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李闻远又要起程离开了。他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四处奔走,没有停歇。红菱问他去做什么,他也只是摸摸她的头,告诉她长大了就自然明白了。
李闻远给红菱留下了从家中带过来的衣物,有一件暗红色的丝绒小袄,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纯子与爱子都不住夸赞着衣服质地的华美上乘,而李闻远告诉她,这件衣服是她的母亲亲手缝制的。
红菱感到很惊讶,在记忆中,她的母亲只会弹琴,从未做过针线活。而这件小袄,剪裁合身,做工考究,想是费过一番难以想象的功夫。红菱从未感到过父母对她任何悉心的关照,但此时的她却仿佛置身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中,忽然间泛起思念的情愫。
春天很快来了,一年一度短暂却热烈的赏樱季节又在眼前。此时的红菱已经得到了春田淑郎的允许,可以走出院子到外面去看风景。纯子听了,比红菱还要高兴,张罗着要带红菱去清水寺,并要她也穿上和服。
春田淑郎这一日休息,但他打算留在家里,不去人山人海的清水寺凑热闹。纯子一早起来便兴奋地准备梳洗,一面帮红菱穿上和服,一面催促着真一带好野餐的食品。
“我早都准备好了!就你们最慢!好了吗?出发了!”
真一大声喊着,在门口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终于,从屋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回身望去,一身宝蓝色碎白花和服的女孩子正笑着跑来,腰间橘红色的腰带在早晨阳光下闪出一道温暖的光。他愣在原地,看见她跑到自己面前,晨风吹开额前的刘海,像月亮一样弯弯的眼睛闪烁晶莹的光彩。
“嘿!愣着干什么!快出发了!”
纯子大声喊道,真一被惊醒一般,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小菱穿上纯子的衣服倒真像一个日本女孩子了。”
“好了好了!快点!快点!”纯子推着真一向前,爱子从后面跟上来,拉着红菱的手。
“爸爸真的不去了吗?”真一问。
“你爸爸要在家看报纸躲清闲。”爱子说。
四个人乘上人力车,直奔清水寺而去。
车夫将他们送到音羽山脚下就不再向前跑了。四个人要爬一段长长的山坡,清水寺的大门就在山坡的尽头。小路两旁卖小物件的店铺林立,日式小扇子,描绘着精美的花纹与山水;女孩子用的丝织手袋,袋子里装着梳妆用的小镜子;缀满樱花图案的纸伞以及木制的小摆件和纺织的彩绘挂件,琳琅满目,闪耀着日本特有的鲜亮明丽的色泽。
一路上穿着和服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齐齐涌向清水寺的大门。红菱远远地就看见橙红色高大的门楼。在红菱眼中,这是一座奇怪的建筑,既不同于神社里那两横两竖,好似“開”字去掉大门,又与在中国常见到的寺庙大门不同。高高的门楼上宽下窄,仿佛门柱上扣着一顶巨大的橙色帽子。
走入门楼,便站在了制高点,可以俯瞰山下的风光。树木尚未全绿,但樱花树却布满山岗,浅粉深白随风飒飒。红菱觉得很像在家乡看到的梨花或者杏花,都是小小的花瓣簇拥满树,也都是这个时节开花。只是樱花树要高大一些,而纯子说,樱花最美的姿态不是开在树上,却是随风飘落的那一刹那。
话音未落,一阵风来,头顶满树的碎花飘舞而下,落在发间和衣服上,纯子与爱子兴奋地喊着:“綺麗[25]!”红菱轻轻拍下落在刘海上的花瓣,看见站在对面的真一抱着怀,静静看着她微笑。
她喜欢他的笑容,安静中透着温暖。真一并不像纯子那般活泼,爱说爱笑,他的气质是沉郁和内敛,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字。每次看到他一个人专心地做着什么,她都会感到好奇,仿佛他身上透着诱人的神秘。她喜欢悄悄地走近,坐在他旁边看他做事,而他也仿佛并不知道她已靠近,依然聚精会神,却在写完一页纸后忽然抬头看着她,眼中是那种静静的微笑。
却没有些许惊讶,想是早就知道她已在身边了。倒把红菱不好意思起来,痴痴地笑。
四个人在山上吃了野餐,又在寺庙里逛了逛。清水寺不算大,下午时分已经可以赶回家去了。
孩子们欢笑着跑进院子,出乎意料的是,春田淑郎却没有走出来迎接他们。纯子和红菱跑到后院,看见他一个人站在绿色的枫树下,若有所思,眉头深锁。两人互相看了看,纯子小心地走上前问:“爸爸,你在想什么?”
