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看着韩昂渐行渐远,几乎每迈出一步,身上都有斑斑点点的鲜血滴落,绵延洒在野草上;少顷,韩昂转过一处低矮的草坡,身影消失在众人眼中。
陈彻收回目光,低声道:“也不知韩大哥能不能找到吴重师徒。”
宁简轻轻起唇,却欲言又止。
雷缨锋与岳凌歌对视了一眼,岳凌歌倏然看向横躺在地的简青兮,冷冷道:“简青兮,没想到你竟敢违背燕寄羽之命,下此重手。”
陈彻闻言心头剧震,脱口道:“你说什么、你是说……”
雷缨锋叹道:“方才简公子掷石一击,已经震断了韩兄弟的心脉。”
陈彻张了张嘴,猛然间极想要狂喊大叫一番;随即却垂下了头,怔怔不语。
“让吴重安然到得昆仑,是正气长锋阁如今的头等大事,”简青兮吐出一口血沫,低声冷笑,“——我为此而杀人,料想燕山长也绝不会怪罪于我。”
阮青灰忽道:“燕寄羽不怪罪你,俺却想找你讨教两招。”
简青兮将地上的停寄笺捏在手里,重又端详起来,淡淡道:“阮青灰,等你先能动弹了,再放话也不迟。”
随即呵呵一笑,又道:“我本来只想制住那姓韩的小子,是他自己执意寻死……呵,没想到他的心劲倒是够韧,明明已命在顷刻,却还能走出这么远。”
陈彻耳听着简青兮说话,不自禁地向西望去,一时间恍惚觉得韩昂并未走去,似乎身形仍然凝停在不远处,但见他右臂歪扭着,手上血流如注,左手似握不惯刀,手腕的姿势有些古怪,身躯和左腿都是向前微倾,似是即要被什么重物压倒,又像是竭力挣扎着想要前行。
简青兮说完便不再理会众人,一手持着停寄笺,一手在地上不断勾写;众人见状无不心神紧绷,然而半晌过去,眼瞧着简青兮一遍遍地临摹那两句诗,却似仍然伤重难起。
岳凌歌不禁轻笑道:“简公子真有雅兴,当此关头还练起了书法。”
简青兮神情惊疑,手指越写越急,地上泥土飞溅,众人正看得骇异,倏见他手臂顿住,脸色一白,似是忽然省悟了什么,缓缓转头西望。
雷缨锋叹道:“停寄笺的主人到了。”
众人闻言惊凛,顺着简青兮的目光瞧去——先前韩昂走过的那处草坡上已多了一名白衣人,方巾广袖,背对众人而立,衣袂在春风中舒展如鸿翼。
阮青灰眉头紧皱,良久才道:“燕寄羽么,嘿嘿,算来也有十年未见他了。”
却听燕寄羽遥遥轻唤道:“简公子,且随我来。”
简青兮本自呕血躺倒,闻声恍如突然得了活力似的,一霎里精气焕发,翻身站起;随即环顾众人,似在斟酌该如何处置。
众人一惊,却听燕寄羽又道:“不必多事。”
简青兮神色微变,略一犹豫,不再看众人一眼,快步向西走去。
片刻后,众人眼睁睁看着简青兮随燕寄羽走下了草坡,相顾无言;正要各自运功驱毒,忽见阮青灰站了起来,竟似已解除了薲草之毒。
岳凌歌叹道:“阮兄好修为。”
阮青灰古怪一笑,道:“非也,我是方才被燕寄羽的语声一震,不知为何,便能动了。”说着走到先前韩昂与简青兮扭打之处,捡起了地上的丹药,给五个同伴服下。
有个蒙面女子扫了一眼雷缨锋、岳凌歌等人,问道:“要杀了他们么?”阮青灰摇头道:“先前弓魔都未下手,咱们难道还不及弓魔吗。”
居中的那个蒙面男子亦道:“不错,咱们速去寻吴重,不必在此耽搁。”
阮青灰瞥向晕厥在地的岑东流,犹豫片刻,跟着同伴离去。
待六人离得远了,雷缨锋忽而身躯一晃,缓缓站起。
岳凌歌目光一闪,笑呵呵道:“雷兄,原来你早便能动了么?”
