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下这一段话的时候,已经是十四年之后了。在离开石潭县后,我又认识了无数的人,其中有男人,有女人,有比我年长的人,有比我年轻的人。我和无数人交谈过,我们什么都说。我在女孩面前侃侃而谈,竭尽毕生所学输出三观,好显示出自己的文化水准,让对方对我另眼相看;我在同龄的男人面前,则使劲地找共同话题,我让自己表现的尽量“接地气”,我不去谈我喜欢谁写的诗,也不去谈我少年时期的梦,我谈论体育,谈论工作,谈论政治,并且不可避免地谈论新认识的女人。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有什么意义?这些并不能让一个人更加了解另一个人,人们在互相暴露自己的无知,肤浅,愚蠢和自以为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都是一些很难说出口的事情,人越长大,越成熟,这些东西就越会被积压,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但更可悲的是,当你终于有一天,喝多了,一股脑地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时,别人却只觉得你在发疯!
所以我忘记不了十四岁的那天,我在一个狭小黑暗的山洞,听一个男孩诉说自己心里的难受。我的意思是,那也许是我唯一一次听见有人那样坦诚地暴露自己的伤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说给我听,但我感受到了一个人的真心,那东西比金子还要宝贵,在我日后的人生中,几乎不曾遇到过了。
杨旭和金阳研究了半天之后回来了,杨旭说:
“我有办法了,我们能出去。”
我还没从丁程宇的讲述中缓过神来,听了他的话,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
“你想怎么弄?”
“这个石壁最矮的地方其实也就三米多一点,我们一个人踩在另外一个人肩膀上,用点力气可以把人推上去,刚才我和金阳试了一下,不过…”
“不过怎么了?”
“这个办法,最多只能上去三个人,得有一个人留在这等着。”
丁程宇站了起来,说:
“你们上去吧,我留在这。”
杨旭说:
“我们先试试看。”
下过了之前的那一阵,外面的雨快停了,天还没有全黑,现在下山还可以看清楚路。我们事不宜迟,都来到了石壁前。
金阳个最矮,我们让他先上去,他踩在杨旭肩膀上,我和丁程宇使劲推他给他助力,他终于抓住了一块崖边的石头,爬了上去。随后,杨旭也用这个方法,踩着丁程宇的肩膀上去了,金阳拉了他一把,他狼狈地爬上了“吕布脱靴”的“鞋身”。
最后,杨旭金阳在上面看着我们说:
“你俩谁上?”
丁程宇说:
“叶航,你上去吧。”
说罢他蹲下来,我摇了摇头,我说:
“我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杨旭还在催促,我对着上面说:
“你们先走吧,去找绳子。”
金阳说:
“王浩太卑鄙了,把绳子剪断就算了,还拿走了!”
我说:
“没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拿到了绳子就快回来。”
我看了我手上的卡西欧,现在是六点多了,从这里回到县城怎么说也要两个小时,再返回来就是快晚上十点了。我叹了口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杨旭金阳离开后,我和丁程宇再次回到小山洞内,火还没有熄灭。丁程宇随手添了一点,但是新加的树枝因为沾了水,怎么也烧不起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微弱,最后几乎在天黑的同时,树枝也燃烧殆尽了。
突然陷入了黑暗之中,我觉得有些不适应。同时,刚下过雨的山间似乎突然一下降温了,风从北面来,夹带着细雨,让没有了火燃烧发热的这个小山洞变得寒冷起来。
丁程宇打开他的背包,拿出了一把雨伞,他撑开想要放在洞口挡雨,但是作用不太大,风依旧往里面灌。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条深灰色的薄毯,递给了我。当时进山时,我们还笑话他背这么多多余的东西,现在来看,这些东西都大有用处。我看着那条毯子,上面有“小小童子军”的标签字样,我一下子明白,这毯子就是丁程宇小时候参加夏令营时,组织活动的人配发的。
可是那次原本是圆梦的夏令营,却让一个倒霉的孩子摔死在了山里。那个无辜的“野人”也因此丧命,被埋在了云脊山的某处。他会后悔自己帮了丁程宇么?石潭县这些大人,是不是早就忘记了这件事?
毯子不大,也不厚,像是一条大一点的披巾,我接了过来,想叫丁程宇一起披着,他却突然按下了打火机。
一点点微弱的光闪烁,闪一下,黑一下,再打起来,又闪一下,但最终还是黑了。
丁程宇闷闷的声音在这一亮一暗,明明灭灭中传来,他小声地说:
“也许,我真的是个丧门星,只要和我走得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我说;
“你别这么说…”
他说:
“你看,今天你也倒霉了。杨旭金阳也是,如果不是我…”
我说;
“这和你没关系,不要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丁程宇不说话了。
我们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一度畏惧这样的氛围。我一直相信,人都是有倾吐欲望的,很多不开心不快乐的事情只要说出来,大概就会好受一些,而那些无法开口的才是最糟糕的。要么是这悲伤太大了,根本不知从何说起,要么就是这悲伤实在是不起眼,根本不会有人共鸣。我自认为很理解后一种悲伤,但是丁程宇也许是前者。
我说:
“把打火机给我。”
黑暗中,他沉默地伸出了手。
我接过打火机,调了一下,把火打到最大,对着丁程宇的脸。
他似乎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躲闪了火焰,同时把头扭开,看着另外一边,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我说:
“时间还有很长,你想听我说个故事么?”
“故事…为什么?”
“故事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你想听吗?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你帮我听一听,看看这是不是一个好故事。”
丁程宇点了点头,说;
“好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这个故事也是为你一个人写的。”
“是吗…”
“是的,如果你不喜欢,就打断我,我就不说了。”
“不会的,我不会打断你的,你说吧,叶航,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