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小雨音信皆无。
派出所调看了监控视频，也发了寻人启事，虽有些线索，却都派不上用场。
尹蓁一直请假在家，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像个等着被判刑的罪人，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惹祸，谁想一念之差遭此大灾，现在无论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了。
第四天黄昏，尹蓁去药店买安眠药，被告知这是处方类药物，只有医院才能开。她沿街铺走，经过一家杂货店，门口打着杀虫剂的广告。
“药效超级强，连老鼠沾上都得吐白沫儿！”
对老鼠管用，对人大概也有作用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尹蓁越来越确信小雨已不在人世，她得做些准备，只等小雨的死亡确认，就追随而去。
她走在路上，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像一半的自己已经消亡了。
多可笑，她离家出走时绝没想到，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把命交待了。
她的生命线到底没能始终笔直地画到尽头，它突然拐弯，把尹蓁狠狠甩了出去。
她再次经过那片荒废的野菜地，落日在远处缓缓下沉，似乎无声宣告着某种终结。尹蓁怔忡杵立，内心悲壮，不觉落下泪来，是为这壮丽的景色，还是为自己看得到头的命运，或是为小雨，她已经分不清了。
小雨说，除了这条命，她什么都没有。尹蓁又何尝不是。
这个尘世，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吗？
尹蓁忽然想起母亲，心里猛地一抽，寻死的念头产生后，她居然从未想到过母亲，那个给予她生命的人。
她想起自己在小雨这样的年纪，母亲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学校，或者领她到自己单位，一路上和风细雨地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可该明白的道理尹蓁全都明白。
在母亲的观念里，生命是严肃而庄重的，尹蓁年少轻薄时，也曾想过自杀，母亲知道后对她说过一段话。
“我不指望你将来能有多少出息，我只希望你能珍惜自己，不轻言生死。我养大你，什么都不图，你过成什么样我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的是死亡，尤其是自杀。无论日子多艰难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这是妈妈对你唯一的要求。”
而此刻，她在干什么呢？
落日、杀虫剂、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女人。多诡异的画面。
她的求死不过是逃避耻辱的手段，不悲壮，也毫无美感可言，相反，它显得猥琐而龌龊，暴露了她的自私、怯懦、冷漠。
气血上涌，尹蓁扬手把杀虫剂抛入菜地旁的垃圾堆。
她不死了，她决定活下去面对最终审判。
似乎有敲门声。
尹蓁没有立刻下床，最近她总是睡得很浅，半夜不时惊醒，迷迷糊糊的，很难分清现实与梦境。
敲门声再次响起。尹蓁赫然清醒，这是小雨的敲门方式，先三下，停顿两拍，再三下。
尹蓁哆哆嗦嗦开了床头灯，来不及找拖鞋，光脚就跑了出来，生怕一个延迟，门外的人改变主意。
是小雨！穿着出走那天的粉蓝色外套，书包还在肩上背着，头发凌乱，灰头土脸，完全成了一个小脏孩。和尹蓁分别时眼里的盛气已荡然无存，可怜兮兮望着尹蓁，唯有嘴角流露出往昔的倔强，紧紧抿着，不说话，要先看尹蓁的态度。
尹蓁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眼圈瞬间红了。小雨僵直的身体在她热烈的拥抱中松软下来，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只有眼泪，没有哭声，是真伤心。
尹蓁给陈竹打电话报了平安，小雨想留在尹蓁这里过一晚，陈竹一口答应了，尹蓁自然也没意见，现在所有大人都怕了小雨，怕她一个不高兴再玩消失。
尹蓁给小雨洗了澡，又下了碗面条给她吃。至于这几天小雨去了哪儿，尹蓁没有问，除非小雨自己愿意说。
对这个差点害自己走上绝路的孩子，尹蓁不知道该恨她还是可怜她，但她能自己回来，尹蓁是由衷感激的，这无疑救了所有人，尤其是她——不管尹蓁怎样为自己鼓气要勇敢面对，都不如小雨的回归治愈功能强大，她的心终于可以重获安宁了。
“你还讨厌我吗？”
尹蓁摇头。
“我们还是朋友吗？”
尹蓁点头。
“那你改变主意了吗？”小雨眼里充满小心谨慎的期待。
尹蓁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我要走了。”
小雨又啜泣起来，但已经失去了先前的锋芒。