春田淑郎似被惊醒,恍然露出笑容,说:“你们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吗?”
“你们去玩吧。把真一叫来。”
纯子虽然不解其意,但猜得到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她点点头,拉着红菱的手跑进了屋子。
真一来到书房,见父亲正端坐在书桌前,眼前铺着今日的报纸。父亲面色凝重,不知道是否看到了什么新闻。
“报纸上有什么坏消息吗?”真一问。
听到儿子的声音,春田淑郎没有立即说话,伸手拿起报纸,递给真一,说:“你看看。”
真一接过来,见报纸头版处醒目的标题写着“不能容忍的卖国者”。他皱了皱眉,细细读下去,内容是批判帮助孙文革命的日本人士,说他们出卖金钱和人力,将利益卖给中国。
“这里面被批判的人也包括您了?”真一问。
春田淑郎的脸色凝重,说:“今年一月以来日中关系日趋紧张,政府要求中国的袁世凯政府签署‘二十一条’,中国国内的反对声很高。我们一直与中国的革命人士走得很近,所以这一次也成了被抨击的对象。”
“您有什么打算吗?”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参与政治,我对闻远君的支持与帮助,主要出于我与他个人之间多年的友谊。我可以不在乎报纸上对我的攻击,但我不希望这些会影响到你们的成长。”
“放心吧,爸爸!我不会理会这些的。”
“你还在参与学校的青年社吗?”春田淑郎忽然问。
“是的。这有什么关联吗?”
“我不反对你们年轻人对民主的热忱,但我对你的期望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医生需要冷静的气质和睿智的头脑,要将大部分精力奉献给实验室与病人。”
“可我现在还不是医生,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
“很快了。明年你就要考大学,我希望你能考取东京大学的医科。”
“我会的。爸爸。”
“我有一个决定要告诉你们,我们全家要搬到金泽去。”
真一分外惊诧,问:“为什么?与报纸上的事有关吗?”
“半月前我接到了金泽医学专门学校的邀请函,希望我去担任教授的职位。我一直在犹豫,不过我决定去接受聘职。”
“原来如此。”
“我会尽快处理这边的事情,等一切安排就绪,我们就启程。”
真一没有说话。
春田淑郎看出儿子有心事,问:“你在担忧什么?”
“我想知道,红菱怎么办?”
“她跟我们一起走。”
“闻叔不会送她回家去吗?”
“嗯……”沉吟片刻,春田淑郎说:“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们。闻远君希望红菱可以在日本多停留一段日子。一来是有利于她康复,二来……”
真一觉得父亲似有隐情,问:“还有别的原因?”
“红菱在家里由父母做主定下一桩婚约……”
真一感到内心一紧。
“对方的家世是很好的,可惜,未婚夫是个低能儿。这桩婚约给红菱带来很大的压力,让她长期寝食难安。而闻远君不希望看到她在恐惧中成长,他希望红菱会像你和纯子一样读书上学,快乐地长大。”
“我懂了……”真一若有所思,但忽然问道:“可是逃避不是办法。这桩婚约可以解除吗?”
春田淑郎低声沉吟,半晌说道:“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们无需操心。”
真一却无法释然。当他走出书房,看到与纯子说说笑笑的红菱,内心生出莫名的怜惜。她来到这里,大约有一年了吧?从刚来时的沉默寡言,到如今的活泼爱笑;从一句日语不通到如今可以日常交流;从一个半瞎的孩子到步入光明的少女,一年虽短却让她改变许多,甚至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他希望她可以摆脱所有的阴影和恐惧,像纯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他知道闻叔的故事,那个月夜里他与爱子的对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想看到红菱的遭遇更加的不幸,如果可以,他愿意照顾她,尽最大努力让她做一个快乐的人。
红菱转过头来,目光迎向他的目光。只一瞬间他确定,她的幸福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