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昏迷了两天两夜。这两天内，艾丽莎足不出户地祈祷，恳请上帝留下哥哥的生命。
“法兰克需要他，法兰克的人民需要他。”她光着脚在地板上，每天只吃一点面包，头发蓬松地祈祷着。
法兰克国宴紧急宣布取消，理由是宫中有佣人染了怪病——这理由尽管蹩脚，也令人不安，但总比让别国君主知道法兰克国王昏迷要好得多。
第三天傍晚，有消息传来——路易醒过来了。他要见艾丽莎和凯瑟琳，还有米迦列。
前者是他的亲人，但是米迦列只是宾客。当艾丽莎在路易套房外见到米迦列时，她内心有不详的预感。
“你是作为神职人员出现的么……”她嘴唇颤动，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路易召唤神父，说明他正为临终做准备。
“别乱想。”米迦列垂下眼睫。
两人走进去。卧室里一股草药的味道，充满不安的气氛。艾丽莎看到那张硕大的高床，过去是父王睡的地方，现在路易哥哥躺在上面。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真让人难以相信，那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开朗大笑的路易。
王后背对着艾丽莎与米迦列，守在床边。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枢机主教——”她向米迦列致意，抬起头来，眼眶都是红的。
米迦列说：“凯瑟琳王后。”
她一身华服，脸容憔悴，小腹明显隆起。当年那个羞涩地跟艾丽莎说话的少女，终于成为路易的妻子，但谁料到上帝会给她安排这样的剧情？
艾丽莎走到路易床前。凯瑟琳将手放在小腹，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说：“陛下，艾丽莎公主来了。”
路易紧闭着的眼皮动了动。
艾丽莎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比此前更冰凉，在艾丽莎的掌心中，微微颤了颤。
“哥哥刚醒过来吗？”她转头问凯瑟琳。
“昨天下午醒来过，嘴里喊着你跟雷欧王子的名字……医生说，陛下很危险……”凯瑟琳悲从中来，声音哽咽。
艾丽莎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的愤懑难受。“狩猎活动都是精心安排过在皇家禁地进行的，怎可能发生这种事……”
米迦列说：“凶手昨天抓到了，已经被处死。说是精神有问题的农民。”
“怎么可能！捉个替死鬼来糊弄我么！”艾丽莎紧紧握拳。
凯瑟琳王后一直紧抿的嘴唇，不住翕动。她声音颤抖地说，“哥哥他……他……”
艾丽莎垂下眼睫，什么都没说。谁不知道是加洛林家族下的手呢？
但说什么都没用了。
当年路易哥哥借助加洛林家族的势力登基，他们家族认为路易哥哥性情不羁，对政治毫无了解，认为他很好控制。而路易登基一年来，在身边毫无亲信的情况下，暗地里培植自己势力，削弱加洛林家族的力量。
爱德华自然对此警惕，因此发狠反扑。
他们不光要路易的命，甚至在发现艾丽莎以后，还要除掉她——他们不愿意被接回宫后的艾丽莎，成为路易借由联姻壮大力量的最好工具。
此时此刻，在艾丽莎掌心中，路易的手突然又微微动了动。艾丽莎马上反握住他的，在他耳边不住地喊：“路易哥哥——路易哥哥——”
路易的睫毛微微颤动。
艾丽莎的手心出汗，一点一点捏紧，直到看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漂亮的眼眸，此刻眼神空洞。他抬起目光，看了凯瑟琳一眼，又看了米迦列一眼，最后眼神逐渐聚焦在艾丽莎身上。他吃力地张了张嘴，“妹妹——”
艾丽莎的眼睛发酸。
他嘴唇颤动，想要说话。艾丽莎从没见过英俊的哥哥这副模样，一阵心酸，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他断断续续地：“让雷欧回来……我需要他……”
这时米迦列轻声说，“雷欧王子在英格兰，据说妻子已经怀孕一段时间了。”
“是那个……英格兰女人吗……”路易说话很吃力，但神智清醒。显然，他一直关注着雷欧的动态。
他的手指动了动，用尽力气说，“传费文公爵……”
凯瑟琳王后让人传召费文公爵，不一会，对方就进来了。
艾丽莎认得这个人，他在亚瑟几兄妹还小的时候，已经辅佐父王的大学者，在法兰克拥有极高的威望。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已经精神矍铄。他靠近路易，颤巍巍地向他行礼。
路易哥哥吃力地说：“枢机主教……费文公爵……请你们当我的见证人……我要宣布，在我死后……”
凯瑟琳王后突然呜地哭了出来。艾丽莎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控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路易哥哥接着说，“我尚未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作为继承人……法兰克雷欧王子……担任护国公……”
米迦列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他不会不知道，这个遗嘱对以撒一直以来布下的棋，有多大影响。
费文公爵躬身行礼：“陛下请放心，作为公证人，我会谨记并对外公布你的意思。”
路易哥哥看向米迦列。他当然知道以撒跟米迦列的关系。让米迦列当遗嘱公证人，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吗？
米迦列点点头：“陛下放心。”
路易哥哥嘴角似乎挂上满意的微笑，他吃力地说，“我要跟艾丽莎……说话……你们先出去……”
其他人都渐渐退出，只有凯瑟琳王后依依不舍，不住转头看向路易。
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爱着另外一个人，以至于背叛原来的家族。
“凯瑟琳是好人。”路易哥哥使上劲去握住艾丽莎的手，但仍是软绵绵的。浑不似那个马背上的王子。“你和雷欧，是法兰克帝国的王子和公主，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但是，敌人很多……你们要小心……加洛林家族……”
