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蓁花两天时间把家重新布置了起来，还买了几盆绿色植物放阳台上。
种花是父亲的爱好，母亲其实挺烦这些花花草草的，名义上是父亲种的，可他一天到晚忙在外头，母亲被迫成了护花使者，早晚两回浇花，逢刮风下雨天还得把花草端出端进。母亲脾气好，抱怨归抱怨，做还是照做的，但父亲走后，阳台上的植物很快就消失了。
尹蓁觉得这些花草给寂静的家里添了不少生机，又像从前的家了，她拍了几张照片，打算带给母亲看看。
母亲爱喝粥，尹蓁煲了一锅小米粥，装在保温壶里。她出门时，三楼的廖叔叔正蹲在门洞口杀鱼，持着刀，双手血淋淋的。
“小蓁又给妈妈送饭去啊？”
“哎！您这杀的什么鱼啊？真大！”
“大青鱼，鹅湖里捞的，我腌了吃，可香呢！”
二楼范阿姨提着环保袋边走边打电话，袋子里鼓鼓的，但她还在大声问电话那头：“哪儿？莲花超市？是莲花超市伐？好了，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谢谢你啊！”
尹蓁跟她打完招呼，推了门口的单车去敬老院，听见范阿姨喜气洋洋告诉廖叔叔，“莲花超市的土豆才一块五一斤，你不去买点儿？”
这里的长住民大多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即便是对待生活里极为琐碎的细节，他们也往往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味道，尹蓁以前从没留意过，现在发现了，不免莞尔，她喜欢这股子认真生活的劲儿。
尹蓁的家在齐眉镇东面，敬老院在南面，镇子小，骑车十来分钟就到了。如今，共享单车已经渗透到小镇的各个角落，出行非常方便。
阴天，风大，看样子要下雪。今年冬天特别冷，也特别长，春节在二月中旬，还得熬一个多月。
看门的贾师傅已经认识尹蓁了，记都没登就让她进去了，尹蓁一边哈气搓手一边想，这地方管理也够随便的，完全是人治嘛！
一号楼门前停了辆巧克力色的甲壳虫，尹蓁心里微微一动。
几年前邱之成力劝她去考驾照，允诺只要能考上，就送尹蓁一辆她喜欢的车。
“我喜欢兰博基尼。”
“现实一点！兰博基尼你老公还买不起。”
“那就甲壳虫吧，圆嘟嘟的多可爱。”
邱之成最不喜欢甲壳虫，说它幼稚。他果然露出不屑的神色，但还是按耐住了。
“……颜色呢？”
“巧克力色。”尹蓁笑嘻嘻地继续为难他，这也是邱之成讨厌的颜色之一。
以后他再没提过送车的事。
车门打开，费伯吃力地从车里钻出来，有人弯腰扶住他，看那恭顺仔细的架势，应该是个孝子。
“孝子”直起腰，还往尹蓁这边瞄了一眼，板寸头，眉目清朗，仪表卓然。尹蓁呆住，与此同时，一股怒意从心底腾然升起。
“小蓁，来看妈妈？”邱之成的笑容小心翼翼。
“你怎么在这儿？！”尹蓁冲过去，近乎失态。
邱之成一瞧她横眉立目的神情，心知不妙，慌忙道：“那什么，我先送费伯上楼，回头再找你聊。”
尹蓁清醒了一些，她不能在这儿跟邱之成吵，母亲和那些街坊可都看着呢！
费伯已经转过头来问了，“你俩认识啊？哦对，她是秀英的闺女……”
不知道邱之成跟他在解释什么，两人叽叽咕咕说着话就上楼了。
尹蓁直奔另一道楼梯，三步并两步杀到母亲房里，保温壶打秋千似的在她手上晃悠，她也顾不上了。
“妈！邱之成怎么在这儿？”
母亲泰然道：“他来看我。”
“你怎么没告诉我？”
“这不没来得及嘛——你俩碰上了？”
尹蓁点头，满腹狐疑，“他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这两天。”母亲含糊其辞起来。
尹蓁认为她在撒谎，不过没敢戳穿，只恨声道：“他都多少年没来看过你了。这时候忽然跑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不也很久没回来过了嘛！”
尹蓁语结，末了说：“不管他告诉你什么，也不管他求你什么，婚我是非离不可！”
“别跟我咬牙切齿的，这是你跟他之间的事，我不会管。”
尹蓁心里舒服了些，这才想起小米粥，忙把保温盖子揭开，把粥倒在碗里，还是热的。
她递给母亲，看母亲小口啜着，母亲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
“好喝吗？”
母亲微笑，“和你爸炖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你一回来，咱们家的电饭煲又该忙起来了。”父亲在时，每次尹蓁回家，他都要亲自下厨，最喜欢用电饭锅做东西，煲汤、烤鸡，炖粥。母亲就打趣说：“咱家除了我，就数电饭煲最忙了。”
尹蓁也笑，想起近在咫尺的邱之成，心里又不痛快起来。
母亲话锋一转，“一会儿之成来找你，好好跟他说话，别吵，注意点影响。”
“我知道。”
母亲喝完粥，尹蓁准备去洗碗，在门口跟邱之成撞个满怀，脑门磕在邱之成眼镜框上，不觉“哎哟”了一声。
邱之成忙扶住她，还想拿手去揉她碰痛的地方，被尹蓁躲开。
“你没事吧？”
“别假惺惺的！”
母亲在房间里干咳，尹蓁咽下怨气，冷着脸走了。邱之成进去和她母亲打招呼，“阿姨……”
尹蓁在水池边洗碗，邱之成走过来。
“你来这儿干什么？”尹蓁问，低着头，不看他。
“找你。”
“我给你留的信看到没有？”
“那当然！否则早报警了！”
阿娟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又回头扫了他们一眼。
尹蓁等她走远了才又说：“我信上说得很明白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就一点不关心我的想法？”邱之成觉得委屈，“再怎么说，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吧？”