雷缨锋道:“自韩兄弟走后,我才驱散了毒性,却在一直提防着简青兮,未敢轻举妄动。”随即为岳凌歌、陈彻解开了被封的穴道,又给众人解了毒。
岳凌歌将岑东流扶起,打量他的断臂,摇头道:“只怕岑兄的修为要废去大半了。”
楚轻鸿等人取来伤药,将岑东流救醒;岳凌歌道:“岑兄,你又何必为了吴重之事如此……唉。”轻叹一声,却没再说下去。
岑东流缓过神来,嘿嘿笑道:“吴重这厮险些丢石头砸到我的头,我岂能不杀他?”
众人一怔,却听岑东流淡然又道:“我师弟吕东游是飞光门门主,也是先师的独子,这些年来我为了师弟,为了飞光门的名头,为了师父四处奔走争逐,只有今日才算是为我自己做了一件事……虽没做成,却也值了。”
岳凌歌默默颔首,不再多言。
陈彻立在一旁,等着宁简调息了片刻,道:“主人,咱们去找找韩大哥吧。”
宁简点了点头,雷缨锋道:“咱们一同去找。”
众人向西行去,翻过草坡,又在荒野间走出了很远才找到韩昂。
陈彻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却见韩昂闭目躺在乱草之间,一动不动,手里仍紧紧握着断刀,也不知他是如何走到这里的。
雷缨锋叹息一声,为韩昂渡入“岩雷”劲力,良久过去,韩昂缓缓睁开了眼。雷缨锋道:“陈兄弟,你来与他说话吧。”
众人闻言纷纷退开,陈彻搀着韩昂,两人静静对望了片刻,韩昂气若游丝道:“陈兄弟。”
陈彻“嗯”了一声。韩昂道:“陈兄弟,我要死啦。”
陈彻一怔,无言以对。
韩昂继续道:“我的行囊落在了枯树下,那里面还有两张烙饼,你都吃了吧……”
陈彻颤声道:“好,我吃。”韩昂道:“你吃完了烙饼,便将行囊里的刀谱收好,那是师父留给我的刀谱,万万丢不得的……”
陈彻连连点头,却听韩昂又道:“我一直没能参透那本刀谱……嗯,其实我常常忍不住心想,即便参透了恐怕也不能如何……陈兄弟,我的刀术不高,我这一脉的刀法流传下去也没什么用处……”
陈彻道:“韩大哥放心,我一定能参透你的刀谱,我会学你的刀法……”
韩昂一笑,松出了长长的一口气,道:“那真好,那好得很……陈兄弟,多谢你啦。”
他越说语声越是微弱,但想着已经将刀谱托付妥当,心中深感安宁,忽而想起一事,便随口问道:“陈兄弟,咱们俩初次见面时,我拿刀指着你,你为何却似一点也不害怕……”
陈彻道:“我是觉得怕也没用,而且你知道我很懒的,我那时是在想,你若真的一刀斩下来,也省却了我许多麻烦。”
韩昂怔了怔,笑道:“原来如此,哈哈,你确然是最怕麻烦的……”说着笑声一顿,倏然咳出几口血来。
陈彻也笑道:“是呀,只要活着,就会有许多不得不做的麻烦事的,比方说我还得为你报仇,那就是很麻烦的事,我得杀了简青兮为你报仇……嗯,我没什么本事,说这样的大话该是挺可笑的,不过我会杀了简青兮,如果燕寄羽拦着,我就把燕寄羽也杀了……我会为你报仇,我会做到的。”
他低着头,自顾自说着,直到韩昂缓缓闭目,就此不动了,他仍喃喃说了很久。
宁简默然等着他说完,淡淡道:“很好,我本也打算去昆仑寻人,那咱们就去昆仑。”
陈彻点了点头,默默坐在野草上。
过得半晌,众人商议起安葬温歧、韩昂之事;陈彻坐在一旁,任凭众人掘坑葬下了韩昂,起初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后来微微打鼾,竟似睡着了。
宁简轻轻叫了声:“陈彻。”本以为他正自熟睡,不会听见,却不料陈彻随即应声道:“累了,想睡一会儿。”
宁简道:“那你睡吧。”
陈彻道:“嗯,这次我只睡一会儿,就会醒来。”
当是时,刀光般的朝霞横在天上,刀风化作万里春风,斩得天地间一阵阵微凉。
陈彻在睡梦中感到了一丝刀意。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