尹蓁给她擦眼泪，告诉她说：“我想我妈妈了，打算去看看她。”
“她在哪儿？”
“离这儿很远。”
“你还回来吗？”
“不一定。”尹蓁心一软，还是撒了谎——她不会再回来了，“我妈年纪大了，很想我，我离开她好多年了，我想多陪陪她。”
小雨的眼泪擦掉了又涌出来，怎么也干不了。
“我真羡慕你，想去什么地方就能去什么地方。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像老鼠，晚上睡不好觉，怕鬼，更怕人。”
尹蓁说：“所以每个人都要有个家，每个人晚上都要回家呀！”
“可我讨厌回家！”
“那你就忍一忍，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就能做你想做的事了。”
小雨一脸绝望，“可是要等很久。”
“不会，也就几年，时间过起来很快的，尤其当你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
“我能做什么呢？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上学啊！你不会忘了你还是个学生吧？”
小雨不说话。
尹蓁摸摸她的肩膀，“好好读书，我向你保证，将来会得到回报的。”
“真的？”
“嗯。我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呀！”
小雨抬头望着尹蓁，“你会回来看我吗？”她终于接受现实了。
尹蓁握住她的手，神色变得庄重。
“小雨，不要在感情上太依赖一个人，不论这人是谁，将来总有离开你的一天，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小雨的眼里充满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悲哀。
“我以前也很依赖别人，特别在意自己在那个人心里的分量，我生活中的一切都围着他转，于是他变得越来越重，而我却变得越来越轻，然后，我找不到自己了……所以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只有一个人生活，才能把自己找回来。”
尹蓁知道，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说这些很难被理解，但她又不能不说，经过了这些事，她把自己看得很清楚，她当不了小雨的救世主，她无法承担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然而她终究不忍看到小雨失望，想了想又说：“这样，我们来个约定吧，等你长到十八岁，考上大学了，我来看你，好不好？”
小雨算算时间，怏怏道：“万一到时我不住这儿了呢？”
“我会找到你的。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找个人一点不难。”
尹蓁在小雨巨大的失落中注入了一点希望，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小雨接受了。
小雨躺在床上，尹蓁正要关灯，忽然听见她问：“阿姨，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T大。”
“那以后我也考T大，到时你到T大去，不怕找不到我。”
尹蓁笑起来，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行，就这么定了！”
辞职前，尹蓁把手上的单子全给了晶晶，晶晶推辞不过，对她更加不舍。
“是因为陈老师家的事，你才一定要走吗？”
尹蓁说：“不全是，我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晶晶表示理解，又问：“陈太太没再为难你吧？”
尹蓁摇头。
她不想再登陈家的门，就把陈竹约到茶楼，当面交还女儿。
陈竹早早地到了，他一个人来的，说太太在家里做饭等小雨，尹蓁心知她是不想跟自己打照面。
听说尹蓁要走，陈竹一时也无言，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脑瓜，小雨怯怯地往边上躲，大概是怕他揍，陈竹觉得心疼。
“爸爸不骂你，以后一定多陪着你。”
小雨低下头去，“我想上厕所。”
“去吧。”陈竹朝尹蓁眨眼示意，希望她能去看着小雨，尹蓁摇头表示没必要。
“她这几天在外面担惊受怕的，不会再跑了。”
“她告诉你的？”
“嗯。”尹蓁说，“陈老师，以后好好照顾你女儿，趁现在还来得及，她很快就会长大，不要等她成人了，对你们却只有怨恨。”
她这么说是想起了楼上的一家三口。
陈竹默然无语，微微点了点头。
才一杯茶光景，陈太太的电话便追过来。
接完电话，陈竹说：“我们该回家了。”
尹蓁和小雨道别，柔声说：“记住我们的约定。”
“记得的。”小雨垂下眼脸，神情楚楚可怜。
尹蓁忽然感觉她身上已经有了少女的气息，内心震动。也许孩子不是按部就班长大的，而是在一些痛彻心扉的点上瞬间成长起来的，遗憾的是，几乎没有家长发现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