可还上学?”
“去年就不上了。”
“为什么!”
“母亲说今年要办婚礼,要我在家学习妇容妇工妇德。学校教的那些做媳妇都用不上。”
“你还小,我们可以不急着结婚。但你要去上学。”
“怎么?你要悔婚?”竹影终于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上学也很重要。”
“比嫁给你还重要吗?”
“竹影,我希望我未来的妻子是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新女性,而不是只懂得三从四德、被专制礼教束缚的旧女人。”
竹影委屈地看着他,说:“可是母亲说……”
“不要再提母亲说了什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竹影语塞,一颗心咚咚地跳。十五岁的她受母亲调教,没有出门看过世界,她能有什么想法?她知道应该有什么有别于母亲教给她的想法?
姜白羽看她眼泪落了下来,心头忽生不忍,或许真的难为她了。他放平心绪,缓和语气说:“好了,好了。是我太心急了。我只是觉得不能亏待了你。”
听他这样一说,竹影立即破涕为笑。姜白羽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这个时候去看姨娘,可有要紧的事?”
“哦,我姐姐回来了。”
“你姐姐?红菱?”姜白羽瞪大了双眼。
“是啊,今天刚到家。”
“她在姨娘那?”
“没。她身体不舒服,在屋子里躺着,我去和姨娘说一声,以免她担忧。”
“怎么一回来就病了?要不要我去看看她?这么多年没见,听说她的眼睛治好了?”
竹影一把拉住就要往里走的姜白羽,说:“别!她刚睡了。再说咱们都长大了,连我见你都要避讳,她是你未过门的弟媳,怎好就这样见面?”
姜白羽不禁再次皱紧眉头,但为了不引起争执,他收回不快说:“好吧,就听你的。咱们去看姨娘。不过你这想法可真不该有!时代变了,咱们都是大好青年,不能扛着礼教的枷锁束手束脚。将来我要帮你进步成长。”
“将来都听你的。”
竹影羞涩地低下头,她又是姜白羽心中那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了。他下意识地去握她的手,可她在感受了极短暂的温暖后连忙抽出来,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了。他跟在身后,心里也是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