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人人神情震动,都望向弓魔——却见江海余垂头拨弄着桌上的空酒碗,仿佛方轻游叙说的只是旁人的故事,与他全无干系。
严春忽道:“怪不得天音宗近来如此卖力地追捕弓魔。”
众人闻言恍然:昔年那张青与天音宗既有此仇,料想后来弓魔杀过不少天音宗弟子,只是天音宗门徒素来行踪飘忽,即便死伤颇多,怕是也不为武林所知。
薛秋声道:“追捕弓魔,不过是义所当为罢了。”
岑东流嘿嘿一笑,道:“这‘义所当为’四字,从薛兄口中说出,听起来可比雷兄说时刺耳多了。”
薛秋声淡淡道:“薛某不想与诸位做口舌之争,只要诸位留下弓魔,离开此间,薛某便饶过诸位性命如何?”
严春讶然道:“阁下难道不怕我等离开之后,将阁下的所作所为传扬开来么?”
薛秋声道:“诸位要说什么、要说与谁,尽可去说,薛某区区一人,也堵不住武林中悠悠众口。”
这番话颇出众人意料,严春微微颔首,沉吟起来。
简青兮目光闪烁,笑道:“原来薛兄却比在下想的更要大度得多了。诸位还不趁此良机,速速离去?”
众人相顾一眼,方轻游淡然道:“在下本当手刃弓魔,以报父母血仇,但亦深信弓魔作恶多端,到明晨温楼主定会给在下、给武林一个公道。薛兄,简公子,你们既为一己私欲,那也不必多言,今日但教我有一口气在,绝不会将弓魔交与你们。”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动容,楚轻鸿与张轻鹿对望一眼,持剑走到方轻游身侧站定。
简青兮轻叹道:“须知薛兄闭关多年,已修成绝世奇技,本是要在昆仑山上诛杀刀宗,眼下诸位又何必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岑东流笑道:“就凭这薛老儿还敢妄言诛杀刀宗,未免太不自量力。”一边说话,一边提聚内劲,紧握铜壶,便待出手。
薛秋声忽道:“岑兄可曾见过刀宗?”
岑东流一愣。薛秋声又道:“料想诸位都未见过刀宗,也无人知晓云荆山武功究竟如何,却都觉得薛某定然胜不过他。”
岑东流道:“那又如何?”
“刀宗的修为,薛某却是亲眼见过的。十三年前在北荒的天惊崖上,云荆山斩杀摩云教宗时,我便在一旁。后来武林各派返回中原,行至朔州时,云荆山与诸人道别……”
薛秋声语声蔼然,宛如追忆旧友,只是愈说脸色愈寒,
“那时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就是这一眼,叫我胆战心惊,武功尽废。”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骇然,却见薛秋声古怪一笑,继续道:“他就只是那般漫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嘿嘿,并非是薛某不自量力,真正狂妄无知的,却是诸位。”
话音方落,岑东流只觉全身内劲忽如潮起,顺着右臂经络不断涌入铜壶,急急运功压制,内息却竟狂乱难抑,霎时间手臂剧颤如蛇,啪的一声,铜壶炸碎,酒水洒了一地。
岑东流大惊失色,疾跃而起,挥拳击向薛秋声面门,薛秋声恍如未见,自顾自低下头去,掩口咳嗽了两声,半空里岑东流身形骤僵,摔在地上。
方轻游掠近岑东流,将他扶起,一瞬间两人交换眼神,均觉薛秋声的功法实在匪夷所思。
薛秋声道:“当年我虽失却一身武功,却也因祸得福,从此潜心修习天音宗秘传‘闭口蝉’之术,到去年终至大成,自信已能胜过刀宗。我再好言劝说一回,诸位交出弓魔,便请离去如何?”
岑东流哈哈笑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和尚,修什么闭口禅?”说完脸上抽搐,忽然咳出一口血。
严春沉吟片刻,微笑道:“薛兄竟似能以语声扰动他人内息流转,实在是厉害。”
简青兮颔首道:“严公子是聪明人,想必不愿将性命丢在这客栈里。”
严春道:“不错,知雨,咱们走吧。”说完便迈步朝着门口走去。严知雨一怔,也随即跟上。
堂中静默下来,薛秋声与简青兮相视一笑,都伫立不动。众人眼看着严春和严知雨离了客栈。
简青兮道:“可还有人要走么?”等了片刻,见无人接口,便又笑道:“若无人走,那么在下只好先将这位陈兄弟杀了。”
方轻游道:“简公子既想要青锋令,那便请凭本事赐教,何必用旁人来要挟?”
简青兮淡淡道:“在下能要挟诸位,那也是在下的本事。”
当是时,卓明月忽然袍袖翻飞,短棍横扫,劲风涤荡四散,吹熄了烛台,霎时间堂中漆黑一片。
简青兮顿惊,只觉周遭脚步声、兵刃声、衣袖掠动声纷乱而起,当即扯着陈彻退向角落,忽然颈上生寒,却是有人刺来一刀,险些刺穿他咽喉;情急之际听风辨位,一拳打在那人臂上,退步中听见咔的一声微响,料知已震碎那人臂骨。
那人却浑不觉痛似的,顷刻间又斩来一刀,简青兮拧腰让过,砰砰两拳,都打在那人腹间,随即闪身倒掠;那人中拳后一声不发,不退反进,出刀更疾,连刺向简青兮胸口要害;简青兮扯动陈彻,将他挡在身前,那人手腕偏转,绕过陈彻,转刺简青兮左肋——
简青兮一瞬间心思飞转,将陈彻踢向那人,自己却疾掠向江海余所坐之处,半空里将全身劲力凝集在右拳上,猛击而出。
铮的一声,这一拳却击在兵刃上,简青兮只觉一道旋劲反荡回来,几乎将腕骨生生拧得倒转,心下暗凛,急急掠向墙边,却听嗤嗤连响,似乎接连撞中了许多水珠,顿觉颅中眩晕如醉,赶忙在黑暗中挥拳乱舞,以拳风探路,片刻后才终于贴墙站定。
忽然间堂中微明,却是卓明月的短棍上亮起了一点火星,那火星明灭数下,随即迅疾一扩,燃成了一簇火焰。
一时间众人都望向那火焰,心中莫名空静下来,满堂脚步声顿时止息。
简青兮打量岑东流,见他两手空空,想到他铜壶已碎,正觉疑惑,却听岑东流笑道:“简公子,方才岑某喷的那口血刀滋味如何?”简青兮轻哼一声,转头看向江海余,却见方轻游正持无锋剑立在江海余身前,不禁皱眉道:“方兄,弓魔杀了你父母,你却还要救他么?”
方轻游淡淡道:“我既答应了将弓魔交与温楼主,在此之前,谁也不能杀他。”
简青兮点了点头,又看向宁简,但见她脸色惨白,嘴角流出一道细血,左手按在腹间,右手横刀将陈彻护在身后。
宁简冷冷道:“简青兮,下一刀,我便杀了你。”
简青兮微笑道:“那我等着便是。”
忽听地上重重一响,却是卓明月迈出了一步,他双手握住短棍,将燃烧的棍梢高举过顶,火焰闪动,照得他眉宇间肃然生辉。
一步落定后,他缓缓呼吸良久,才又走出一步,仿佛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重。脚步声震地如雷,也震在众人心头。
卓明月擎着堂中唯一的光亮,朝薛秋声走去。