“小点声！”尹蓁愠怒地瞪他一眼，想一想说，“你等我一会儿，到外面说去。”
邱之成面露喜色：“那我到楼下等你，我有车，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说。”
尹蓁收拾完东西下楼，邱之成已经在车里等着了，她径自打车边走了过去。
“小蓁，上车啊！”
“我喜欢走路。”
“外面很冷。”
尹蓁不理他，只管走，邱之成无奈，只得开车跟着。
两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缓慢向大门推进，引来众多观望者。
“你俩这是干嘛？”贾师傅隔着玻璃窗冲他们挥手，满脸兴奋，“阅兵呐？”
尹蓁停在门口的单车不知被谁骑走了，她想着母亲的叮嘱，想着这条破路的漫长，一咬牙，扭头上了邱之成的车。
邱之成心里高兴，语气也轻快起来，“还是车上暖和吧？晚上要下雪。”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
“你就编吧。我来三天了，也没跟费伯他们亲热成你那样。”
“我本来就比你擅长搞人际关系。”
尹蓁阴着脸沉默，邱之成只得坦白：“来了有一个月了，一直在这儿等你。”
“你怎么跟我妈说的？”
“照实说，没有一点隐瞒。”
尹蓁想，这就对了，显然母亲已经原谅他了，也不希望他俩拆开。
“你不该跑这儿来。”她冷冰冰地说。
“这话得这么说。”
尹蓁瞥他一眼。
“我比你先来，而且还挺受欢迎。”
“我说了分开半年再做决定，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尹蓁气得眼圈都红了，“你还嬉皮笑脸的……”
邱之成不敢笑了，诚恳道歉，“对不起，是我态度不好，但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小蓁，我不知道你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反正我离开你，一天都过不下去。”
尹蓁掏纸巾抹泪，不接茬。
“你走以后，我没心思做事，就把工作给辞了，到处找你，把咱俩以前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后来想到你总会回来看妈妈，我就来这儿了。”
尹蓁平静下来，想了想说：“既然到这份上了，那干脆现在就做个了结吧……”
邱之成赶紧打断她：“不是说满了半年再决定么？还有两个月呢，不着急！”
“那你找我干什么？”
“想你了，来看看你。”
“人你看到了，该说的也说了，可以走了吧？”
邱之成面露难色，“我一时也没什么事做。来这里一个多月，叔伯阿姨们还挺用得上我。我不能说自己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了，但如果我走了，他们会很不方便。”
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邱之成的手机响了，不知是谁托他带两包蜜饯回去。
车子终于驶出破路，尹蓁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一片茫然，看来只有想办法把母亲从这里带走了。
邱之成似乎猜到她心思，“你妈说你想接她回家，我觉得如果她不愿意，你也别太坚持。据我观察，她在这儿过得很开心，有说话的伴儿，聊些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她要天天跟你说这些，你不见得爱听。”
尹蓁铿锵的神色模糊起来。
邱之成进一步说：“你要实在看不得我，就当我是陌生人，或者直接当空气，都行！我保证，没事绝不到你跟前晃悠，戳你眼窝子。”
尹蓁没说话，但心已软，她从来做不出把人逼到角落再踹上两脚这种事，哪怕自己占着理。
“你也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我一直喊你妈阿姨来着，我们说好了，咱俩的关系不公开，免得你别扭。”
尹蓁哼了一声，“你心机倒是深。”
“实为无奈之举。”邱之成叹气，“就怕被你轰走。”
“那你进进出出的算什么身份？”
“你妈妈的外甥，中年失业，在家被老婆嫌弃，只好到姨妈这儿来散散心——这个身份已经获得大伙儿的认可。”
“你是不信我真要离婚？”
“不是不信，是……不甘。”邱之成脸色一灰，“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我和余倩……”
“我不想听。”
“好吧……我没打算为自己洗白，我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能够重新接受我……”
“如果半年后我还是不接受你，还是要离呢？”
邱之成想了想说：“那就离，我绝不废话半个字。”
尹蓁松了口气，“行，就这么定了。”
邱之成也松口气，他终于赢到了两个月时间。
“你上哪儿？”
“到市民广场把我放下来就行。”
邱之成热情道：“没事，你去哪儿我直接送你过去。”
尹蓁扭头横了他一眼。
邱之成讪讪，“……市民广场是吧？”
尹蓁不再理他，歪着头整理心情。
不一会儿，邱之成又活跃起来，“哎，有件事可能得难为你。”
尹蓁眉头一皱，警惕起来。
邱之成满脸笑容道：“以后见了面，你得管我叫表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