艾丽莎一个劲地点头，说不出话。
他又说：“凯瑟琳真心爱我，跟她的父兄不同……不要伤害她……”他突然咳嗽起来，艾丽莎赶紧轻轻拍他的胸口，他又勉力说，“当日，我害怕加洛林家族的人会加害雷欧，于是将他流放出去。但我听说了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我真后悔……我一直在找你和雷欧……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泪珠在艾丽莎的眼眶里滚了滚。她用力眨眨眼睛，它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路易动了动手指，示意艾丽莎靠近一些。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挪动身子，将耳朵靠近他嘴边。
路易说，“如果我走了……”
艾丽莎拼命摇头。
他继续说，“我走了以后，雷欧会比我现在更孤立无援。你如果要帮他，只能依靠联姻……”
“我不想离开你们……”
“你终究是要嫁人的。我希望，你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路易微微一笑，“你自小就喜欢那些蛮族男子，骑在马背上的王者……我在英格兰的时候就发现了，你喜欢那个人……”
艾丽莎的心一跳。
路易咳嗽了几声，又看向艾丽莎，“英格兰的以撒，野心太大……他心狠手辣，可能会害死雷欧……”
“我知道，我知道……”艾丽莎一阵心酸。
是啊，否则她为什么要离开英格兰呢？
“如果非得嫁人的话，跟教皇的小儿子订婚吧。有了教会当靠山，雷欧会顺利得多……而且那孩子才十岁，等他成年时，法兰克也许已经在雷欧手中强盛了，你可以重新选择……”
艾丽莎默默不语。
路易看着她的双眼，“而且，那个枢机主教对你……”
她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路易。
路易艰难地微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轻声咳嗽，又细声道，“我不勉强你，你考虑一下吧。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和雷欧都幸福。只是记住，王室中人，没有足够实力，谈何幸福。”
艾丽莎低头思索。
路易又说，“叫他们进来吧。”
“哥哥——”
路易向站在门边的侍卫扬了扬手，对方已经开门出去。此刻室内再无他人，路易又低声说，“艾丽莎……别忘记我跟你说过，你是个女人。”
艾丽莎默默点头。当年，他也曾说过这番话。这样一番话，在那个危机四伏的月夜，在米迦列的剑下，就此救了她的性命。
“……你是个女人……你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他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艾丽莎的泪珠又出来了，从眼眶中滚落，打在他手背上。
这时，凯瑟琳王后走了进来。她双眼含泪，一进来就上前扑到路易身上，路易轻轻用手抚着她的头发，神色哀伤。
他又将目光落在米迦列身上，“枢机……我本不需要临终忏悔……我这辈子犯错太多，只怕忏悔不完……但是，我要到天堂，我怕我下地狱的话，会跟她分开……”
凯瑟琳王后紧紧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逸出。
路易哥哥无力地伸出手，米迦列牢牢握住他的。路易哥哥开始无声地说着，声音含糊，语速时而快时而慢。奇怪的是，年少时他跟弟妹做过的那些小小事情，他竟然记得十分清楚，到了年长后的事，他一带而过。
艾丽莎狠狠捏紧自己的掌心。
她的父王、哥哥们都纷纷离去。但是离自己亲人的死亡这样近，这还是第一次。
路易哥哥喃喃着，最终忏悔完了，嘴角竟露出微微一笑。米迦列低声说，“你已经得到了宽恕。”
路易哥哥忽然一笑。那样一个笑容，让人回忆起昔日那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他。他低声说，“只是这样子，就能够上天堂了么？我过去是最不相信这个的。但是……现在我真的希望，天堂存在……”
米迦列垂下眼睛，手握十字架，低声念诵着什么。
艾丽莎觉得身体冰冷，四肢百骸都酥麻，毫无意识地走到门外，只木木地看着扈从进入。他们举着蜡烛鱼贯而入，为首那人手上握着一盒圣油。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油脂，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只是，路易哥哥还那样年轻啊……
她无神地看着米迦列伸出右手，以大拇指蘸了点油，俯身涂抹在路易的脸上。路易渐渐闭上双眼。
米迦列的手涂抹过路易那双曾迷恋过人间美丽的眼睛，滑过那执着世间馨香的鼻子，移动到吻过许多女人的嘴唇，再落到那双拥抱过不同酮体的双手。
当米迦列做完这一切后，路易将目光移到凯瑟琳王后身上，微笑看着她。她扑到她身上，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路易哥哥勉强地微笑着，嘴唇翕动。凯瑟琳将脸贴在他嘴边，他努力地亲吻她的脸，吻着她脸上的泪水，低声说：“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凯瑟琳不住点头，眼角的泪不停地流下来。
“这辈子我遇过很多女人，幸亏没有错过你……我在……天堂……等着你……”
艾丽莎再也无法忍受眼前这一幕，捂住眼睛，身体摇晃着。直到凯瑟琳突然悲恸地大喊一声“陛下——路易——”，她才睁开眼睛。
路易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
艾丽莎的身子靠在墙壁上，慢慢滑了下来。米迦列在身旁将她扶住。
作者君叶小辛的《原来你是这样的欧洲史》在当当、京东、亚马逊及各大实体书店开售。艾丽莎、以撒、米迦列、路易、雷欧……的原型，以及贞德、黑太子……这些历史人物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